“若还是背不出昨日的课文,晚上不许吃饭。”
凉风撩起白色帷幔,簇簇木芙蓉隐在绿叶雨露中,红鲤戏水跃出转瞬又游进接天莲叶下,冷香笼得这方天地诗意而悠然。
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四皇子跳湖了。”
秦帝看着染了风寒在床上呻吟的儿子,后悔得捶胸顿足为何要主动招惹这个祸害。而叶枭像没事人儿一样,告退离开。
宋兰亭追出来叫住叶枭。
她回过身,一枝木槿从肩头探出来,润色花盏就开在她耳鬓,黑夜中看不清素来凛冽的眼,此时连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黑衣墨发融进夜色里,映在他的眸子里。
“有事?”她嗓音透着不耐烦,但比起以往已算心平气和。
宋兰亭负手走近:“今天娘问起你,她有些挂念你,你明日得空来一趟宋府。”
叶枭偏着头,想起记忆里那个温婉的妇人。当年她在边塞误食火毒果伤了心脉,重病难医。回京之后御医帮她驱了毒,但身体受损十分虚弱,好在出自药谷的宋夫人在府苑有一药泉,听闻此事后主动将她接到宋府,以药泉来养她的身子,终于恢复如初。
叶枭自关塞出生,长在风雪肆虐的边关,头一次体会到京城的温柔。原来女儿家可以如诗如画,如莲生花。可父母自小教导自己,虽身为女儿身但绝不能输男子气概,所以,所有形容女子静美的词都与她无关,她只需强大。
那时,宋兰亭总是围在她身边,用少年老成的语气说:“你简直太奇怪了。全身上下除了头发长,找不到半分女孩子的特征。”
她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把他打了个半死,然后将他踩在脚下:“你简直太弱了。”
他张牙舞爪地大骂:“君子动口不动手!蛮人!土匪!”
被她一脚踢晕过去。
宋夫人心疼了好久,叶枭有些过意不去,准备去道歉,在门外听见宋夫人对宋兰亭说:“筱儿虽然打了你,但你切不可置气。若没有叶家镇守边关,你也不能在这繁华的京城安稳度日。”
宋兰亭有些不服气:“但她不是,她比我还小!”
叶枭听见宋夫人叹了口气:“筱儿以后会成为她父母那样的人,耗费一生青春守家国,叶家子女,都会成为英雄。”那时,她还是叫叶筱。
那之后宋兰亭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估摸是被英雄这个神圣的词语吓到了。京城的公子哥不知道叶枭的身份,见宋兰亭常领着她上街,渐渐传出宋家养了个小媳妇的消息。
宋兰亭起先还解释,后来也就随他们说了。叶枭倒不在意,她常爱坐在庭院木棉下拭擦手中长枪,胭脂花盏映着雪白肌肤,似有飞雪流光。
宋兰亭其实不喜欢她一副寡淡的表情,总是故意去惹她。
“你本来就长得丑,还不爱笑,这样下去以后没人敢要。”
她果然被激怒,像一只凶猛的豹子扑过来,直接把他按进药泉里,抓着他的领子威胁:“你还说不说?”
他继续不怕死地吼:“野蛮人,没人要!”
结果差点被憋死在水里。
叶枭本以为自己在京城养病的日子会极其无聊,没想到有宋兰亭这个调剂品。难得的是他不管被欺负得多惨,依旧会乐此不疲地招惹她。
但她终究会回到雁门关。
离开那一日宋兰亭闭门不出,只有他的小厮拿着一串鞭炮跑来,嗫嗫道:“我问少爷要不要来送行,他说让我用鞭炮送你。”
她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离开,有难明的烦躁。
叶枭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和宋兰亭有任何交集,可回到雁门关一月之后便收到他的书信,起头第一句话就是:“这只信鸽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养的,以后我们之间的传信全靠它了,你千万别把它烤了吃了啊!”
她蓦然便笑出声来。
十五岁那年,她收到宋兰亭寄来的及笄礼物,一对蓝田玉珰。因不可佩戴首饰,她将玉珰用青丝串线,妥帖地挂在胸口。
之后呢?
之后啊,雁门关一役叶家几乎满门战死,她临危受命,收起了所有的女儿心思,铁血手段重整叶家军,改名叶枭,誓要成为夜枭一样的人。
没多久,亲兵来报说在城外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自称是京城来人。将人押上来时,她看见几年不见蓬头垢面的宋兰亭。
叶枭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自收到叶家的消息后便连夜赶过来,途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此时看见她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冷眼怒斥:“简直胡闹!陈副将,你率三百人马送他回京,务必看着他进宋府才准离开!”
宋兰亭看着她,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阿叶,你一定很辛苦吧。”
家门不幸,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时被他温暖的手握着,堆积的坚垒终于快要崩塌。可她是叶枭,她怎么能软弱,怎么敢哭。
宋兰亭在雁门关陪了她三天,便被她命人绑着离开了。临走前他对她说,阿叶,你还有家,娘亲很挂念你。
叶枭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风雪掠起她如墨长发,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这样单薄的背影,今后却要挑起令人无法想象的重担。
那之后她再也没收到过宋兰亭的书信。收假回来的将领说,宋兰亭和卿相裴仲的女儿裴嫣定了亲。她握紧手中地图,转瞬松开,继续研究军情。
这样很好。
三年之后,裴仲通敌的消息传来,她想起浴血奋战死去的亲人,想起那些被西戎屠杀的将士,怒火蔓延千里,提枪奔赴京城,亲手将裴仲斩杀。
没想到宋兰亭会为裴嫣求情。
她是他的未婚妻,就算不能再娶她,依旧想要保她平安。说什么裴嫣无辜,她的亲人就不无辜了吗?
就算违抗圣旨,她也绝不会放过裴家任何一个人。她追上流放队伍,亲手杀了裴嫣,鲜血顺着长枪流到掌心,几乎发烫。
离开那日,宋兰亭疯了般冲过来打了她一巴掌,这次她没有还手,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飞身上马,自此形同陌路。
第肆章
“你若不愿意也无妨。”
宋兰亭还在等叶枭的回答,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再也不是曾经的宋兰亭了,再也不是会说有我陪着你的宋兰亭了。
叶枭蹙着眉,回忆从眼前呼啸飞掠,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多少年了,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心底还有一处只有这个人能打开的柔软了。
月夜花繁,她像突兀般被卸了盔甲,身形单薄而萧瑟:“宋兰亭,你现在是如何看我?是不是恨不得我永远不要回来,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她的嗓音有丝缕的颤抖,在宋兰亭耳边破碎开。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终于将目光投向她。
“你将长枪刺进嫣儿的心脏时,就该猜到我会如何恨你。”
叶枭有一下愣住了,可转瞬已笑出声,气息如风凌厉地散开,仿佛刚才问出那句话的人不是她,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啊,怎会因谁而软弱。
她走近他,笑得森然。
“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翌日朝会探将上报,北狄小部分军队蠢蠢欲动,似有动作。叶枭请辞,秦帝准奏。
她带着她的三千铁骑离开,来时满身风雪,去时夕阳流光。
半月之后,朝廷收到边疆急报,北狄趁暴风雪之际偷袭雁门关,叶枭率兵迎战,本已击退偷袭部队,回城之时却不知为何只身折返,遭遇北狄残余兵力,一人孤身奋战,副将赶到的时候,她已重伤昏迷,雁门关内军医束手无策,请旨秦帝派御医前往。
大家都在猜测为何她去而复返,一番打听下来,得知似乎是回去找什么东西。
秦帝钦点三名御医连夜前往雁门关,下旨务必保住叶枭性命。
就在举国关心叶枭伤势时,皇宫却发生四皇子被下毒一事。秦祁一直以来是秦帝的心肝宝贝,此次竟有人暗中加害,秦帝怒不可止,可一通盘查下,除了处死了一个侍婢外毫无结果。
宋兰亭从秦祁的宫苑出来,秦帝站在一池青莲旁,目光深沉。
他行了礼,听见秦帝缓缓开口:“祁儿是莲妃留在人世唯一的骨肉,朕绝不能让他有事。此次下毒是何人所为大概你也清楚,你可有何想法?”
储君之争历来残忍,秦帝对秦祁的偏爱是对储君最大的威胁。可他生母早逝,毫无背景的他若只凭秦帝的偏爱绝无可能坐上皇位。
今年京城难得飘雪,重云之下飞雪纷然,擦过宋兰亭凉薄的唇角,片刻清寒。
“四皇子的心性不适合朝堂,皇上若想保他,便让他远离京城,虽不能富贵荣华,却可平安一生。”
他眯着眼,迷离眼光看向远方:“雁门关是个不错的安居之地。叶枭将北狄打得丧胆,不敢轻易冒犯,但终究雁门关属于大秦,而不是叶家。叶家驻守多年,虽无反心,但恐怕那些将领都快被冠上叶姓了。若派四皇子接替叶枭的位置,一来京城的风云变幻不会再影响到他,二来,由四皇子驻守雁门关,比叶家要名正言顺多了。”
秦帝神色莫辨看着他,他一脸坦然,眼角有微微笑意。
叶枭醒来的时候,睡在锦丝织被明珠垂饰的床上,腹部伤口还隐隐作痛,她毫不在意地翻身而起,将碎成两半的玉珰摸出来仔细打量,然后面无表情地收好。
她本以为自己被送回京城是养伤,可几日后的朝会上,当听见秦帝宣旨封她平安侯,赐京中府邸时,她方明白自己是被剥去雁门关兵权,要在这富贵乡终老了。
想也不用想,她将凛冽的目光投向宋兰亭,他迎上她的视线,露出狐狸般的笑。
曾经不管宋兰亭如何算计她,她从未真正怨恨过,她杀了他的未婚妻,他找她的麻烦是应该的。可如今他竟使出这种手段将她调离雁门关,他该明白那对她意味着什么。
冷冽的杀气在朝堂四溢,似乎连空气都僵住,她一步步走近他,滔天的怒意让人连喘息都觉得压抑。
“宋兰亭。”她叫出他的名字,一字一句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放肆!”秦帝对她胆大包天的行为显然十分动怒,“朝堂上岂容你一再胡闹!难不成真如宋卿所言,你将雁门关当成了你叶家的吗!”
她下跪,嗓音沉重:“不敢。”
秦帝冷哼一声,教训她几句散了朝会。她缓缓起身,没有看宋兰亭一眼,转身离开。
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那个埋葬叶家历代忠魂的地方,还是那个说会一直陪着她的男孩,都已不需要她的守护。
秦帝希望她做一个游手好闲的平安侯,叶枭便如他所愿,不仅不去上朝,甚至闭门不出,谁也不知道她每日都在偌大的府邸里做些什么。
英雄叶枭已成过往,如今她只是个没人敢娶的母老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
而宋兰亭在朝廷上越发顺风顺水,他主动提出散权,提拔秦帝信任的世家弟子为辅相,深得圣心。
宋兰亭打着和叶枭和解的名义,几登侯府,叶枭闭门不见。众人私底下都在担心,会不会哪一天叶枭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把宋兰亭给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