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有些忧愁,问他:“你几番作为让筱儿对你怨恨无比,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他满不在意地笑:“这由不得她。”

  就在他尝试各种办法和叶枭和解时,雁门关再传急报。北狄皇帝病逝,皇子继位,传书大秦愿以和亲缔结盟约,凡他在位之年,互不侵犯,以保边疆安宁。

  大秦一直以来受北狄西戎前后骚扰,虽无关痛痒,但没有谁愿意常年征战。秦帝思索过后当即同意,可放眼王宫,并无适嫁公主,便将目光投向了世家大臣。

  一时间,每家每户都忙不迭地说亲定亲,生怕被秦帝看中一旨远嫁。

  谁也没想到秦帝会选择叶枭,包括宋兰亭。

  他将叶枭叫到后殿,语重心长:“将你调回京城,只是不希望叶家绝后,本想在朝中为你觅一良夫,可……咳咳,每每想到此事,朕都深夜难眠,愧对叶家满门忠魂啊。但京城这些泡在温柔乡的纨绔也配不上叶卿,这北狄新皇倒是上佳之选,不会落了你叶家名声。”

  他害怕叶枭不肯,又凝重地道:“何况这新皇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朕尚不知。若是叶卿嫁过去,他必然翻不出什么大浪。雁门关是叶家心血所在,叶卿也希望那里的百姓能安稳度日不受战争之扰吧。”

  窗外阴沉的风吹得白梅低垂,飞雪簌簌而下,擦过花盏有细微轻响,屋内新摘的几枝白梅极力绽放,冷香织成纱网将她包裹。

  叶枭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征战沙场的飞扬,没有杀伐凛冽的果决,像被冷雪覆盖的白梅,冰凉而沉重。

  “臣遵旨。”

  几日之后,秦帝下旨封平安侯叶枭为安宁公主,和亲北狄,即日起程。雁门关由叶枭带出来的三千铁骑请旨送亲,秦帝准奏。

  离开的前一天,宋兰亭来找过她。她一如既往闭门不见,听下人说,他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才面色凝重地离开。

  叶枭笑了笑,将玉珰摊在掌心看了好久,终于一点点握拳收紧,随着唇角笑意消失,玉珰碎成粉末,散在风中再寻不到。

  三千铁骑在半路等着她,这些她一手带出来的将士红着眼为她不甘,她一一安抚,回头看了一眼京城所在的方向,将心底的那一处柔软彻底掩埋。

  叶枭本以为自己后半生都将在北狄度过,可行至边塞,京城禁卫军追上和亲部队,语气慌张地宣旨。

  卿相宋兰亭联合朝臣,助太子逼宫,秦帝命叶枭速回京城清除叛贼,凡有抵抗,格杀勿论。

  她一时间没办法把宋兰亭和逼宫这两个词联系起来,在禁卫军的催促下茫然调整铁骑,飞奔回京。

  离开时他还是位极人臣的卿相,回来时他却成了反贼。京城气氛森严,叶枭的归来再次成为变数,反贼皆已伏诛,叶枭看着被副将制服的宋兰亭,手中长枪紧了又紧。

  他也看见她,血迹斑驳的脸上露出无奈笑意,她走近他,微微俯下身子,青丝从他脸颊扫过,尚有飞雪冷香。

  “为何要反?宋兰亭,你知不知道你会死。”

  他反问她:“为何要回来?阿叶,他弃你如敝屣,将你远嫁,竟还有脸召你回来为他平乱。”

  叶枭抿紧了唇:“叶家誓死为君王效忠。”

  宋兰亭低头笑了笑:“阿叶,若有可能,保住我的父母。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仇人了。”

  夜风撩起他青色衣袍,冷月映着斑驳血色,他突然握住叶枭手中长枪,毫不留情刺进自己的心脏。

  叶枭愣在原地。

  他跪倒在地,枪柄更深地刺进去,能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他喷出一口血,仰着头看她,唇角还有熟悉的笑意。

  “宋兰亭……”叶枭轻轻叫出他的名字,杀伐果决的女将军头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神情。长枪落手,她猛地抱住他即将倾倒的身子,全身都在发抖。

  “用你诛杀我的功……保住我的父母……”

  叶枭张张嘴,话未出口,泪已先下。可他看不见她的眼泪了,她埋在他的耳边,铁血般的女将军,连哭泣都只能无声。

  内乱结束,太子封号被夺,无期限禁足。叶枭拒绝一切封赏,以命相抗力保宋家,秦帝最终妥协,将宋家贬出京城,凡宋家子女终身不可入朝为官。

  而叶枭在和亲途中身染重病,不治而亡,临死之际命将士将她投入江河,随水而葬,举国悲痛,秦帝追封其为镇国王,极尽哀荣。

  一代枭雄叶枭,自此陨落。

  尾声

  “大概连老天都痛恨我亲手诛杀心爱之人,让我患上不治之症,死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位将军,没有战死在战场上,却病死在和亲的路上,是最大的惩罚吧。”

  流笙将之前用彼岸花盏盛好的忘川河水递到她面前,赤红之水已变得清澈,“人命这个东西,谁说得好呢。你想知道什么?”

  她蹙紧眉眼,不解地看着流笙:“宋兰亭为什么要逼宫?他已位极人臣,大权在握,除了皇位,他已经得到一切,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流笙轻点水面:“他并没有得到一切,他最想要的,一直都没有得到。”

  画面缓缓显现,是幼时的叶枭和宋兰亭。似乎是天生冤家,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宋兰亭打不过她,她骂不过宋兰亭,彼此鄙夷对方。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习惯她的暴脾气,开始会注意她今日在做什么?

  宋兰亭听见王公贵族传他与她的谣言,极力辩解之下,竟是隐隐窃喜。虽然每次被她打得抱头逃跑时他都恨不得她赶紧滚回关塞,可一想到她回到关塞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她,竟然生出情愿被她揍一辈子的想法。

  可那时的他无法阻止叶枭的离开。她是叶家儿女,就像娘亲说的那样,她会一辈子镇守雁门关,成为世人口中的英雄,那是她的宿命。

  但宋兰亭偏偏不信命,他偏偏要将这个世人口中的英雄变成自己一个人的英雄。

  她寄给他的书信总是语气平淡,他拿着信想象她写信时笔直的背影,会忍不住笑意。寄出那对蓝田玉珰时他已打定主意,待收到她的回信就向父母禀明心意,向叶家提亲。

  可他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叶家被害的消息。

  像是被人凭空掏出心脏,待他反应过来时,已在飞奔雁门关的路上。当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倔强的眉眼,眼底却有无人可触的悲伤。

  所有的关切都说不出口了,他不忍去揭穿她隐藏起来的软弱,只是告诉她,阿叶,你还有家。

  你还有我。

  叶枭是武夫,她不会想援军为何就刚好被落石封路。宋兰亭不一样,他自小心思玲珑,又在朝为官擅观人心,叶枭擅自诛杀援军将领按理说会被问罪,可最终无人问津。他抓住这点疑虑一点点彻查,没想到裴仲叛国通敌的线索一点点浮出。

  彼时他只是六品朝官,无足轻重,要坐定裴仲通敌证据比登天还难。他不能打草惊蛇告诉叶枭,只能步步为营,在朝堂上假意逢迎,得秦帝钦点为辅相,获得裴仲信任,还与裴嫣定亲,最终助他拿到了裴仲通敌书信。

  他将这些证据交给秦帝时,眉眼间皆是难掩喜色。他终于帮阿叶报仇了,他终于帮她做了些什么。

  裴仲行刑时她定会回京,到时自己向她提亲,给她一个家。

  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裴仲落狱后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卿相,朝中命官唯他马首是瞻,而他想娶的人是掌管兵马镇守边塞的将军,这样的两个人,君王怎么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当他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与叶枭的情意时,察觉到了秦帝的杀意。连宋夫人都提醒他,你若想和筱儿在一起,你们其中一人必卸权。

  为了打消秦帝的怀疑,他故意替裴嫣求情,又当着众人的面怒扇叶枭,造成两人失和的局面。

  从那之后,宋兰亭就开始一步步谋划怎么把叶枭从雁门关弄回来。那样危险的一个地方,他如何放心她一生都待在那里。

  叶枭重伤那一次终于让宋兰亭下定决心,他不能再拖了。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死在边塞,他就好像又回到听说叶家被害那日,心脏被凭空掏出,疼到全身都颤抖。

  宋兰亭如愿将叶枭调回京城,卸了她的兵权,如今她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平安侯,只要再给他些时日,他消了她的怨气,再交出自己的权力,他便带着她离开。

  只是天意弄人,北狄皇帝死在那个时候,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宋兰亭无法阻止秦帝的决定,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嫁异国,只能兵行险招,与太子联手逼宫。他教唆太子,秦帝偏爱四皇子秦祁,如今虽然将他远调雁门关,但那里有叶家训出来的兵,若有一天秦祁有了这支大秦最英勇的军队的拥护,秦帝还会将皇位交给他吗?

  太子果然被说动,密谋逼宫。宋兰亭唯一的条件便是太子即位后召回叶枭,放他们离开,一生不问朝事。

  可是啊,天意难测,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败在他心爱的女人的手里,死在他心爱的女人手里,而她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爱着她。

  一滴泪滴入花盏,叶枭抬头看向流笙,眉眼皱得紧紧的:“我所想知道的真相,竟然这么残忍。”

  流笙收起花盏将清水倒入忘川:“真相历来残忍。”

  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我要走了。”

  流笙拦住她:“你还想活着吗?”

  她笑了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她一步步走入忘川,被翻滚的河水淹没,终于消失。

第三卷 忘川·梨舟

  可惜他不信她,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人生,摧毁了他们本该美好的今后。

  第壹章

  凤仙镇西街开了家古色古香的茶舍,名曰忘川。外围层层翠竹招摇,青绿撩人,其间隐约可见的竹屋便多了份隐逸的飘渺。

  而茶舍老板放出的话,更是为之增加了神秘感。

  老板是名素雅女子,青衣白裙,秀而不媚,茶舍开张那日,她对着围观的人群道:“茶舍的茶只给有故事的人喝,你讲给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便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听者或一笑了之,或好奇心起,有好事者前往,谎称自己有故事要讲,想要以此混进茶舍。

  不料女子很是精明,看着好事者笑道:“有故事的人,不该有这般清朗的眼睛。”

  自茶舍开张以来,鲜少有人进入茶舍,女子依旧每日照常开门,素手执一杯清茶,端坐于竹窗前,等待某个有故事的人光临。

  有人上门那日是个阴雨天,春雨如针,细风似柳,竹林绿波起伏,轻微的簌簌声敲打竹窗,自成曲调。

  女子罩一件云雁细锦斗篷,看着蓬头垢面的男子满身酒气地钻进屋来,被他冲散了一室茶香却也不恼。

  “听说你这里可以免费讨茶,我要一杯碧潭飘雪,水沸后凉半柱香再冲茶。”

  将面前的白瓷青花茶杯推到他对面,女子示意男子坐下,眉目温润。

  “已准备好了,公子请坐。”

  毫不客气地落座,男子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连着喝了三杯方住了手,用手背拭擦唇角的茶水,咂了咂嘴。

  “我没银子付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