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一众小弟围上来,对着叶玖吹嘘拍马,他张狂大笑,显然心情极好:“走,本少爷带你们喝酒去。”

  已是落日光景,飘飞柳絮被镀了金边,一向以清雅闻名的扬州竟也生出些粉墨味儿。墨发高束的少年走在繁华街道上,周围人声鼎沸,一缕笛音却悠悠飘到耳边。

  如女子低吟之婉转,似山涧溪水之空灵,像是浓墨重彩的水彩画中挣脱出来的一笔黑白素描,带着初春的清凉漫过他的心头。

  叶玖停下步子,四周人群似乎静止,他凝神去寻却发现笛音似从四方八方涌来,分不清吹奏之人身在何处。

  “老大,怎么不走了?”

  他瞪了对方一眼,不耐烦挥手:“去去去,别打扰本少爷听曲儿,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扬州呐。”

  叶玖一介武夫难得诗意一回,不想被手下无情戳穿:“是洛城!散入春风满洛城!老大你又篡改别人的诗,再说,哪有什么笛音啊。”

  他一巴掌打过去:“这么好听的曲子,你们听不见吗!”

  手下齐齐摇头。他愣了片刻,确信那曲子依旧在耳边萦绕,面上不由浮现古怪之色,拿出银子打发了手下,脚尖一点已拔地而起,疾风掠过他飞扬黑发,犹如穹之苍鹰。

  他在城内搜了一圈没发现人,又跃上城墙,直到月上柳梢才终于在扬州最高的城楼顶找到了吹奏之人。

  皓月当空,女子一头墨发被夜风撩起,素白裙褥晕染大片紫色繁花,身后似有烟霞轻拢。叶玖将重剑扔在脚下,揉揉肩膀:“累死本少爷了,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儿爬这么高做什么。”

  笛音顿停,女子回过身来,黛眉朱唇秀若芙蓉,那双眼当真透着水一般的温柔。叶玖这才看见她手中拿的并不是什么玉笛,形状特别不曾见过。

  他走过去:“你吹的这个,是什么?”

  女子微微仰头看他,嗓音轻柔:“玉埙。”

  他一把抢过来,狭长眼角挑起:“本少爷还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倒是有趣,声音也好听,你卖给我,随便开个价。”

  话落,看见女子眼里有光闪烁,弯着唇角,露出浅浅梨涡:“你能听见玉埙的声音?”

  不等他回答,温暖手指抓住他的手腕,叶玖心里莫名颤了一下。一直以来,人们惧怕他的恶名,别说女子,男人都避他三分,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肌肤相亲。

  他觉得有些别扭,挥开她的手,不想她又再次靠近,一时间,女子体香充盈鼻腔,浅浅如水的嗓音就响在耳边。

  “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叁章

  卫辞这样温雅端庄的女子,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猎兽世家,他们曾多次深入山脉猎捕巨兽,市面上极其珍贵的兽核和兽骨多半出自他们之手,是十分宝贵的铸炼材料。

  然杀戮过多终究招来报应,他们猎捕了一头已修行至半仙的神兽,神兽临死前以神灵起誓,凡卫家后人,必死于它之骸骨。

  卫家未曾将其放在心上,神兽的骸骨被进献给王上,王上邀神匠打造了一把弓箭,其箭锋利可穿城墙,可透精钢。一日王上围猎,箭矢却射中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山中的卫家长子,长子当场身亡。

  其后岁月,卫家逐渐败落,神兽骸骨被拆成两块散落世间,而神兽的诅咒,却依旧跟随流着卫家血液的后人。

  卫辞自小父母双亡,是归一宗宗主将她抚养长大,归一宗宗主是得道的高人,她算出卫辞将因神兽骸骨而死于非命。那时归一宗机缘巧遇之下得到了其中一块骸骨,宗主以东海之玉为辅,卫辞之血为引,将骸骨铸造成了一枚玉埙。

  当卫辞吹奏玉埙时,只有持有另一块骸骨的人才能听见曲音。宗主让卫辞以此为引,找到那块骸骨,将它和玉埙一起毁掉,以此来破神兽诅咒,更改她的命运。

  叶玖听完这个有点长的故事,打了个哈欠:“这么说,你的父母也是死于骸骨了?”

  卫辞垂下眼,有淡淡的悲伤:“他们死于十七年前那场饥荒。”

  他大笑几声翻身跃起:“说什么狗屁诅咒,都是唬人的,你竟然还信,真是蠢。”

  卫辞捏着衣角,嘴唇抿得紧紧的,语声的调子依旧轻柔:“宗主不会骗我,而且你也听见玉埙的声音了,你身上一定有另一半骸骨,你把它给我,多少钱都可以。”

  他似听见天大的笑话:“你跟本少爷谈钱?”

  卫辞不说话,拧着眉,倔强地看着他。他冷笑几声,唇角斜斜挑起,伸手勾住她的下巴:“用你自己来换咯。”

  本以为她会羞愤怒骂,谁知只是红了脸,好像天生不会动怒,只是嗓音变得急促:“你先给我看看骸骨。”

  叶玖东摸西摸,从胸口扯出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一支雕刻精美的骨笛。卫辞一眼就认出来,满眼惊喜。

  “就是它!本只是来扬州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却听叶玖冷哼一声,后退几步抄着手看她:“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你觉得我凭什么会交给你?”

  她一时有些尴尬,嗫嗫道:“我知道这样要求很无理,但我想要活下去,拜托你……”

  被他冷声打断:“想都别想。”

  他将重剑插入剑鞘,转身离开,月光之下少年英姿卓越,有自天地间生出的孑然傲气:“我命由我不由天,你竟相信所谓诅咒,真是可悲,可笑。”

  回到山庄叶玖不出意外被关禁闭,反正每年擂台赛后主办人都会哭得跟个小媳妇一样跑来跟他大哥告状,他都习惯了。

  也好,武夫偶尔也要修个身养个性嘛。他捏着骨笛沉沉睡去,往日都会梦见慈祥的母亲,这夜却被白衣紫裙的女子入了梦。

  解禁那日是个雨天,夜凉如水,他在庄内逛了一圈,还没想好去哪逍遥,侍女蓉枝端着银盘小跑过来。

  “少爷少爷,我刚才看见二爷又绑了个姑娘回来,装在麻袋里往东院扛,你快帮帮忙吧。”

  叶玖掸了掸发梢的雨水,拉着她躲到假山下:“你还真当本少爷是以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大侠啊。当年救下你呢,是看你长得俏,准备留给自己。”

  蓉枝跺跺脚,作似下跪:“少爷往年也救了不少姑娘,本是心慈之人却口是心非,真正的坏人分明是二爷,姑娘若落在他手上定是不得好的。”

  蓉枝被叶玖一把虚扶拉了起来,只见他明明是笑着,眼里却透出几分狠戾:“这个老色鬼,总有一天我要把他连根拔起。”

  他将蓉枝端着的缠枝花银酒杯拿过来饮了几口酒,又将剩余的酒水全部洒在身上,一时间酒气四溢,他脚尖一点已经在雨幕中飞蹿出去。

  小厮们扛着麻袋正要踏进东院,被假装醉酒的叶玖拦住。他摇摇晃晃将麻袋撞倒在地,打着酒嗝问:“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小厮面面相觑,不敢回答,他邪笑着用手摸了一圈,恍然:“啊,原来是个俏娘们,本少爷正愁没姑娘陪,你们送得倒是及时。”

  说罢,一把将麻袋扛在肩上施展轻功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本意是想将姑娘送到蓉枝那里,翌日让她送下山去,不料雨越下越大,只得就近回到自己的院子。

  重剑削开麻绳,他一边褪下湿透的衣衫,一边漫不经心道:“长得有几分姿色就不要老往外跑,被人惦记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日我派人送你下山,不用道谢,本少爷向来做好事不留名。”

  铜镜映着身后景象,从麻袋里钻出来的女子竟有几分眼熟。他猛地回身,衣衫湿透的卫辞正无辜地望着他。

  墨发贴在鬓角,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湿衣裹着妙曼身姿,曲线姣好。

  他见鬼一样:“怎么是你!”

  卫辞拭去脸颊水珠:“我想上山找你,结果被人敲晕,醒来就在这里了。”

  因褪去了外衫,骨笛露在外面,她全然不顾叶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两三步上前将骨笛拽在手中,扯得叶玖一个踉跄,俯在了她肩上。

  一时静默。她依旧抓着骨笛不放,叶玖被串着骨笛的细绳牵着动弹不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放!手!”

  她声如蚊蚋,带着哀求:“你把这个给我好不好,用什么来换我都愿意。”

  叶玖气急,两根手指夹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便让她松了手,重心不稳倒坐在地。他将骨笛贴着胸口放好,看见卫辞仰着头,嘴唇紧抿,满眼倔强。

  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打趣道:“你怎么这么怕死呢。”

  她反问:“你不怕吗?”

  他一时被问住,倒不知怎么回答。良久,听见卫辞低低嗓音,带着他无法理解的忧伤:“那年的饥荒如地狱一般,人吃人,父食子,每个人都竭力想活下去。我能从那场饥荒中幸存,是上天怜悯,我想要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死在先人犯的过错上。”

  他自小生在富贵乡,不曾见过更不曾经历过卫辞口中那种地狱。他觉得一个人想要好好活着没有错,但将自己的性命寄托于上天未免太过可笑。

  将干净衣衫扔在她面前,他踏出房门:“骨笛我不会交给你,但你可以留下来,只要骨笛在我身上一天,我绝不会让它伤到你半分。”

  第肆章

  天边浮云扰扰,叶玖从新开的酒肆回来,咂摸着这新酿的酒和酿酒的姑娘都挺不错,半路被叶醅拦住。

  “听说小玖你把从我那抢过去的姑娘留在身边使唤了?我们爷俩的口味倒是一致。”

  他眯眼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二叔,冷笑几声:“铸剑山庄好歹也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强抢民女这些事,二叔以后还是少做些好。”

  叶醅不可思议地笑出声:“哟,今儿个我们小玖倒教起我怎么做人来了?这江湖上,不知是你叶玖的名声更坏一些呢,还是我叶醅的名声更差呢?”

  叶玖若有所思,却反手将重剑提在手中:“我做的混账事的确不少,却同时留下了恶名与威名。他们惧怕我手中的剑,敬畏大于憎恨,但不知二叔可有我这本事?”

  叶醅冷着脸,他大笑几声,扛着重剑耀武扬威走开,拂落两旁低垂禾雀草,衣袂带着花瓣一路翻飞,是年少轻狂的模样。

  他回到院子看见卫辞端坐在紫藤树下冥想,紫花落在她的衣裙上,像是从花藤间生长而出的美人。

  她承了丫鬟的名,叶玖却没打算让她做丫鬟的事儿。他发现这姑娘平日里还挺有趣,有时静静看着她冥想一下午都不觉得烦。

  他走到旁边的石椅坐下,一手撑头,一手执着琉璃茶杯:“我说归一宗这么大的宗派,就教了你怎么打坐冥想?没点门派武功什么的?”

  卫辞睁开眼,是一贯温柔的嗓音:“静心方知万物。”

  他其实不曾与女子过多接触过,自小不爱读圣贤书,有一句话倒记得特别清楚: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自此对女人敬而远之。

  他看着卫辞,这样温婉似水,静美如莲的女子,头一次觉得那句话其实不对。她也盯着他看,但目光永远落在骨笛上。

  已是六月的天,蝉鸣不绝,叶玖混到很晚才回来,褪下衣衫泡个热水澡,蓉枝掩门离开的时候他已传出轻微鼾声。

  习武之人睡得并不沉,稍微声响便醒过来,明月当空,透过窗户照进来,六扇开合的屏风后映着人影绰绰。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了件单衣,身形如风已移到屏风之后将可疑之人擒住。

  卫辞正鬼鬼祟祟在翻找他的衣物,被他抓个现行,一张脸红得通透。

  不用想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叶玖咬牙切齿,反手将她揽在怀中,在她耳边狠狠道:“你胆子倒是大,连偷取之事也敢做。”

  她紧贴着他的胸膛,刚沐浴过的清香扑面而来,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更加面红耳赤,奋力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