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流笙面前:“这世上除了姑娘,恐怕没人能做到。”

  能坐上洛城城主的人,哪能没个七窍玲珑心。

  “姑娘在此已久,必定是在寻一个人。而凭姑娘仙术也寻不到的人,必定是个死人。这盏聚魂灯,或许能帮到姑娘。”

  流笙淡淡看着他良久,终于笑出声:“也罢。帮你也无碍,但你需得明白,逆天而行必受天谴,我可以送你回到十年前,但凭你凡人之力根本无法销毁经书。”

  他一脸了然:“我无法销毁,姑娘却可以做到。届时我拿到经书会来此找你,十年前,想必姑娘已经在此了吧。”

  流笙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人。她看着他袖口盛放的菩提花,想到故事里那个如菩提静好的女子,终于点头。

  她将灯火熄灭,屋内漆黑一片,萧晏感觉到周身有入骨冷意,只听见她警告的声音:“切记回去之后除了拿取经书不能干涉任何事情。”

  他一一应下,最后听见她浅声询问:“经书被毁,她不会再遇到你,你也不会再记得她,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扬起唇角笑得温柔:“我只想她好好活着。”

  他醒过来,睡在柔软菩提间,夜晚的药谷安静祥和。他踏着风飞身而上,潜进了传闻中被谷主烧毁的楼阁。《青囊经》果然放在里面,他将其放在怀里正要离开,楼外突然人声躁动火光大起,竟是药谷被灭那日。

  他从楼阁飞跃而出,看见谷主一把火点燃门窗,与传言无二样。他在夜风中飞奔,着急离开这个即将血流成河的地方,却在经过木屋时猛地顿住。

  是幼小的顾辛,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身后大火即将烧到身上还茫然不知。他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想到她死在自己怀里时的模样,疼痛蔓延全身。

  大火就要将她吞噬,他用黑巾蒙住半张脸,飞身而下,一手抱起她们逃出药谷,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那种入骨冷意又缠绕上来,他感受到身子在变轻,脑海响起流笙的警告。顾辛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而他踉跄两步消失在黑暗中,怀中的《青囊经》突兀落地。

  一切因果缘起都已注定,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萧晏在洛城醒过来,四周静寂,他埋着头,终于痛哭出声。

第六卷 忘川·白骤

  白骤,你什么时候才能在乎我一点,哪怕是一点。

  第壹章

  凤仙镇南巷的酒馆出了名的酒香味浓,一杯即醉,两杯难宿,三杯梦醒不知处。可这个乞丐打扮的女子却已不住口地喝了十碗仍不尽兴,竟又抱起了酒坛。令人一边感叹她的酒量,一边忧心她是否能支付酒钱。

  末了,她用袖子拭擦下颌酒迹,东摸西摸终于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钱袋,扔给老板:“这钱应该够了。”

  她转身摇摇晃晃离开,感叹伴着酒气:“要是有喝酒不给钱的地方就好了。”

  老板在身后回答:“往前走有个忘川茶舍,那里的茶不要钱。”

  她嗤之以鼻,将酒囊扛在肩上:“平生只爱酒,不吃茶。”

  哼着小曲走过青石路,一片竹林映入眼帘,飒飒竹风间,忘川二字若隐若现。她眼尖地看见竹林里青衣女子正手持花锄挖了一坛陈年老酒出来。

  她咂咂嘴凑过去,问:“你这坛酒,可以给我尝尝吗?”

  流笙笑意盈盈地看她:“忘川没有酒,只有茶。这是我前几年埋下的老茶,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尝尝。”

  她惊讶竟有人埋茶,却被流笙的话吸引,跟着她走进茶室,见她将瓷坛打开,霎时幽香四溢。她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本是清淡茶香,回味间竟生出几分酒味,一向千杯不醉的她此时竟然有些目眩,就着木椅坐下,听见流笙浅淡嗓音。

  “喝了我忘川的茶,便要讲一个故事。若我觉得你的故事好听,届时便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她揉揉额头,迷醉在这越来越浓的茶香中。

  “竟还有如此好事,既如此,我倒的确有一事相询。我本以为,此生都没机会知道那个答案了。”

  第贰章

  山色西沉,黄昏光景将酒肆酒香酝酿得浓郁,像本就风情万种的美妇涂了艳色胭脂,醉人不知方寸。

  日光被竹帘分割成行,深深浅浅投映在正吃酒的女子身上,能清晰看见被破烂的泥色衣衫束着的高挑身姿。她将脚蹬在长凳上,一手撑头,一手拿着酒碗遮挡刺眼光芒,染了污垢的脸看不清样貌,但那双眼却如远山之云,初见只觉朦胧,再看方觉悠远。

  隔座剑客正手舞足蹈地讨论前些日子凯旋的征北军,说此次在战场上功劳最大的竟是传说中燕大将军不争气的独子燕君北。

  大将军燕放自几年前遇刺重伤后便再无力上战场,唯一的儿子燕君北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整日于江湖集市流连,无心军政,气得燕放几次将他赶出家门。本以为燕家后继无人,谁料燕君北竟改过自新从军,几年历练下来,终于在此次征北之战中大放异彩。本是世人眼中笑话的他犹如一杆铮铮长枪令敌人丧胆,昨日被圣上亲封二品骠骑将军,赏赐无数。

  女子抱起酒坛倒酒,又听见剑客道:“如今京城都在盛传这燕君北的英勇事迹,将军府的门槛都快被说亲的人踏平了。”

  她一抹嘴角酒痕,笑道:“燕君北?倒不曾听过这名字,不过庙堂之事与我何干,我该操心的是下顿吃酒的钱从哪来。”

  她怀抱酒坛翻身而起,虽是乞丐打扮,周身却只有酒香缭绕,高束墨发在空中晃荡,嗓音带着浅淡醉意,步伐却无凌乱:“我本酒中仙,可惜没酒钱。”

  一旁竹帘被撩开,暗影微倾挡住她的去路,蓝衣衬得来人如湖光澄澈,疏朗眉目下薄唇紧抿,面上是淡然神情,嗓音却有微不可察的怒意。

  “你说,你不曾听过燕君北这个名字?”

  吐字极慢,语声黯哑。

  她后退两步,目光微醺地打量他。突然只觉掌风袭来,肩头已被抓住,眼见便要受制于人,无奈只得一松怀中酒坛,手掌发力打中他的胸口,再一脚将下坠的酒坛挑到半空,正要飞身而走,被男子抓住左脚踝。她趁势旋转身子,右脚在他肩上一点,借力飞跃到空中接住了酒坛。

  “还好没摔碎。”

  她心有余悸,全然不顾铁青着脸的男子,抬步便要离开。男子却又飞身而上,她一边护着酒一边应付,嗓音有无奈笑意,眼底却漫不经心。

  “这位公子,你想要这坛酒明说便是,何苦与我一个叫花子为难。”

  男子猛地收手,脸色难看得可怕。她偏着头看他,额前碎发半遮眼眸,唇角挑起好看的弧度。

  他缓步走近,令人窒息的压抑袭来,她却淡笑依旧,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坛酒。

  听见他压低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白骤,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她置若罔闻,将酒坛扔到他怀里:“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他双拳紧握,克制掐死她的冲动,看她转身步伐逍遥,腰间酒囊被她提在手上,似乎只要有酒便可四方任走。

  群壑微暝,池波微漾,天际乌云卷卷,已汇聚倾盆之雨。这场雨足足下了四日,打得残红满地,花苞低垂,雨幕中蓝衣男子撑一把素黑骨伞,若烟雨中一缕孤魂,似有执念难寻。

  他来到凤凰亭,果然看见她醉在这里。她素来喜爱凤凰花,如她人一般开得恣意。和平日一样,脚边滚落酒坛,她睡在冰冷地上,半边身子露在雨里,额间墨发湿漉漉贴在鬓角,少了往日肆意张扬,多了几分温柔味道。

  他粗暴地将她拖进亭子,看她翻个身继续睡,他一边恼怒一边却褪下外衫替她盖上,又冒雨捡来木柴生火,木柴费了好大劲才终于燃起来,回身发现她已经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若是以前,他必然羞愤难当。可如今在军营里磨练了几年,早已学会敛容正色,只眼神微微冷冽起来。

  “总有一天,你醉死了也没人知道。”

  她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笑眯眯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他拨弄木柴,火光映着漆黑瞳孔,像自心底燃烧的两簇怒火,嗓音却如亭外冷雨:“你以为一句不认识燕君北,便可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吗?”

  她凑到火边暖手,脸颊泥污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明明是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平日却总被污垢盖住,令人惋惜。

  “你这次回来,是来找我报仇吗?燕君北,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杀不了我。”

  她用半截竹筷绾起如绢似锦的长发,作势要离开,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他本是人前冷傲将军,却总是被她一两句话轻易激怒。

  “现在知道我叫燕君北了?记得你教了我武功?之前为何要假装不认识我!承认你认识燕君北,让你觉得耻辱吗?”

  她微眯起眼看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就像以前她看他的模样,看小孩子的模样。

  “耻辱?你怎会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过是一个乞丐,我告诉他们我认识你,我教过你武功,也不会有人信,何必为你招惹非议。”

  他紧紧咬牙,话从齿缝中挤出来:“你倒是为我着想。”

  话落却猛地使力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如今他已足够高大,这样抱着她,似乎可以挡住一切灾难。

  “你,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目光迷离:“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呢。”

  她将他推开,转身踏入雨幕,落肩的凤凰花在雨中飘零,一如这么多年她在江湖上飘摇,恣意而潇洒。

  他曾经被她这种洒脱吸引,如今却恨死了这样的她。

  最不堪回首是曾经,可他总忍不住去回忆。回忆里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凤凰花。

  第叁章

  燕君北自小的心愿便是当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他十分厌烦将军府的肃穆和庙堂的虚伪,可作为燕家的独子,他的心愿被燕放无情扼杀。从小被逼着练武,读兵书,学布阵,令他在别家小孩还在背《三字经》的时候,就已经会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他,对父亲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时常会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亏,每次都灰头土脸地被燕放拎回家,可这并不能打消他想成为一代大侠的念头。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会使枪,燕放教他的招式总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带他参加朝会,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儿子打起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他仗着几分招式耀武扬威,气得燕放当场扇了他几巴掌,带回家关禁闭。

  旧年新雪,他趁着燕放练兵的时候偷溜出去。墙头寒梅点缀漫天大雪,他穿着锦衣裘服翻墙,但因包得像个粽子,手脚十分不麻利,从两丈高的高墙摔下去。

  以为会断胳膊断腿,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几乎将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着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语气有揶揄:“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从天上掉下来让我捡个正着?”

  一向桀骜的他竟然有些讷讷,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拍了拍腹部:“我是个叫花子,肚子饿,在讨饭。”

  他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长长睫毛,眼底笑意在这天寒地冻间竟生出几分暖意。

  他指了指高墙:“可惜我不能从正门进去,这墙我也翻不过去,我房间有好多吃的。”

  女子双眼一亮,蓦地环住他的腰,脚尖一点已拔地而起,惊呼声卡在喉咙,转眼他已经落在自家房门前。

  一个要饭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这令燕君北十分忧郁。

  女子啃着鸡腿,一摸酒壶发现空了,不由失望:“无酒,饭菜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