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看着她:“我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她看着他大笑:“你是小孩子,我不是。”

  听她的声音也知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燕君北无法接受这种轻视,当即找来酒和她对饮,结果醉得一塌糊涂,朦胧间女子已翻墙而出,而他晕在门口。

  醒过来又被燕放狠狠教训一番,可他只是遗憾,没有问她的名字。

  这之后他又翻了好几次墙,可惜都没再遇到她。他想出一个法子,让侍卫买了最烈的酒,蹲在墙内架起火炉煮酒。

  白梅包裹酒香,夹着雪花的冷冽,织成一张朦胧妙曼的纱网笼罩这方天地,几柱香过后,果然有人翻墙而入。

  是她独有的洒脱嗓音,踩着温柔雪地,吟着惬意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将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嗜酒如命,逍遥如风,哪怕是别人口中最卑贱的乞丐,却比太多人过得潇洒。

  他蓦然便明白自己为何对她念念不忘,因为她过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几年他很少再偷溜去集市玩闹,燕放以为是他收了心十分欣慰。其实是他总煮酒将白骤引来,她谈笑风生,讲述她乞讨生涯遇到的轶事。听说他功夫不好,在地上随便捡根枯枝便能舞出他喜欢的招式。

  对于一个乞丐为何会武功,她只是笑道:“什么武功,不过是几招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在江湖上要饭也是个技术活,总要有点傍身之术。”

  但他学得很认真,似乎只要跟她学,就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燕放见他日渐沉稳,打算将他丢到军营里训练,吓得他连夜收拾包裹逃出府,又去酒馆买了好酒,到凤凰亭找她。

  她躺在一阶石台上,以手枕头,翘着腿睡得香,身边滚落几只酒坛,看来又是大醉一场。他脱下披风给她盖上,又挨着她坐下,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腿上。

  月白如霜,酒气萦绕,凤凰花在夜色中开得明艳,落在她唇角,像蓦然绽放的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她悠悠转醒,看见他也不惊讶,第一件事便是摸酒。他把买好的酒递上,她果然眉开眼笑,豪饮几口才问:“怎么一副离家出走的打扮?”

  他目光灼灼:“我不想从军,我想跟你走。你是丐帮弟子对吗?我听人说,丐帮之人,侠之大义,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抱着酒坛起身,斜靠亭柱,狭长眼眸带着他看不懂的笑意:“我这样的人?小屁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若知道了,永远也不会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他有些不满,捏着拳头:“我不是小屁孩,我已经十五岁了。”

  她噗嗤笑出声,将怀中酒坛扔过去,砸得他胸口闷疼,听见她说:“如果你把这坛酒喝光还能不醉,我就承认你不是小屁孩。”

  跟着她这么久,酒量却丝毫没有进步,他喝了半坛便吐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固执地拽住她的衣角:“我要跟你走,我要过你过的生活。”

  她跳起来打掉他的手:“别扯别扯,衣服快破了,我的钱只够买酒了。”

  他执意要跟着,她没办法只能带上他。她用黑泥抹黑他的脸,又割破他的衣服,连头发都不放过,弄得乱糟糟的,然后和她一起蹲在集市要饭。

  她笑眯眯地问:“你看,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你还想过吗?”

  他硬着脖子回答:“这有什么!”

  有人经过,扔下几个铜板,白骤飞快捡起来,朗声道:“谢谢大爷。”

  他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白骤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公子哥吧,还能随时接济我几坛酒,多好。”

  话落,有人从旁经过又倒回来,看了半天突然怒斥出声:“燕君北!你个臭小子在这干吗!离家出走就算了,居然还沦落到在街边乞讨!”

  燕放脸都气歪了,直接照头捶了一顿,燕君北在白骤看热闹的眼神中被他爹抓了回去。

  那之后无论燕君北怎么在墙角煮酒白骤都没有再来,哪怕是他找到传说中的百年老酒,去凤凰亭等了她一天一夜。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被抛弃的颓废感。而他成天往凤凰亭跑,终于有一天被燕放的仇家绑架了。

  如果是绑架勒索也还好说,偏偏这个仇家不要钱,只想让燕放体会痛失爱子的痛苦,着实令人无奈。

  就在这个人思索着怎么弄死他好时,白骤抱着酒壶摇摇晃晃闯入他的视线。仇家紧张地掐住他的脖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

  “早就听闻酒影白骤和燕放的独子走得近,你此次若能置身事外,这坛百年女儿红就归你了。”

  她眼神发光,对着那坛酒吞口水。燕君北想,完了,自己在她心里连一坛酒都比不上。下一刻,只觉人影如魅,她竟一脚将酒踢翻,刹那酒香扑鼻。

  仇家被她一掌打晕过去,燕君北感动地看着她,却见她拍着胸脯说:“好险,要不是一脚踹翻,我差点就答应了。”

  燕君北气得咬牙,她鄙夷地看着他:“跟我学了那么多招式,竟还被这种人劫持。”

  之后开始专心教他功夫。燕君北觉得自己此次被绑架得十分值得。

  第肆章

  燕放大寿,将军府热闹非凡,连当今太子都前来贺寿。燕君北不耐烦这种场合,打了个照面便离开。是夜突然人声大作,他跑出去询问才知,方才宴会上有人刺杀了前来赴宴的大秦第一剑客范穆。

  第一剑客的名头是国君亲封的,剑术之高令燕放都赞叹不已,可竟然有人将他刺杀了。燕君北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与自己无关,他溜了一圈回到屋内,闻见熟悉的酒香。

  白骤正坐在屏风后喝酒,他高兴地凑过去,一丝血腥味窜进鼻间。他看见她汩汩流血的腹部,被她一只手捂住,眉眼间却全无痛楚。

  “怎么回事?”

  他着急地找来纱布替她包扎,她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小屁孩,你不会出卖我吧?”

  他手指一顿,半晌,艰难地开口:“是你杀了范穆?”

  屋外人影攒动,他猛地起身将她抱到床上用被子遮住,又将酒壶剩下的酒洒了满屋盖住血腥味。

  侍卫早知自家公子爱酒,在门口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他松了口气,偷来伤药替她上药。她轻拍他的头:“谢谢。”

  他别扭地躲开,嗓音有点怒意:“你为什么要杀他?”

  良久,听见她像酒香一样缥缈的嗓音:“他是九冥堂高价悬赏的人,只有我能杀了他,我很厉害,是不是。”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九冥堂,这个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却无人能撼动地位的杀手组织。白骤不仅是九冥堂的杀手,还是分堂堂主。

  他曾以为她是路见不平的大侠,原来却是背负人命的杀手,这样的落差令他无法接受。白骤也不在意,待外头动静小了便翻墙离开。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混杂着血腥的酒香还未散去,令他心绪凌乱。

  白骤以为燕君北不会再来找她了。可没过几日,他便带着上好的伤药找过来,抢了她手中酒怒道:“伤没好不许喝酒!”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陪在她身边,也已经这么久。他替她换药,却比她还紧张,不停地问她疼不疼。

  她身上的伤数不清,这点小痛压根不算什么,可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过。

  他劝她离开九冥堂。要钱,他可以给,要酒,他可以买。他不希望她活在这样危险的组织中。

  可她总是悠悠望着迷蒙的天,是他听不懂的语气:“你还小,有些事不会明白。”

  那些她所说的他不明白的事,终于在那日看见玄衣男子时都明白了。她看那个人的眼神不一样,连面上神情都是燕君北从未见过的。

  白骤称他为冥主。九冥之主萧何。

  燕君北第一次看见这个掌控整个九冥堂的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他面上的笑半真半假,轻声询问白骤的伤势,燕君北觉得这种装出来的关心实在太假,可偏偏聪敏如白骤却在这种假意关心中红了脸颊。

  他就像个外人在看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是女方看不懂男方的虚情假意。

  萧何转过身打量他,笑问:“这是谁家的小孩?”

  白骤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一个缠着我要学武功的小屁孩。”

  他捏着拳头反驳:“我不是小屁孩!”

  萧何大笑起来:“既如此,便领他进九冥堂,让他跟着你如何?”

  白骤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长在温室里弱不禁风的纨绔能有什么作为,不配为冥主效力。”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似乎没看见,所有目光都落在萧何身上。萧何也不再勉强,临走前问她:“伤势恢复得如何?明日有新任务。”

  她目光微暗,笑着回答:“可以行动。”

  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在乎她,仅仅将她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他前来慰问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嘱咐新任务罢了。他只一刹便可看清想通的事情,白骤这么多年却依旧沉沦其中。

  她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只因她将所有在乎都给了那个人。而她一直将他当做孩子,这让他如何将自己从仰慕到爱慕的心意说出口。

  派到白骤手上的任务越来越棘手,她时常浑身是血地闯进他屋子,这个世上,似乎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她。

  终有一日他忍不住,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怒吼:“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她偏着头似在认真思考,之后弯起唇角:“他救了我。这样大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死死箍住她双肩:“离开九冥堂吧,白骤,这么多年,你已经偿还清了。”

  她摇头:“离不开的,九冥堂不会放任知晓秘密的影杀离开,若有一天我能离开,大概就是死了。”

  燕君北怎么舍得她死。

  他找到萧何,提出只要放白骤自由,他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他。他已经做出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萧何对他的牺牲并不十分感兴趣,好在对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比较感兴趣:“听闻燕放大将军贴身之物天蚕软甲是绝世宝贝,多次在战场上护得他性命,若你用这个宝贝来换,九冥堂保证今后不动白骤分毫。”

  他竟然将主意打到自己父亲身上。可再宝贝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这与白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当他费尽心思拿到天蚕软甲来到九冥堂时,白骤刚出完任务回来,风尘仆仆的模样,肩头伤口还未处理。

  “东西我拿来了,也请你遵守诺言,放白骤离开。”

  她猛地抬头看他,一向散漫的眉眼紧蹙。萧何接过天蚕软甲,面上闪过莫名神色。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要离开,萧何慢悠悠开口。

  “白骤,堂内前几日刚接了一个委托,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你能完成,你可愿受托?当然,你想离开我绝不强留,毕竟,我还要遵守和燕小将军的约定。”

  萧何说完这番话,燕君北能感觉到她一点点挣脱开他的手,终于跪下:“属下领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拳头紧握:“你在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换得你的自由,你竟然……”

  燕君北被她冷声打断:“我从未求过你帮我,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燕君北,走与不走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从未这样和他说过话,这些年她虽然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在他面前都是笑意盈盈的。这样的白骤,他不曾见过,也再不想见。他转身离开,袖口拂过决裂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