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色发白,唇角却依旧挂着笑:“因为我愧疚。我想治好你的病,得到你的谅解,在你想起前获得你的爱,在你想起后利用这份爱。”

  “你做梦!”他打断她的话,“我永远不会爱你,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良久,如释重负叹出一口气:“杀了我吧。”

  这些年,她时常从梦中惊醒,梦里少年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几乎将她凌迟。

  十三年前,她为六皇子效力,是幕府剑术最为高深的剑客。她自小被六皇子收养,一味愚忠,不辨忠奸,轻信太子失德的话,自以为自己是在匡复大业,刺杀六皇子口中所谓的奸臣。

  她年龄虽小,心机却颇深,佯装生病晕倒在府门前,果然被少年时的他所救。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快乐到让她几乎快忘了自己的任务。直到刺杀命令下达,她下毒拔剑,领着杀手屠光忠臣满门,他就躲在暗柜之后看着她,牙齿几乎咬出了血,眼底的滔天恨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剐。

  同伴进来搜查时,她转身挡住暗柜,淡淡道:“这里干净了。”

  她所下之毒由幕府制毒高手炼制,伤人心智身体,他中毒后毒气攻心,不仅落下了体弱的毛病,还失了记忆。

  当林氏前往祁山道观接真正的叶宿白时,得知他已被刺客杀死,稍微思索便知是二夫人下的手。可事已至此就算去庄主面前揭发她又如何,她既敢做就必定没有留下证据。万分焦急之下,风无将偷偷救下的他送到了道观,留信一封告知林氏这是她胞妹的独子,若她不想庄主夫人和少庄主之位被夺走,就带着胞妹唯一的血脉回去,顶替叶宿白。

  走投无路不愿认命的林氏果然照做了。就算二夫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叶宿白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敢说出雇人行凶之事吗?

  他以叶宿白的身份活下来,却失去了全部记忆。

  直到六皇子落马,恶行被爆出,她方知道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她想起那个唯一真心待她的少年,她想起那双充满恨意的眼,受尽煎熬。

  之后她在同伴的帮助下组建送风阁,一方面让这些被六皇子所欺骗的人有安生之所,另一方面,她想赎罪。

  他不是生病体弱,而是毒气郁结。她想要治好他,却也深知一旦治好,他势必会想起一切。所以她算计了他,千方百计对他好,故意让他听见她要去危险的地方为他寻药,让他爱上她。待他想起一切,她便可以利用这份爱,获得他的原谅。他不会知道她有多想为他生个孩子,可日后当他知道真相,这个孩子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生行了太多罪孽,已不配得到原谅。

  星光落在她眼睑白纱上,就像他初见她那日,灿若星辰的眼眸倒映了满天星光。他手指紧了又紧,脑海里全是父母惨死血流成河的惨象。可他竟然下不去手!

  她模样温柔地看他,就像以往诉说缠绵情话:“宿白,对不起。”

  凉风拂起她发间红绸,她突然握住他持剑的手,前倾身子撞了过去。血肉撕裂的声响极轻地响在耳边,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长剑刺穿她的背脊,她趴在他肩头咳出一口血,却笑出声来。

  “参与那场屠杀的人,除了我,都已经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宿白,你为家人报仇了,今后,要好好活下去。”

  双手无力滑落,他猛地松开剑柄抱住她,张嘴想唤她的名字,却如何也出不了声。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掉下,他发抖地凑到她耳边,拧着眉,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我没想过要杀了你。”

  若她能听见,想必会很高兴吧,可她再也听不见了。

  尾声

  他看着眼前那盏由红变清的水,面色隐在袅袅茶雾中:“她的算计成功了。我果然爱上她,她本可利用这份爱,可在明知道我下不去手的情况下,却主动撞上来寻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流笙将挡光的轩窗放下来一半,手指轻点水面:“她的算计,到死也没停止过。”

  水中渐渐有画面呈现。她前往各个九死一生之地寻找解毒之药,这些年做下的准备也派上用场,若按照她预先的算计,她的确是会利用他的爱活下去。

  可世事总有意外,她的眼睛不是用来换五毒教的蛊血,而是在鬼沼被毒液腐蚀所瞎。在五毒教她真正付出的东西,是她自己。

  五毒教主看中她的资质,提出若她愿意被炼制成蛊人为五毒教效力,便将蛊血交给她。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在身体被种下虫蛊后拿着凑齐的药方找到东方淳,炼制了能解毒的解药。

  她早知自己活不成了,说那些话,不过是希望在死前能听他说一句“我原谅你”,可她感受到他在仇恨与爱之间的痛苦挣扎,她怎么忍心。

  与其成为蛊人,不如死在他的剑下。不仅让他不必因爱上仇人而痛苦,也让他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彻底原谅她。

  这是一场于双方而言的救赎,她死得其所。

  他将茶杯捧在手心,抿了一口热茶,低低笑出声:“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风无阁主。”

  说出这句话,泪水却滑下来,滴入茶盏的瞬间,水中女子的脸也消失不见,此生,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第十卷 忘川·非狐

  你若成佛,我随你修佛;你若成魔,我随你堕魔。

  第壹章

  天光未开,飒飒竹林间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流笙起身开门,月色冷光中青衣僧人斗笠半遮,他缓步行来,幽寂气息冲破夜色。

  “听说讲一个故事给你,便能问一个问题。”他不像修佛之人,语调冰冷到没有生气,眼中有忽略世间一切的淡漠。

  她侧身将他迎进来:“还可以赠你一杯茶。”

  他取下斗笠,凉薄的唇抿得极紧。听闻嘴唇凉薄的男子心也凉薄,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不要茶,我只想知道一个秘密。”

  流笙将冒着热气的茶端给他,唇角微微挑起:“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是秘密。”

  第贰章

  她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沙漠里。

  日头西沉,比起午时能将人烤熟的灼热如今已算温和,可她依旧燥热难耐,尽管热到这个地步,仍没有半点汗水。

  她已经两天没有饮过水了。

  她是为了一本武功秘籍深入这片死亡沙海的。她生性洒脱不受约束,但凡自己喜爱的想尽办法都要弄到手。听闻这里天降异象有绝世秘籍出世,修炼者可驻颜生肌,但凡是个女人就受不了这种诱惑。

  仗着自己功夫不错,单枪匹马便闯了进来,结果老天深深让她明白什么叫红颜薄命。

  落日余晖照得这片黄沙有金色光芒,她大红衣裙在身后曳出深浅不一的沙痕,像艳丽红花从极致开到衰败,透出异样风情。

  当她从斜坡滚下来时,砸到一个昏迷的女人。

  昏迷的女人左脸有青黑胎记,想来便是为了能够恢复容貌的秘籍才会来到这里。她还没有死,似乎知道身边有人,只是两人都没力气说话,比肩躺着,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沙漠的星空亮得纯粹,她眯眼想记住死前的人间美景,那个女人突然艰难地从腰间掏出什么东西放到她胸口。

  “我快撑不下去了,若你能活着离开,帮我一个忙吧。拿着这个香囊,到定林寺找谈渊,找他给我超度。”

  那个女人说完这句话便咽了气。

  一个时辰后,天降大雨,她想,这场雨来的真是太不及时了。

  她握着香囊,爬起来继续行走,而原本正在悄然靠近的黑影也悄然消失在雨幕中。

  第叁章

  七月十五,僧自恣日。

  定林寺供佛敬僧,超度先亡。隐于葱郁山林的青瓦红墙肃穆寂静,非狐拾阶而上时只能听见古朴的钟声回荡,离得近了便有低缓诵经声,她素来不信佛只信自己。你想,她要死在沙漠的时候哪怕念一万次经也不见得佛祖就能来救你。

  她依旧穿大红衣裙,裙摆绣有五瓣扶桑,青丝用玉簪松垮地挽在脑后,腰间一把明珠镶嵌的破云刀,艳到连日月光辉都似被夺去。

  门口打坐的老僧问:“不知女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她自认露出一个善意的笑,万般风情从唇角延至眼梢,几个刚入法门的小僧当即佛心不稳。

  “我找谈渊。”

  老僧想了想:“本寺没有这个人。”

  她挑了挑眼角:“我并非寻仇,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他。”

  她将香囊晃了晃,依旧没收到任何回应。但那女人怎么说也算和她共生死了,她既答应她的死前委托,无论如何也要完成。

  她往蒲团一坐,红衣轻拢,褶皱在地面曳出落花姿态:“找不到他,我便不走了。”

  有武僧怒目圆瞪:“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胡闹!”

  说罢便上来擒她,她翻身避开,几招交手,连破云都未拔出便反将僧人擒住。僧人一边惊叹她武功之高,一边做出防御姿态,她有些烦恼地抚额:“我不是来打架的啊,谁想跟你们这些秃子打。”

  一番动静,寺庙的武僧们都围了过来,她应对起来渐渐吃力,眉眼染上怒意,一脚将僧人踢开后,突觉身后有破风之势,堪堪避开却被拽住脚踝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素来爱惜自己的容貌,此时竟是脸着地,感觉到脸颊火辣辣地疼,当即放声尖叫,想着可能是破相了,难过得哭出来,本来还交手的僧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难为情。

  他们竟然把一个姑娘打哭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人在她面前蹲下来,递上一方青色布巾,她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眼角还挂着泪,看上去楚楚可怜,却吼得气势汹汹:“如果我毁容了,我杀光你们这群秃子!”

  住持叹了声气,交代道:“清远,你带这位女施主去厢房,将前些时日外域高僧送来的白莲膏拿给她。”

  “是,住持。”

  被唤作清远的青衣僧人收好布巾,对着她道:“姑娘请随我来。”

  她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依旧不忘初衷:“我找谈渊!”

  清远脚步顿了一下,回过身皱眉打量她,她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张格外俊秀却淡漠的脸。

  “那是小僧出家前的俗名,姑娘如何知道?”

  搞了半天,害自己摔了脸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啊!她气愤地将香囊扔进他怀里:“这个香囊的主人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给她超度!”

  他捏着香囊点头:“知道了,劳烦姑娘。”

  她有些不可思议:“她死了,你就是这个反应?”

  他依旧是寡淡模样:“姑娘认为小僧该有何反应?小僧早已皈依佛门,俗事便如过往云烟。不过姑娘放心,超度乃分内之事,小僧定然用心。”

  她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必要和他争论下去,捂着脸催促他拿药过来。

  他真是她见过的最淡漠的一张脸,说好听了是博爱众生,实则是谁都不爱吧。真是可怜了那个至死还记挂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