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有你吗?”

  手指一顿,她保持讶然的表情抬头,看见他苍白面上一闪而过的红晕,还有每次一紧张就泛红的耳尖。他垂眼翻阅手边一本杂记,似乎刚才说出那句话的人不是他。

  也因他垂眼,是以没看见风无眼底难以言喻的哀伤,只听见她轻柔嗓音:“对,你还有我。”

  祭祖当天,叶宿白的出现令众人吃惊不小,再看他身边站着的风姿非凡的女子,众人恍然意识到,拥有送风阁做靠山的叶宿白已不是曾经毫无用处的废人了。

  叶初脸色阴霾,待风无独自折返取落下的手炉时,他在半路拦住她,语气讥讽:“送风阁所接委托从不食言,风无阁主现在是在自砸招牌吗?”

  她微微抬眼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自己的招牌我乐意砸,二弟不服憋着呗。”

  “你!”叶初气得捏紧拳头,又听她慢悠悠道,“何况你的委托已经解决了,我很认真地告知过你,叶宿白的确是大夫人和庄主所生,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绝无可能!”他面色暴躁,怒吼之后发现风无露出嘲讽笑容才惊觉失言。

  果然听她哼笑一声:“二弟为何如此肯定?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情的内幕?”

  他紧紧咬着牙甩袖离开,风无悠悠打量一会儿他的背影,脸上虽然有笑,眼底却已冰冷一片。

  虽是初春,屋内仍燃着暖炉,她其实一向怕热,但为了叶宿白免不了要习惯,呼吸之间便熏红了脸。叶宿白搁下毛笔,拿着写好的东西转过身来:“怎么去了这么久?”顿了顿,“脸怎么也红了?”

  她低下头:“因为我在害羞。”

  “……”他失笑,将写好的东西交给她,“上次你不是说遗憾没有机会一阅无涯琴师的琴曲吗?”

  她面露惊讶:“你方才是在写这个?你怎么知道曲谱?”

  “曾有幸听无涯弹奏,便记住了。”

  他竟然只凭听觉便写出了绝世曲谱!风无猛地扑过去抱着他,因他高出她一个头,她踮着脚,下巴枕在他的肩头。

  “这算是当世孤本了吧,夫君,你真是太厉害了。”

  他一向淡然的面上闪过笑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是宠溺又温柔的模样,全然忘记此时这个被他哄着的女子,其实是手握杀伐大权的一阁之主。

  半夜叶宿白咳嗽几声,她担心他受了凉,爬起来去熬药。他透过白芙蓉床惟看见她窸窸窣窣穿衣,及腰黑发凌乱散在身后,仿佛有一股暖流注进心脏。

  点点星光落在她白色单衣上,阿水无声从房顶飘下来,沉沉嗓音传进她耳里。

  “大公子的人在查你。”

  她拂了拂药碗腾起的白雾,面色不变:“让他查。”

  “阁主。”阿水加重嗓音,“若让他查出来……”

  她抬眼望了望夜幕凉白月光,唇角弯起一抹笑:“不仅要让他查,还要露出线索让他有迹可循,他想知道真相,我便给他真相。”微微偏着头,露出温柔神色,“凡是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阿水不解地看着她:“你想让他知道真相,为何不亲口告诉他?”

  未绾的发下精致面容有些苍白,她将药碗捧在手心,嗓音轻细如碗里荡开的涟漪:“那些真相,我说不出口。”

  第陆章

  七月夏狩,叶宿白一向不参加,但此次风无报了名,他也难得提起性子去围观,依她的身手,输赢如何大概已能料到。

  盛夏日头太毒,他小坐一会便觉不适,只能打道回院,吩咐婢女准备了冰镇绿豆汤待风无回来消暑。

  婢女应下后又想起什么,道:“大公子,方才药圣差人送了药过来,说是给少夫人的,放在药房了。”

  他的药量尚足,她如今又去求了药,难道是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因久病成医,当他看见不该出现在药方里的药草时,有一瞬间的失神,片刻之后,脸沉如水。

  风无带着猎物回到洗尘院时,雪白脸上染有绯色,叶宿白就站在门口,脸色隐在黄昏光影中,嗓音极沉地漫过来。

  “东方淳给你的药,我看到了。”

  她愣在原地,面上酡红一点点褪去,露出带有慌乱的苍白容颜。他极慢地走近她,像欲倾而来的阴云,明明是孱弱双肩,却让她感到压抑。

  “分量十足的藏红花。风无,你就这么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夏风吹落满地霞光,她沉默良久,浅淡如水的嗓音缓缓响起:“宿白,我不希望以后你会因这个孩子而痛苦。”

  他猛地抬眼,深沉如海的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他怎会后悔拥有他。

  是了,她的目的一直都不单纯,因担心她会做危险之事,所以宿白派了人调查她,线索却牵扯到十几年前他姨妈被灭门的那桩惨案。

  他尚未弄清楚送风阁和这桩案子的关联,她已经在为自己找后路,若没有孩子,离开便毫无牵挂,这是她的打算吧。

  落日一寸寸隐在远山之后,他的神色也一点点暗下去,垂着眸转身,月白袖袍从她指尖掠过,进屋掩门,没有情绪的嗓音传出来。

  “把你的人撤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月末,叶宿白受同窗挚友相邀,前往长安参加儒侠会。风无站在半山灼灼蜀葵中,目送他远行,对阿水道:“派人跟上去,暗中保护。”

  山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她仿若淡泊红尘的隐士,心之所向唯一人而已。

  叶宿白文理之名早已在外,因有东方淳的调理,此次远行倒也无恙。众人知他身体不好,只半日便放他回院休息。

  客居的院内一塘枯色荷叶,叶间冒了几片碧绿水葫芦,他将手中鱼食投进水里,听暗影禀告道:“属下已经查明,送风阁兴起之时正是当年六皇子争权落马之后,送风阁的前身很可能就是六皇子的幕府。”

  当年的六皇子手中有一把锋利的刀,他利用这把刀参与夺嫡,妄图篡夺东宫之位,而他死后,他的势力土崩瓦解,隐于幕后的幕府也自然无从追查。

  若这些谋士剑客为掩藏身份组建了江湖势力送风阁,的确很有可能。既如此,曾被六皇子屠杀的他姨妈一家,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揉了揉眉心,低低叹出一口气。无风的院墙外树影摇晃,几名悄无声息的黑衣人踩着落叶飞掠而来,惊动水中红鲤。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突如其来却戛然而止。

  阿水面色冷沉将最后一人斩于刀下,溅起几滴鲜血落在叶宿白雪白的领子上,他挥手遣退一旁没来得及拔刀的暗影:“她呢?”

  “阁主去了南疆。”

  他手指一顿,想起那日她与东方淳的对话,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阿水见他不说话,又道:“阁主走之前已料到二公子会对您出手,交代属下务必保护好您,如今四周危机四伏,还请大公子同属下回送风阁,方能无恙。”

  晚风拂起一池涟漪,他掸掸衣袖起身,漆黑的一双眸没有半分情绪:“不劳阁主费心。”

  几日之后,他在回庄路上收到消息,叶初被杀,庄主震怒,下令彻查凶手。

  他将手指搭在泛黄书页上,目光掠过车窗外枝影斑驳的绿叶,晨光透过缝隙照在书本上,照亮扉页几个大字。

  九冥堂委托书。而他手指停留的那一页,叶宿白的名字赫然在上。

  三月十九,接藏云山庄二夫人委托,刺杀藏云山庄大公子叶宿白。执行者:鬼杀江临。执行地点:祁山道观。执行结果:委托完成。

  这是十三年前九冥堂所接的一桩委托,按照上面的记录,叶宿白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从不认为叶初怀疑他的身份是空穴来风,在得到叶初曾接触过九冥堂的消息后,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这份刺杀委托书。

  九冥堂从不失手,叶初那么执着地调查他的身份,是因他很清楚,真正的叶宿白早已被他雇人杀了。

  而叶初曾委托送风阁调查他,凭送风阁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出他的真正身份。风无早已知道真相,不仅将此事隐瞒,甚至为了不让叶初泄露消息,杀了他。

  送风阁要杀叶初很容易,若只是为了不让他泄露此事,很早之前便会下手。可拖到如今,只有一个解释:叶初查出了什么,他们要杀人灭口。

  他早知风无瞒了他什么,可他总觉得那没有关系。他始终记得她说要陪他终老,为了这句承诺,他可以不去推算暗影传上来的消息之间有什么关联,也可以不在意她瞒着他背地里做了多少事,他相信她。

  可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当她开始为自己找后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挽留。

  他曾执着地想知道风无的目的,可事到如今却命暗影撤了回来。因他隐约能猜到,那些他想知道的真相,可能极其残忍。与其那样,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怀着对她最单纯的爱意,孤独终老。

  第柒章

  回庄的马车在半路被拦住,阿水带人站在外面,恭敬道:“大公子,阁主请公子前往送风阁一叙。”

  他掀开半幅车帘,没什么表情:“若我不愿意,你们打算劫持我?”

  “属下不敢。但此次阁主在为公子寻药途中受伤,昏迷之际还不忘恳求药圣为公子炼药,望公子看在往日与阁主的情分上,不要推脱。”

  日光照在他苍白脸上,依旧是毫无情绪的一张脸,眼底却闪过不易察觉的担忧。马车在半途改道,到达送风阁已是七日之后。

  院门投下半轮明月,宿白的身影扰动落在天竺葵上的月光,尽头那座拔地而起的高亭内,白色帷幔用金色弯钩挽在两旁,他一眼看见亭内躺卧在藤床上的女子。

  她清瘦了不少,夜风将宽大衣袍吹得鼓起,黑发用一根红绸绾在头顶,素来冷丽如泉的一双眼上,覆了一抹白纱。

  他走到她身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却坐直了身子,唇角弯起笑。

  “你的眼睛……”

  她朝他伸手,是一贯浅淡的嗓音:“五毒教要我用这双眼睛换他们的蛊血,我同他们换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她似有感应扶住他。他看见那双手,那双曾为他剥葡萄煎药如今却布满伤痕的手。

  他在藤床旁站定,泛白指骨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想说什么却只砸下一滴泪。她双手环上他的腰,将头妥帖地靠在他的胸膛。

  “宿白,你这么聪明,已经查出什么了吧。”她笑了笑,嗓音似被冻住,微微发颤,“我做这些,不过是希望日后你会念得我的好,不会恨我。你看,我这么会算计,你不必内疚什么。”

  话落,将一个白色瓷瓶交到他手上:“这是能治好你身体的药,服下它,你会好起来,可以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是宿白,同样的,你会想起一些事,一些令你痛苦的事。我不知道当你想起那些事,会如何看我,明日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余生,我想继续陪你。”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天。日落,她屏退了所有人,坐在亭内等他。西沉霞光投在她白纱覆眼的脸上,连风都是无声。

  良久,她听见极轻地脚步声渐近,能想象他往日不紧不慢优雅从容的模样。

  他来了。

  他在她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空中擦过极细的破风声,当剑尖抵住她的心口时,她并没有露出意外神情,微微挑起唇角,似在与他谈心:“我死后,送风阁会为你所用。若你想继续以叶宿白的身份活下去,他们会帮你。若你不愿意,你想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你。”

  他朝前进了一步,长剑却并没刺进她的身体,只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你以为你做这些,我就会原谅你吗!”

  她点点头:“不会,满门血海深仇,你杀了我报仇是应该的。”

  他保持持剑的姿势不动,说出恨意满满的话,眼底却有她看不见的痛苦和挣扎:“风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杀我父母,屠我满门,明知我的身份却设计嫁给我。你千方百计让我想起这一切,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