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白娶这样一个女子,不知是好是坏。但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选,她咬着牙点头:“尽管如此,还是希望姑娘今后能够善待宿白。”

  她笑了笑:“那是自然。”

  第叁章

  这场喜事办得盛大华丽,无数人赶来参礼,叶宿白果然是传言中面无血色的模样,叫人在心底感叹可惜了那张美如冠玉的脸。转而又看看光是身段就令人遐想非非的新娘风无,越发觉得可惜。

  风无掀开喜帕一角,屋内四处挂了红绸剪花,喜烛映着花影重重,叶宿白踩着门口凉白月色踏进来,疏朗眉目有倦意,面色淡淡。

  虽然礼仪过程尽量从简,他折腾一番还是有些撑不住,强打着精神服了药,回头看见新娘已经自己卸了凤冠,换了单衣,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累了就睡吧。”

  他是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位大名鼎鼎的阁主,其实并没想好要如何同她相处。他一向怕麻烦,此时却要面对这么个大麻烦,难免头疼。

  风无见他愣愣不说话,干脆走到他身边扶他,眉眼间有常年身居高位的疏离,神色是一贯的慵懒,但嗓音刻意放得极轻。

  “你不必担心我会用阁主的身份压你,既然成亲便是夫妻,今后安稳相处便可。”

  他微微偏头看她,黑发如锦缎侧束在胸前,白色单衣衬得人十分清丽,让他想起皑皑雪山一株白梅迎风而放。

  她说她想给送风阁找一个靠山,但一个终生都无所作为甚至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废人明显不是最好的选择;说什么接了退亲委托不想让天下人笑话他所以代替对方嫁过来,也不怕折煞了他。

  这个夜晚他睡得并不好,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能听见她细密绵长的呼吸,闻见如清风明月般怡人的淡香,满脑子都是她浅浅的笑。

  翌日一早她起床梳洗,见他还睡着便没叫醒他,独自出去散步。因他身体不好,饮食一概单做,大荤大油沾不得,常年吃着药膳。她回来已快午时,叶宿白居然还没醒,她走近床边,将金丝绣牡丹的红帐挂到鎏金弯钩上,放低嗓音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没反应。

  摇了摇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还是没反应。她眉目一凝,伸手探他的气息,发现气若游丝,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昏过去了。

  她当即吩咐侍卫阿水去请大夫,又将叶宿白抱在怀里为他运气疏通,看见他苍白面容微微显出潮红,这才松了口气。

  大夫看过之后施针开药,说是他昨日太累才会在睡梦中昏迷,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调养。

  林氏待他人离开后道:“宿白的身体你也看见了,待他好转之后,我希望你能尽快怀上叶家的子嗣。”

  她将锦被捻上去一些,握住叶宿白冰凉的手,嗓音淡淡:“我会治好他。”

  林氏一愣:“可这些年我请了无数大夫……”

  “没有送风阁办不到的事。”她打断她的话,微抬眼眸,眼底冷光疏离,“我风无说要治好他,就一定能治好他。”

  大夫人面色复杂走了。她捧着他的手,方才冷厉的气息已全部消散,良久,她低低叹了声气。

  待她掩门离开,叶宿白缓缓睁眼,鼻尖清香未散。

  翌日,风无命人将洗尘院围起来,然后只身离开。二公子叶初提着补药去探望,被侍卫阿水拦在院外,面色阴沉地走了。

  风无离开半月,带回了药圣东方淳。药圣素来性子古怪,藏云山庄不是没有去请过,请不来只有带着叶宿白去百草谷,他看了几眼便说治不好轰他们走。如今居然被风无请了回来,令人意想不到。

  叶宿白躺在院内藤椅上翻书,初秋天气仍有炎意,他却盖了一床单被,身后如伞撑开的金桂树落下细小花盏,空气中有丝丝香气。

  她朝他走近,红裙白衣像风中绽开的冷梅。他合上书页,容色淡淡:“听说你把我围在院子里,不让外人进出?”

  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生气了。她在他身边站定,微微倾身,他看见她领口绣着的淡色芙蓉,映着俏丽下颌。

  “不是围,是保护。”

  他微抬眼眸,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我不需要保护。”

  她为他拂去肩上落花,嗓音细腻:“那我把人撤了。”

  妻子顺从夫君并没有什么不对,但这出现在风无和他身上就十分不对了。他抬眼看她,苍白病容上一双寡淡无欲的眼睛。

  “风无,我二弟给了你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令你不惜委身下嫁也要完成委托?”

  那双深井无波的幽幽黑眸,仿佛他什么都知道。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突然笑出声:“夫君这么聪明,怎么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了呢?”

  外人只道他是常年卧床的废人,但这个废人却拥有世人难及的智谋与手段,以及一批为他效忠的暗影。

  她俯身靠近他,他浅淡眼眸映出她深深笑意:“我不惜赌上一生幸福也要得到的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是你。”

  他面色不变,耳根却泛出一丝红意。她伏在他肩头,是缠绵温柔的姿势,他闻见清风冷香,她的呢喃就响在他耳边。

  “宿白,任何时候,你都不用怀疑我。”

  第肆章

  东方淳将新配的药方拿过来时,风无正坐在院内给叶宿白剥葡萄。莹润指尖沾着葡萄清甜香味,她神情专注。叶宿白偏着头,似在小憩。

  她接过药方扫了一遍,无声走到院外,悠悠道:“这方子可不像出自药圣之手。”

  东方淳环胸望天:“他的病治不好,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她挑起一抹笑,直直看着他:“需要什么,告诉我。”

  他白了她一眼转身要走,被她一把拽住,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知道你有办法。”

  他转身咬牙看了她一会儿:“你不要命了!”

  她扣住他的手腕,红裙被风掠起一角:“我希望你的下句话能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不介意一把火烧了百草谷。我记得百草谷的前身药谷也是被大火吞噬,你花了很多心血才修缮成如今世外桃源的模样吧?”

  东方淳气得牙痒痒,但也深知她的性格,只能开口道:“鬼沼的毒蛇花,南疆五毒教培育的蛊血,雪巅千年开花的知雪草,这还是最起码的药材,光是五毒教你根本就不可能闯进去,更别说拿到他们培养的蛊。”

  她松开手:“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

  东方淳气呼呼走了,她转身回到院内,叶宿白已经醒来,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她将玉盘里剥好的葡萄递过去,笑意盈盈:“夫君,吃水果。”

  他看着她,想起前晚暗影来禀,叶初约了风无见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叶初离开时似乎气得不轻。他早知叶初和送风阁有委托交易,其实想想也知道,无非是调查他的身份。

  他自胎里带了病,小时候差点死掉,被一个游方道士带去道观休养,十岁时才被接回来。只是发了一场高烧,醒过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回到山庄之后,叶初没有一日不怀疑他的身份,想尽办法调查他。

  庄主之位只传长子,尽管他体弱多病,叶初仍有所顾忌。

  风无如此轻易地将自己嫁过来,绝不只是因为叶初的委托。他命暗影继续调查,找出风无真正的目的。

  可他方才却听见她要为治好他的病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他觉得不可思议,眉眼微微蹙起:“风无,你到底想做什么?”

  晚风送香,她神情温柔看他:“治好你的身体,除掉你的对手,扫除你的障碍,让你此生皆无忧,然后,陪你终老。”

  不知道叶宿白有没有相信这段一本正经的情话,但透过落日穿过云霞落在他身上的炫金光芒,可以看见他微红的耳根,还有一张故作镇定面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想过成亲后的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她没有逼过他什么,也从未摆出阁主架子,好像她嫁过来是真的只想当他的妻子。

  以前他多数时间是不能出门的,风无却让工匠造了轮椅,常推着他去看山庄开得大片大片的山茶花。

  半山红百花盏开在远山重云之下,她摘一朵簪在发间,回头言笑晏晏,红裙白衣隐在簇簇花丛中,似与花海连绵。

  这样的日子他是开心的,但一贯不爱显露情绪,总表现出淡淡模样。林氏却不赞同风无的做法,总是在他们偷溜回来时板着脸教训。

  腊月天寒,林氏前往京城拜祭已故的妹妹。风无推着叶宿白送林氏出门,半道上听林氏回忆这位苦命的妹妹。作为送风阁的阁主,对于十几年前这桩轰动京城的灭门惨案,她又岂会不知。

  当年有一位辅佐储君的忠臣,一路从知州晋升侍郎,为人清廉正直,官职加封全靠百姓推选上司举荐,是胸怀百姓的大义之人。当年他辅佐储君,庙堂内外声望极高,引来争权者的忌恨,竟派人将其满门屠杀,林氏的妹妹便是这忠臣的妻子,连同他们十岁的儿子也未能幸免,震惊圣驾。

  后来六皇子争权落马,屠杀忠良的证据指向他,他在流放途中染病而亡,也算是解了百姓心中的怨气。

  皇帝感念忠臣风骨,京中的府宅便一直保留下来,林氏每年都会前往祭拜。

  说完这段往事,林氏语气一转:“宿白的身子可经不住你胡闹,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去吧。”

  待林氏走远了,风无露出狡黠笑意:“你前几日不是说没见过雪吗?明日我们便出发,去纯阳看雪。”

  亏得林氏走远了,不然定会气出一口老血。

  这是他自记事来第一次出远门,马车被她改装得很舒适,尽管冬日天寒,车内却暖和无比,她与他说了会笑渐渐疲了,将头枕在他双膝上睡过去。他微微俯身,看见她长睫毛扑在眼睑上,良久,手指轻轻拂过她柔顺长发。

  虽然早有想象,但亲眼看见银装素裹白雪茫茫的壮观景象,他仍忍不住感叹。

  风无在身后大喊一声,他回头,一个雪球直直砸中他的脸。始作俑者捧腹大笑,他抹了一把脸上冰凉,扔掉手中暖炉,当即揉了雪球还击。无奈风无身手太好,每一次都完美闪避,他面色淡淡看她,眼底却有笑意。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不公平的游戏。”

  她摊手做出无辜模样,雪白面容上一双鲜红饱满的唇:“好,我不躲了,你打吧。”

  他不紧不慢弯腰,揉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雪球朝她砸过去,但无奈力气不够,雪球散在她面前。她的面容在细雪中模糊,只有如泉水叮咚的笑声传过来,令他在这冰天雪地间也如暖阳照耀。

  此次出行他不出意料染病,她满眼心疼,说出的话却让人啼笑皆非:“你还喜欢什么,下次我们再去玩。”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笑着点头。

  第伍章

  三月开春,山庄祭祖,因他体弱,三年一度的祭祖仪式他从未参加过。

  而这一次风无却老早就开始准备。找了天下绣工最好的绣娘为他缝制了挡风保暖还美观轻便的斗篷,托药圣炼制了补充体力的丹药,请手艺高超的工匠在途经的道路上做了隐蔽的供暖防风设备,就差没把藏云山庄重新翻修一遍。

  说真的,娶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有钱有貌还体贴温柔的妻子,上辈子一定拯救了人间。

  叶宿白抱着暖炉坐在软榻上,两指执一枚白子,嗓音淡淡:“不去参加祭祖仪式也无妨,何必大费周章。”

  风无兴致勃勃盯着被他杀得几乎片甲不留的棋盘:“那可不行。叶初这些年没少在仪式上大出风头,还真叫那些外门内戚觉得他才是今后的掌事人?”

  他落下一子,风无彻底落败。叶宿白唇角似有笑意,隐在一贯浅淡神色下:“我本也无心接管山庄。”

  她一边捡棋一边头也不抬:“你淡泊名利是好事,但若叶初继任庄主之位,依他的狭隘心胸必不会放过你,不除掉他,我不放心。”

  镂空紫炉腾起袅袅檀香,蓝釉落地烛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六扇开合的山水翠屏上,他不轻不重的字语在她耳边似一朵冷雪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