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胭脂没有毒,酒没有毒,甚至这些于我都没有毒,可是混在一起对内力深厚的任长风就是致命之毒是不是?”

  他默默看着她不说话,她紧紧咬着牙,猛地抬手打过去,然而终究是没有落下那一巴掌,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可如今她眼底的悲痛那么明显,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

  “明里,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把你教成了这个样子。”

  君毓绝不能忍受拜火教威胁到纯阳的国教地位,想要击溃拜火教,就必须先杀掉任长风。可他武艺高超,为人又谨慎,连送行酒都探了又探才喝下去。只有用成亲为契机,只有砚今在的时候,他才会降低防备。

  君毓告诉明里这些的时候,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加了一句话:“他们在成亲前任长风就会死,砚今也不会有事。”

  他轻信了君毓。

  总要有人为任长风的死付出代价。

  当拜火教集结人马讨要说法时,君毓毫不犹豫将砚今交了出去,直言是她因不愿嫁给任长风而下毒加害,纯阳愿以教规处死砚今,给拜火教一个交代。

  明里一脚踢开殿门,长剑对着君毓刺过去,她堪堪避开,面有怒色:“你这是要欺师灭祖吗!”

  他看着她,眼里怒火腾腾:“棋子用完就丢,掌教手段当真是好。但你信不信,她若有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君毓冷笑两声,目光凛冽:“终于承认你喜欢自己的师父了?当年你那么干脆的和她断绝师徒关系,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她在一起吗?”

  她一剑挑开对准自己的长剑,恢复往日庄严:“你想救她,就想办法拿到拜火教义和拜火剑法,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我也不会再忌惮他们,自然也不需要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杀了砚今。”

  他收剑割断腰间佩戴的代掌门信物,转身离开。

  “这个东西还你,届时我用拜火教义来换她,你若食言,我必血洗纯阳。”

  半月之后,君毓这些年派出去寻找云游掌门踪迹的探子终于传来消息。掌门为了阻止魔女非狐堕魔,散尽修为,却最终被成魔的非狐杀死,令人惋惜。

  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面无表情听完,最后缓缓开口:“可打听到,掌门师兄临死前,有什么遗言。”

  探子更深地低下头:“善待非狐的徒弟。”

  她挺得笔直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摇晃,袖口双手紧握成拳,好半天才语气平淡让人退下。

  三清殿檀香的香味熏得人头晕,她冷笑一声。

  “你为了非狐不惜放弃纯阳,最后却死在她手上,当真可笑。你至死还在挂念她留在纯阳的这个徒弟,我便让她来陪你好了。”

  明里回到纯阳的时候,砚今被绑在太极广场的石柱上,白色道裙血迹斑斑,飞雪飘落如天地祭奠。

  他飞奔而来,一柄长剑无人能敌。他将她抱在怀里,语声颤抖得可怕。

  “对不起,对不起,砚今,我回来了。”

  他目色血红看着君毓,嗓音几近嘶哑:“你说过我拿到拜火教义就会放了她!”

  君毓冷冷看着他:“你是我纯阳弟子,若你迷途知返,纯阳掌门之位……”

  “闭嘴!”他暴怒打断:“我不稀罕什么掌门之位,我只要她活着!”

  是他错了。他为了名扬天下无数次伤害她,放弃她,到最后他终于想要挽回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

  她在他怀中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唇角溢出,他慌张得去拭她唇边血迹,她却将手指伸向虚无:“桃……花……”

  他忍住即将破喉而出的哭声:“我带你去。”

  他抱着她在雪里飞奔,掠起寒风刺骨,殷红的血一路滴落,似雪地里开出了艳丽的花。

  数年未开的桃花此时竟然发出粉嫩花盏。她躺在他怀里,唇角一点点掠起,人之将死,亦是笑着模样。

  “明里,桃花开了。”

  她伸手想拍他的头,就像曾经一样,可在半空便无力垂下,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听见她虚弱又执着的声音。

  “明里,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嗓音轻飘飘的,“我曾经许愿,若它开花,我就嫁给你。很可笑吧,我竟然喜欢上自己的徒弟。”

  他发抖得去吻她冰凉的唇,泪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冰凉雪地:“我娶你。砚今,我娶你,不要睡,我们这就去成亲。”

  血不断涌出湿透她的衣衫,她依旧轻轻地笑:“我曾听人说,死前牢记心爱之人的名字,死后不忘,来世便可寻到他。”她的气息渐渐虚弱,目色已然涣散,却仍固执说话,“明里是纯阳给你取的道号,你原本是叫什么?我会好好记住,下一世,我一定早点来找你。”

  他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搂住她下滑的身体,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眼泪流过她冰凉的身子:“程天衣,我叫程天衣。”

  清风拂过,绯红桃花纷纷而下,将她掩埋。

  她生于桃花下,终死于桃花下。

  尾声

  “后来啊,我重伤君毓,背着砚今杀出纯阳,将她葬在桃花林,后又被中原正道追杀。”

  讲述这如血般惨烈的过往,他的眼眸已是古井无波,只是提到那个像雪一样的女子,仍能寻到痛苦之色。

  流笙轻叹一声:“再后来,你聚集拜火教徒,重整拜火教义,在大漠以西创建了明教,名动中原。”

  他并不诧异她会知道,只淡淡笑了笑:“可还是失败了,明教已散,我也将死。”

  流笙撑着头想了想:“我可以治好你的伤,你要不要呢?”

  他摇摇头,将包袱里的画卷缓缓展开,画面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曾经:“这些时日,我总梦见她站在桃花树下朝我伸手,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想,她该是等得急了,我要去陪她了。”

  他曾是纯阳掌门的继任人,是中原正道敬仰的侠士,他做到他想要的名扬天下,却终究因命运走上一条被天下人唾弃的道路。

  这些年他变了很多,可唯一没变的,是他深爱她的心。

第九卷 忘川·风无

  我想治好你的病,得到你的谅解,在你想起前获得你的爱,在你想起后利用这份爱。

  第壹章

  凤仙镇城外有人跳河寻短见,被救起来后依旧哭着要上吊,众人耐心劝导小心看护,闹出的动静不小,就连流笙都前来瞧热闹。

  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岸边艳丽凤仙花,哄闹人声中,她独独听见一句浅淡温雅的声音:“没有谁能救活一心寻死的人,就像没有谁能叫醒装睡的人。”

  流笙回头,看见灼灼花影映在男子外衣上,他身姿高挑,却隐约透出几分孱弱之态,眉眼生得极其清隽,如春日细雨远山淡云。

  她走近两步:“公子既如此说,想必也是有故事的人,不如去我的茶舍坐坐,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若故事好听,我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男子看了她一眼,似在思忖,片刻,嗓音淡淡:“好。”

  第贰章

  侍从带着她穿过一片掩映在天竺葵之下的小路,像踩在漫漫云霞之中,而绯色烟霞的尽头一座悬挂七角宫铃花灯的高亭拔地而起,四周皆垂了白色帷幔,底部缀了夜明珠。日头从云间探出光影,打在夜明珠上透出琉璃光彩。凉风拂开帷幔,明珠相撞发出叮当玉响,她看见亭中侧卧的女子露出裙角的一片红。

  送风阁的阁主,风无。

  她不敢细看这个传言中的女子,只是将自己的委托又重复一遍。侍从不知何时离开,一阵书页翻动轻响后,似高山流水云雾缠卷的嗓音飘下来。

  “你不想嫁给藏云山庄的大公子,因他体弱多病常年卧床?”

  她咬着唇:“是。父辈定亲之时不曾料到这些,如今的果却要我来承受,这不公平。”

  藤床轻响,传来的嗓音带了丝笑:“你可知藏云山庄在江南一带实力雄厚,武林地位更是无可撼动,你嫁过去便是少夫人,有何不好?”

  她捏紧拳头:“我不想当寡妇。还请阁主出手,帮我将这门亲事退掉。”

  送风阁是十年前兴起的组织,聚集了天下奇才:武功高深的剑客,胸有乾坤的谋士,技艺入神的工匠,琴技高超的琴师。只要你付得起送风阁感兴趣的东西,无论什么事它都能帮你办妥。但它从不接伤天害理之事,也不会故意刁难委托之人,是以在江湖上的名声倒算正派。

  良久,帷幔被掀开一角,她看见一张仿佛画上拓下来的脸,一笔一画都勾描得精致,但太过精致反倒透出疏离,没有人气。

  她穿一袭红裙,罩了件白色纱衣,墨发用一根素色玉簪松垮垮绾住,眉眼冷丽似岭上白梅覆雪,身段高挑若山间长松修竹。

  “这桩生意,我接了。”

  她眉间喜色难掩,又听风无道:“我什么也不要,你只需给藏云山庄的大夫人修书一封,将你不愿意嫁给她儿子,于是拜托了送风阁这件事如实相告。”

  虽然此举会招来藏云山庄的记恨,但只要能退掉这门亲事也无所谓了。回家之后她按照要求修书一封,而此时风无也命人拿着她的亲笔书信前往,两封书信几乎是同时到达。

  三日之后,藏云山庄回信同意退亲,与此同时一百侍卫带着聘礼前往送风阁,轰动武林。

  藏云山庄大公子与送风阁阁主结亲,月底在山庄成礼,诚邀天下各路侠士吃杯喜酒。

  送风阁是何等神秘,这个置身江湖风雨之外的组织从不与任何世家有所牵连,更何况大名鼎鼎的阁主风无,竟下嫁给那个病怏怏的大公子?

  一时妒忌羡慕连连。

  成亲前几日风无带着几名手下前往江南,因大公子叶宿白体弱,便省了接亲这一步骤,藏云山庄可不敢将风无当做即将过门的媳妇,招待礼节全是按一门之主的排场。

  夜深月淡,大夫人林氏拜访了风无,她着素色单衣,修长手指执一杯茶,烛光映着精致容貌,褪去了传言中的神秘风华,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模样。

  她替林氏斟了杯茶,唇角攒着淡淡笑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疏冷:“夫人深夜前来,是希望我为你解惑吗?”

  林氏点点头,她手指支额,黑发松垮垮绾在头顶,透出几丝慵懒和随性。

  “我在信中其实已说明。夫人也听过前些时日带领征北军凯旋的大将军燕君北,请旨皇帝肃清江湖势力,听闻燕君北的首个目标是九冥堂,但在九冥堂之后,送风阁大概会成为他的第二个眼中钉。”

  和传承的武林世家不同,送风阁是突然组建起来的江湖势力,虽然它口碑良好,却和九冥堂本质相同。所以风无需要一个靠山,一个在江湖上地位稳固的家族,以保送风阁不被朝廷除掉。

  “夫人急着让大公子成亲,一来是大公子确实到了成亲的年纪,他需要一个妻子,而你要一个男孙。”她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如深泉寒星一双眼似乎什么都知道,“二来,据我所知,二公子叶初近来似乎有些不安分。夫人需要给大公子找一个靠山,比起定娃娃亲的那个姑娘,我想,送风阁更能让夫人安心。这是笔划算的生意,夫人觉得呢?”

  藏云山庄的二公子叶初是二夫人所生,这对母子无时不想着取代她和宿白。宿白体弱多病,叶初又虎视眈眈,唯一办法便是生下子嗣巩固宿白的地位。

  林氏脸色难辨。这个言语间将世事都控于掌心的女子令她感到恐惧,她一字一句都令人信服,却又透出满不在乎的感觉,大概是身居高位太久,觉得没有任何事会脱离她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