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里。

  她终究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第肆章

  无论他对她的态度如何冷淡,在外人面前他依旧会尊称她一声师父。她陪着他长大,曾经只到她肩膀的少年,如今她已需要仰头看他。

  因他剑术出众,备受期待,纯阳上下免不得看他的面子不再欺负砚今。近日有村民莫名死去,君毓派纯阳弟子下山调查,以明里为首的新弟子也在其中,算作历练。

  内教弟子看着队伍最末的砚今,冷嘲热讽:“小师妹,这么多年不知道你的剑术有没有精进,否则……”

  被明里冷冷瞪了一眼,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死去的村民脖颈上有明显咬痕,都在传言是妖怪作祟。一番部署之后,明里将下山前君毓交给他的仙灵丸递给砚今。

  “师父,保护好自己。”他说。

  一日日过去,调查毫无进展,依旧有人在陆续死亡,直到他们发现魔女非狐在周围出没的踪迹。有人证实魔女最近正在修炼一门邪功,需吸食献血,一时间几大门派的弟子全部围了过来,势要捉拿这个为祸苍生的魔女。

  当夜,少林高僧遇刺,方圆十里都听见似银铃的笑声,几乎掠人心魄。明里冲出去时看见璀璨星光下红衣女子如魅如妖,空气中有血腥味,她立在墙头,红衣被夜风吹得张扬。

  他目色冷冽将长剑刺过去,孰料对方只是玉手一招他便受力不稳连连后退,佩剑被她抢夺过去,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

  众人陆续围了过来,砚今也冲出来,看见似乎受伤的明里,握紧佩剑挡在他面前。他看见她单薄的挺得笔直的背脊,能想象她紧抿的唇,还有毫不畏惧的眼睛。

  “师父……”他低低叫了一声。

  却听见砚今一声惊呼:“师父!”

  正在和几大高手交手的魔女似乎愣了一下,只这刹那便被刺中腹部,落了下风。眼见不敌她转身便逃,几人料她受伤定支撑不了多久,紧追不舍,一片混乱之中,砚今追了出去。

  明里等人找过去的时候,他们立在悬崖边上,他冲过去抓住在场的纯阳弟子。

  “我师父呢?砚今呢?”

  对方一掌推开他:“她竟然是魔女的徒弟,魔女跳崖,她跟着跳下去了。”

  他踉跄两步,跪坐在地。

  砚今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却早已忘记收过这么一个徒弟,忘记她一时戏言要砚今等她回来。

  直到回到纯阳,他依旧无法接受砚今跳崖身亡的事实。他在桃花树下站了一天一夜,她已经遇到她的师父,可桃花依旧没有发芽。果然都是假的。

  不知道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有没有记得她还有个徒弟。他突然笑了一声,拭去发间风雪,转身离开。也好,没了她,便再也没有谁能阻碍他名扬天下。

  那一年,他的剑术修为大增,纯阳上下已难逢敌手,君毓有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任掌门。

  正值盛世,国风开放,天下大治,各路教义涌入大秦,在大秦掀起一股信教风潮。其中风头最强的当属拜火教。

  拜火教主任长风丰采高雅,一路西来,武林公认剑术第一的剑客范穆只十招便败于他剑下,他带来他的剑术,还有令无数人信仰的拜火教义。

  他曾狂言:有朝一日,我必持手中之剑,教化苍生,传我教义,令天下俯首。

  拜火教义传入大秦不过半年,已拥有数量庞大的教徒,听闻连国君都召见了他,与他彻夜长谈。纯阳作为大秦国教,头一次感到了地位的岌岌可危。

  明里没想到自己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在砚今的院内。

  她没有死,她被任长风所救。她面上仍有病色,像褪去风华后的桃花,苍白又清丽。

  她看着他,是熟悉的温柔的笑:“徒弟,又长高了。”

  任长风操着手悠悠靠在门沿上:“你就是砚今一心挂念的徒弟?你师父回来了,你怎么连个笑都没有。”

  他拧着眉,俊朗面容一派冷怒,半天,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她眼底有歉意,却没有解释。任长风瞧着门外赶过来的君毓,朗声:“正好我想与天下盛名的纯阳宫交流教义切磋剑法,掌教若是不介意,便给我安排个住处吧,靠砚今近些。”

  砚今的回来引起不小的轰动,她拜入纯阳却师承魔女,这样的身份令纯阳弟子难以接受,但君毓却一反常态将此事压下不提。

  她依旧是纯阳修为最低的弟子,但如今有了任长风和明里两个“靠山”,没有谁敢再针对她。

  像回到从前,她为他在风雪中撑伞,抚琴伴他练剑。任长风有时候会跳出来找他切磋,他冷着脸接下,但每次都输得惨烈。

  砚今在一旁捂着嘴笑,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似有星河流转。

  拜火教势头正盛,任长风下山处理教中之事,砚今送他下山。明里独自在院内练剑,收剑转身才看见君毓在一旁已久。

  “明里,你是纯阳最得意的弟子。”

  明里往火炉添了几块碳,屋内瓷瓶中几枝含苞白梅,是砚今昨夜采摘而来。他背对着君毓煮茶,听见她缓缓开口。

  “你自小梦想名扬天下,可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名扬天下?仅仅是剑术出众吗?你师父虽是纯阳弟子,却终究师承魔教之女,她不能获得纯阳秘籍,修习高阶剑术。她拿不到,作为她徒弟的你,更加得不到。”

  他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被烫得通红却未察觉。

  “凡天下侠士,必背景清白。魔女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你出自她那一脉,又如何名扬天下?”

  茶气将他面容氤氲,几乎闻不到白梅冷香,半开的轩窗飞进几朵雪花,融在他的唇角,竟有些苦涩味道。

  “掌门师兄自多年前云游,至今毫无音信。我身为掌教,必须为今后打算。明里,离开你师父,拜入本教门下,你会成为纯阳下一任掌门,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像有风雪漫过他的眼,天地无光,君毓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良久,他转过身:“好。”

  门口有什么东西突兀落地,却转瞬被捡起来。砚今面色苍白背着手站在门口,却竭力挤出一个笑,颊边梨涡深得艳丽。

  “我同意。”

  头一次觉得,纯阳的雪,太冷了。

  砚今的师父不要她,如今连徒弟也不要她了。他们让她初尝温暖,却最终留给她由始至终的孤独黑暗。

  君毓举行了盛大的收徒仪式,明里一时风光无二。砚今的生活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不再去找他。任长风再上纯阳听闻此事,气势汹汹地去教训明里。

  他发现这小子剑术又精进了,费了一番力才将他踩在脚下:“你这个白眼狼,没有你师父把你带入纯阳,你谈什么名扬天下。”

  他还想挣扎,却因任长风下一句话愣住:“她为你到处去求秘籍剑法,不知受了多少嘲讽,她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为什么不珍惜?我将拜火剑法给她,她感动得都快给我下跪了,结果你倒好,直接叛出师门,良心被狗吃了吗!”

  原来,那天她藏在身后的东西是拜火剑法吗?她终于给徒弟找到了高超的剑法秘籍,欢欢喜喜地来找他,却在那时听见他要断绝师徒关系。

  想必,很难过吧。

  第伍章

  任长风想带砚今离开纯阳,她不同意。

  虽然明里已不再是她的徒弟,可她依旧想守着他。看他日渐沉稳,已能独当一面,或许当年那个决定是正确的,跟着她,他永远也不能实现梦想。

  如今拜火教已成大势,国君似乎有意废纯阳国教之位,另立拜火教。君毓找到砚今的时候,她正在桃花树下作画。

  画上是女子抚琴男子练剑的场景,笔墨黑白,唯一亮丽颜色是边沿探出的一支明艳桃花。

  她提出让砚今嫁给任长风。

  若有一天拜火教取代纯阳成为大秦的国教,希望能凭砚今和任长风的关系保纯阳地位。何况明里即将成为纯阳掌门,砚今务必会为他着想。

  这是她唯一能为纯阳,能为明里做的事。

  她沉默看着画卷中男女,回想起弹琴练剑的事情已经是几年之前。她想了想,问:“明里知道吗?”

  君毓点头。她颊边攒起明艳的笑,双眼却毫无神采。

  “既然是他期望的,我答应。”

  任长风将聘礼送上纯阳,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收聘礼的人,砚今是孤儿,唯一的师父也已经坠崖生死不明,他思前想后,最后把聘礼送到了明里的院子。

  结果被明里黑着脸轰出去。

  他站在门外戏谑:“我就要娶你师父了,你还不出来喊声师……师……”

  “师”了半天没说出来,悻悻走了。

  她素来都是穿纯白道袍,如今穿上大红嫁衣,本就清丽的模样被修饰得十分明艳,像开到极致的桃花,一颦一笑都是难掩风姿。

  她站在那棵枯萎的桃花树下,手指抚过覆满积雪的枝丫。

  “我就要走了啊,你为什么还不开花。”

  碎雪落在她凤冠霞帔上,像零星点缀的白色珠花。她终于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她想要一直守护的人。

  君毓作为长辈给她梳发上妆,苍白脸颊涂了胭脂,是强打的笑颜。任长风接她下山的时候,纯阳上下都来送行,独独不见明里。她仰头喝下送行酒,被呛出满眼的泪。任长风将酒杯握在手中打量,好半天才饮下。

  他说要带她去看大漠长河,落日圆月,她想象那些未曾见过的景色,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少,她认为纯阳雪景最美,显然不是这样。

  当夜他们宿在山下的驿站,准备翌日回拜火教圣地成亲。砚今睡到半夜突然听见隔壁异响,她起身去查看,发现任长风像醉了酒一般打翻了满屋子的东西,一张脸红得怪异,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任长风,你怎么了!”

  她想冲过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掌推开,眼睁睁看着他瘫倒在地,喷出一口黑血来。她惊慌失措地将他抱在怀里,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

  “胭脂,和酒。”

  “什么喝酒?你在说什么,任长风,你撑着点,我去找大夫!”

  她起身欲走,房门突然被撞开,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君毓带着几名纯阳弟子走进来,明里亦在其中。

  此刻,她才有些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死死抱住任长风,不让他们带走他,可终究一人难敌,还是被制服。明里将她扶起来往外走,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