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静谧夜色,素衣墨发的少女在冷雪中飞奔,追赶前方逃跑的雪狐。山门已闭,本以为能将它逼到陷阱中,不料雪狐钻进密林,竟还有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少女一路追赶,抬眸时已身在山门之外,雪狐不知所踪。

  她有些懊恼地跺脚,转眼却看见山门前的石阶上跪着一个人。

  落雪将他覆盖,只能看见小小的、瑟瑟发抖的一团。她走过去,似乎怕吓到他,将嗓音放得极轻。

  “这么晚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没想到依旧吓到他。他猛地抬头,落雪窸窣而落,让她看清那双明朗清澈的眼睛。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双颊被冻得通红,说话都在发抖。

  “你…你是纯阳…宫的……人吗?”

  她指了指身上素白道袍:“当然了。”

  男孩猛地朝她磕头,颤抖着哭音:“求你带我进山。”

  他白日里因事耽误了行程,赶过来的时候已错过了开山收徒的时辰,只能在这里下跪企图以真心感动对方,结果一跪就跪到半夜,差点被冻死。

  她在他面前蹲下,拂去他发间白雪,轻声询问:“你为何想入纯阳呢?”

  他咬着牙,明明是这么小的孩子,话语却无比坚决:“我想除恶扬善,成为人人敬重的大侠!”

  她将他扶起来,取下白色斗篷给他披上,带着少女独有的温暖。他尚未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她已经牵起他的手。那双手可真凉啊,就像她的嗓音,明明如寒雪冰冷,偏偏柔软得不像话。

  “我可以带你入纯阳,但你要答应我,三年之后拜师大会,你要拜我为师。”

  飞雪染着冷月银光,擦过她的袖口有细微清响,他只到她肩膀位置,还需仰头看她。她朝他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让他想起山下簇簇盛开的灼丽桃花。四周该是无香,他却恍惚闻到桃花味道。

  他抿紧唇,伸出三根手指:“我答应你。”

  像一潭星光落进她眸里,明亮得几乎刺眼,那里面有他不能理解的欣喜。她牵着他从雪狐逃跑的那条小路回去,窸窣脚步声在空寂天地回荡,他朝她靠得更近些。

  她笑问:“害怕吗?”

  他摇摇头,问她:“你为什么会半夜跑出来?”

  她叹了声气:“我想要抓一只雪狐,可惜那东西太狡猾,这么多年了都没抓到。”

  他有些不解:“抓雪狐做什么?”

  她脚步顿了一下,月光在雪地投下她单薄身影,清冷寒意像自脚底生长,他偏着头能看见她微抬的下颌,良久,听见她冰凉却柔软的嗓音。

  “因为,我太孤独了。”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她将他带到新入山的弟子外院,明日才会制作新弟子名册,倒不担心他会被发现。她拿着斗篷离开,积雪湿了素白鞋边。

  他叫住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唇角有浅浅梨涡:“砚今。笔墨纸砚的砚,今不如昔的今。”

  寅时天未亮,新入山的弟子已经被带到太极广场接受修道之礼,他背脊挺得笔直,一张脸因激动而泛红。这一批入门弟子是明字辈,他被赐道号明里。

  去三清殿拜了师祖,掌教引了内教弟子为他们讲课,砚今赫然在其中。

  纯阳掌门自十年前云游至今了无音信,掌教君毓无权任命纯阳弟子成为内教弟子,如今已有的八名内教弟子皆是掌门在任时亲自任命。砚今年龄不过十四,竟是其中之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朝他眨眨眼,唇角泛出笑意。

  散了早课,几名内教弟子结伴离开,独独将砚今晾在一边。他坐在蒲团上偷偷回头,看见她一个人走在雪地上,同门间的谈笑都与她无关。

  半天时间他便听完了全部因果。听说她是被掌门友人带上纯阳的孤儿,掌门顾及友人情谊,云游之前将不过四岁大的她提为内教弟子。若是争气也便罢了,可天生经脉受损,剑术不精,白白占了内教名额,不仅没有为师门争半分光,几次下山任务时还拖了后腿。

  同门开始疏远她,连掌教似乎都对她不喜,少见悦色。

  明里将馒头塞进嘴里,有些食不知味。她说她很孤独,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可自己已经答应三年后拜她为师,难道,真的要拜这样一个人为师吗?

  他抱着道书回去的路上看见论剑台围了一圈人,砚今手持长剑站在上面,风雪缠绕素白衣袍,袖口却点缀殷红血迹,像冰天雪地里一株桃花艳艳开放。

  “小师妹,你又输了,我记得你上次怎么说得来着?定会苦练剑术不负师门名声,可你连我十招都接不了,有什么脸提及师门?”

  她垂着眸,仿佛已经习惯了这嘲笑戏谑,待周围人都散去才用手捏住手臂伤口跳下论剑台。天寒失血,她的嘴唇已然泛白,步履有些踉跄。明里将道书丢在脚下,跑过去扶住她。

  她偏头问他:“你都看见了?”

  他不说话,扶着她往前走,她却自顾开口。

  “师父说她是在桃花树下捡到了还是婴儿的我,那个冬天桃林一片枯萎,唯有那棵桃花树像成了精一样熬过了冬雪寒风。师父生性洒脱,她说带着我不便她在江湖闯荡,便将我送到纯阳,让我在这里等她。掌门和师父是挚友,他云游前怕我受欺负,才给了我内教弟子的身份。我知道他们都希望我能离开,那场寒冬冻伤我的经脉,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作为了。可师父让我在这里等她啊,我怎么能离开。”

  所以,情愿忍受嘲讽和欺负,忍受无尽的孤独。只因那个在寒冬中将她捡起抱在怀里的女子,给了她记忆里唯一一丝温暖。

  她住的院子前有一颗枯萎的桃树,积雪压满枯枝,似乎下一刻便会承受不起而断裂。她轻轻抖落积雪,眉眼间皆是期望。

  “这是师父帮我种的,她说,等桃花开了,她就会回来。”

  他一脚将地上的石头踢开:“这颗桃花树永远也不会开。”

  你的师父永远也不会回来。

  十年了,她早就不要你了。

  第叁章

  砚今剑术不精,琴画的造诣却十分高,她曾冒雪进山采集珍贵药草,用换的银子买了一把古琴,她的双手舞不出凌厉剑法,却能手指生花弹出淙淙妙音。

  明里常在她的琴声中练剑,那些袅娜的调子从她指尖汩汩流出,像银河天水倾落凡尘。他收了剑回头看她,凉风碎雪中她容色清丽,四周有浅淡雪雾,而她坐姿优雅,白衣入画,白雪覆在她的发间,融在他的心上。

  内教弟子经过恰好遇上,少不了讽刺几句。

  “青楼里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看你该去那里,而不是赖在纯阳。”

  琴声依旧袅袅,明里却先她动气,抓了一团雪球直直砸在对方脸上。对方怒不可遏,拔了剑便要过来教训他,砚今抱着琴挡在他面前,是微笑模样,语气却冰冷。

  “论剑台之外若伤同门则受重罚,师兄想必比我清楚吧。”

  对方冷哼,瞪了明里一眼,威胁一句“下次别让我逮到你”转身离开。

  他抿着唇,一掌将她推开,大吼:“他们那样骂你,你也不生气,活该被欺负!”

  她却笑着揉他的头,被他避开也不恼:“他们做不到把我赶出纯阳,若是言语上都不能出出气,恐怕会憋到内伤,我同他们置气做什么。”

  他愤怒瞪了她一眼,转身跑了。

  他自小梦想名扬天下,并不是白日做梦,幼时偶遇高人,便赞他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如今在入门弟子中果然表现出极高的天赋,脱颖而出,连掌教君毓都赞不绝口。

  但因他和砚今走得近,似乎也被孤立起来。

  山下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山上依旧是终年不变白雪皑皑,今年春天那棵桃树还是没有开花。旧年的衣服再穿不得,她做了新衣服给他拿去。他在常青树下练剑,剑气凛冽震得碎雪簌簌而落,虽依旧是少年模样,但已能看出眉目间凌厉气势。

  他其实和她不算亲近,甚至有时候散了早课和同门一起回去的路上遇到她,连招呼都不会打。但比起其他人一年内都不会和她说上一句话,他和她的接触便算得上极多了。

  她原本不想打扰他练剑,将衣服放下便离开,他却突然收了剑,将地上的新衣服一脚踢远。

  砚今愣在原地,他拧着眉大吼。

  “你不就是害怕我明年会违背承诺不拜你为师才对我好吗!假惺惺!”

  她弯腰将衣服捡起来,拍干净沾上的细雪,嗓音放得极轻:“你没必要因为那个承诺为难,我早就忘了。”

  他气红了脸,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无论他如何冷言相对,她始终温暖如一。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与嘲讽,她始终会微笑,可是那样的笑容,像裹了冰雪的桃花,明明开得艳丽,却冷到极致。

  拜师大会那天明里成为热门,他练武天赋极高,小小年纪便将纯阳剑法参透,假以时日必定大有作为。不仅几名内教弟子,连君毓都有意收他为徒。

  然而他最终选择了砚今。虽然众人皆知他和她亲近,可没有人料到会亲近到这个地步,砚今什么也教不了他,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站在她面前,三年前她捡到他时,他还需仰头看她,如今却已比肩。

  她动了动嘴唇,嗓音轻得他几乎听不见:“明里,你没必要做到这样。”

  他没有回应她,君毓似有不解询问:“你为何要拜砚今为师?你可知她修为极浅,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他面无表情:“除她之外,其他师兄师姐都有徒弟相伴,弟子觉得她很可怜。”

  无论是为了遵守承诺还是出于怜悯,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看着他,那个在山门外瑟瑟发抖的男孩已经逐渐长大,而她于他,是累赘吧。

  他住在距她极远的偏院内,她常常会撑一把素白骨伞,踏过半个纯阳宫去找他。别的师父可以指导徒弟剑法,传授他们使剑技巧,而她只能把所有的关心和爱护都给他用以弥补。

  只是他不领情。他不愿意穿她做的衣服,吃她花心思做出来的食物,她去求了师兄很久才拿到一本剑法秘籍,而他转身便扔进火炉。

  她微微偏头看他,神色永远无奈又温柔。他回身一剑挑断枯枝,有飞雪纷扬。

  “师父,这几年都不见你去抓雪狐了。”

  她想为他拂去肩头落雪,被他避开,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因为有你了啊。”

  一时沉默,周围只有飞雪冷香,良久,听见他冷淡嗓音。

  “也对,无论是雪狐还是我,都只是你为了不孤独而禁锢起来的宠物罢了。”

  她一向温和的面容此时终于有些僵硬,眼里透出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在颤抖:“明里,你说这样的话……”

  被他愤怒地打断:“难道不是吗?费尽心思地对我好,不过是怕没有人陪你说话。可为什么要我为你的孤独付出代价?”

  他想名扬天下,她一直都知道。

  她勉强扯开一抹笑:“我们可以断绝师徒关系的,明里。”

  他将长剑插进雪地,甩袖离开,带起冷风刺进她的眼:“我不做背信弃义之人。”

  像是被抽干力气,她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她朝他的背影伸出手,眼泪无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