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迁时间定在明晚,光明护法被他派出干扰“苍鹰”行动。

  夜晚风凉,凉裟躲在楼台之下,果然看见程天衣行至世外天。良久,程天衣从石室出来,手上拿着一幅画卷和一块牌位。

  他看见站在桃花树下的凉裟,脸上闪过愠怒:“我说过,不允许你再到这里来。”

  她笑了笑,并不答话。

  夜风中传来隐隐幽香,那不是属于十三天的味道。凉裟深吸这香气,觉得神清目明。程天衣面上闪过狐疑,刹那,面色大变。手中画卷灵位紧了又紧,却终究没有扔掉。

  不远处传来掌声,是带笑却冰冷的嗓音:“程教主不愧是情深之人,明知道画卷牌位有毒,却依旧不愿将之丢弃。”

  沈玦从夜色中走出来,不是惯穿的连帽白袍,一身黑衣劲装,墨发高束。凉裟认得这身装扮,是那日潜入十三天的杀手。

  程天衣大笑几声,却是突然没了力气,踉跄两步倒坐在地,手上仍死死抓着画卷牌位。

  “芙蓉困梨,为了杀我,你们竟然连大秦第一毒香都找来了。”

  “对付程教主,不敢大意。”

  芙蓉香本有令人神清目明的功效,但若混合特制无色无味的梨水,则是致命之毒。程天衣手中的画卷牌位,被提前抹了梨水。

  他走过来,将凉裟护到自己身后,似是担心程天衣的临死反扑伤到她。

  只听见程天衣嘲笑的嗓音:“你在十三天这么久,竟偷学了石室的开启之法,是我疏忽了。”

  是她常年漫不经心的态度迷惑了他,以为她是只听话的羊羔,却不知羊羔也是会咬人的。他日日都会前往世外天,她如何会不好奇,只是她隐藏太好,从不进去,只偷学了开启之法,是以才未曾被他发现。

  这些时日他忙着应付圣教之乱,再无时间前往石室,她才终于将这个秘密告诉沈玦,趁机下了毒。

  可又听他话锋一转:“你以为你帮助他杀了我,便会获得自由吗?当中原所谓的正派人士攻进来,你猜他是会为了保护你和众人相抗,还是毫不犹豫将你交出去?”

  凉裟身子一颤,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离沈玦远了些。

  一把弯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缓缓偏过头,刀光映着艳丽容颜,却透着凄冷味道。沈玦唇角挂着笑,是熟悉的面容,眼底却再无温柔。

  程天衣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说要带她看遍世间美景的男子,脸上并没有半分愤怒,她似乎生来就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我曾问过你,那名和护法私奔的圣女后来如何了。”沈玦突然开口,嗓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我的母亲。”

  他慢慢凑近她,刀锋却挨她更紧,划破了她的肌肤,血珠渗出来,滚落在弯刀之上,“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向程天衣告密我母亲与父亲之事,使他们遭受杀身之祸。我想想,那时你才多大,竟会为了这区区美貌便想要残害三条人命。”

  他拿刀的手在颤抖。他还记得他曾经这么抱住她的时候,是多么的温柔。

  凉裟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拧着眉,想起程天衣对他说过,上任自杀的圣女,曾经只是前一任圣女的婢女。她知晓了佛陀泪的秘密,痴迷这独一无二的美貌,于是向程天衣告发了她的主人和护法暗生情愫的事情。那个时候,那名圣女已经怀子四月了。

  后来她如愿成为下一任圣女,却最终因为失去佛陀泪一夜衰老而自杀。

  沈玦以为那个婢女是她,他不知道她只是被捡来的孤女。

  “父亲告诉我,我的仇人是明教的圣女和教主,他临死前我曾起誓,必报杀母之仇。今天,我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凉裟感觉血液在一点点流尽,她想着自己快要死了,怎么也要为自己正个名,不能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死去。

  “那不是我。”她指了指程天衣,“你说的那个圣女,很久之前就自杀了,我是他在大漠里捡来的孤女。沈玦,你要杀我没关系,但请不要把我当做别人。我希望你能记住,你杀掉的,是一名叫做凉裟的人。”

  他面色僵硬地看着她的眼,那双眼睛那么美,他知道她没有说谎。他本也疑惑她的年龄,却将之归于佛陀泪的原因,却不晓,原来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既如此,他如今这般行为,先是接近她,利用她,到最后想要杀掉她。他不敢去想她现在心里有多恨他了。

  弯刀突兀落地,他撕下衣角想要为她包扎脖颈上的伤口,被她侧身躲开。她眼里一片冰凉,冷冷看着他。

  程天衣似乎看戏一般大笑不止,嘴里却喷出一口血来。

  沈玦狠狠看着他:“终归,我还是杀了你这个罪魁祸首。”

  却见他摇摇头,一脸的同情:“你真是个傻孩子,竟一直在做错事。你以为是我杀了你的母亲,可若我想要杀她,何必等到她生下你。”

  若程天衣有心杀她,必不会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怀胎生子。她想要和爱人离开,而婢女想要成为圣女,一举两得何必再添杀孽,程天衣便统统成全。

  只是啊,没有了佛陀泪的她再无美貌的资格,生下沈玦后便迅速衰老如妖。想象一下,丈夫抱着年轻美貌的妻子睡去,翌日醒来怀里却是一个白发皱颜的老人,没有被吓死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真正杀你母亲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罢。”

  爱情,是建造在美貌之上的。若没有美貌,护法如何会爱上她,失去了美貌,护法又如何会爱她。

  他被这事实震惊得回不过神来,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杀死他母亲的竟然是口口声声要他记得报仇的父亲。

  可事实不是你不愿意相信便可以不存在。

  良久,他猛地回头,看向凉裟:“你……”

  若失去了佛陀泪会迅速衰老死亡,那她便也不能幸免。她早就知道这些,可明知道下场是什么,却依旧愿意相信他,帮他谋划。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那把弯刀拿在手中,看见沈玦紧张的神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终归是要死的,不如趁着美丽的时候死去,起码不会让你看见我很丑的样子,你说是不是。”

  他慌张地摇头,拳头捏得紧紧的:“你说过你还不想死。我辜负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弥补好不好,我会带你走……”

  被她打断:“不需要了。”

  一旁一直没有动静的程天衣猛地睁开眼,吐出一口黑血,竟是将毒逼了出来。他冷笑看着眼前这一幕,正要发力冲出去,明明将弯刀对准自己的凉裟突然扑过来,将弯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心脏,自己却也被程天衣一掌打在胸口震碎了心脉。

  沈玦飞扑过去抱住她,看见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气息几乎微不可闻。

  程天衣看着她,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她眯着眼,唇角是浅浅的笑,明明要死了,还笑得那么开心:“教主可还记得大漠之北不愿归顺明教的一家,被你派护法尽数斩杀。”她的身子一点点凉下去,又好像经历那似地狱般的一晚。

  “灭门之仇,此生,不敢忘。”

  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只有靠自己。赌上自己小小的唯一的性命,在大漠流浪,只因听闻明教教主那段时日可能会前往分坛。最终在将死之际遇上了他,于是开始长达二十多年的谋划。

  沈玦的出现是一个契机。

  她早就知道他的目的了,一切不过是将计就计。那日杀手冲上十三天,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睛。她不能死在那个时候,因为程天衣还活着,所以他避开众人视角脱下黑衣,露出里面的连帽白袍,跳下来救了她,为了不暴露身份,将她放在十一天的月桂树上。

  他以为是他利用了她,其实,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只是,在这一场智慧的较量中,彼此投入的感情孰真孰假,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尾声

  “你说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是一名女子,可那名女子在你的故事里已经死了。”

  流笙替他斟上热茶,屋外已是午后阳光,少了燥热,平添韵味。

  和尚双手合一,道了声阿弥陀佛,才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进攻明教的中原人士里不乏妙手回春的神医,沈施主将凉裟姑娘带过去,保住了她的心脉。”

  “可为什么沈玦又死了呢。”流笙双手托腮,对这个故事似乎入迷。

  和尚低头看着木盒,语气悲悯:“佛陀泪是靠吸取女子生机来维持她的美貌,是深入骨髓的毒,不能戒,不能解。但若用活人之血喂养,辅以大漠烈日灼烤,便可恢复精气,变为正常人,只是便终生不能离开大漠了,中原可常有连绵雨季啊。”

  流笙了然点头,看来是沈玦放干了自己的鲜血,帮她驱散了体内的毒啊。她笑了笑:“他这般用心救活她,却又不去见她,真是彼此折磨呢。”

  “姑娘所言何意?”

  流笙起身将木盒拿过来,无奈叹了声气:“这盒中所装,不过草木之灰罢了。不过是他以为她会恨他,不想再见他,所以让别人告诉她他已经死了。可是这场较量中,谁说只有他是投入了真情的呢。”

  她看着和尚,笑意盈盈的模样:“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十分喜欢。所以,还得劳烦大师再去一趟大漠,将这个消息带给那位姑娘,告诉她,在三生树下,她会遇到他。”

  天色将黑,和尚已起身上路,他说,再多等一秒,对那位姑娘来说都是煎熬。流笙想,原来和尚不仅会念经,还会渡情。

第八卷 忘川·砚今

  他们让她初尝温暖,却最终留给她由始至终的孤独黑暗。

  第壹章

  流笙在窗外竹林种了白紫相间的无名小花,春日草叶葳蕤,一片生机勃勃。茶舍前绿竹幽径,有人一路行来被花叶拂衣,走进茶舍带来一室花香。

  但这个人却毫无生机。

  他有一双被灰雾笼罩的双眼,俊朗面貌透着青黑之气。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流笙一眼便知道,只因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见过更多的死人。

  大约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但言谈笑貌间全无担忧之色,举手投足是大家风范,因常年习武身姿十分挺拔,已是上了年岁的人,却寻不到半分臃肿之态。

  想来年轻时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代侠士。

  流笙说出这句话,他正持青白釉柳斗纹瓷杯饮茶,闻言哼笑一声。

  “姑娘这句话可错了,某从来都不是什么侠士,反倒一直被所谓的正道侠士追杀。姑娘若是感兴趣,某正闲来无事倒可讲上一讲。”

  她将竹门掩过来,笑意盈盈:“一个故事换一个回答,不知先生想知道什么呢?”

  他想了想,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面容露出莫名笑意:“并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却有个小小的请求。某漂泊一生,将死之际却寻不到半个殓葬之人,便劳烦姑娘在某死后将某卷席而葬了吧。”

  他拍了拍脚下的包袱:“和这个一起。”

  第贰章

  三月暮春,纯阳积雪不化。

  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雪狐会在此时出来觅食,纯白皮毛在冰天雪地间是最好的掩饰。银月高悬,沉眠于黑夜中的纯阳宫寂静无声,白日里开山收徒的热闹已褪去,露出原本严肃冷清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