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来,话语温柔,夹杂着风:“怕吗?”

  凉裟拽紧他的衣服:“有点晕。”

  直到双脚触到地面,她仍觉得不真实。回头,已完全寻不到十三天的影子。她本以为她一生都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地方。

  沈玦牵起她的手,如同寻常恋人一般。祈愿的人们看见他们,投来祝福的目光。

  “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三生树。”

  他在她耳边低语,风拂过,吹落片片紫花,她伸手接住花瓣,偏着头看他:“我清心寡欲,没有什么愿望。”

  容貌隐在面纱下,唯留那双眼,似乎能将人吸进去。

  他将手放在她头上,是温柔的,宠爱的模样:“你说你从没有离开过十三天,你不想离开那里吗?”

  她摇摇头。

  他们租了一匹白骆驼,沈玦带她去看了很多美景。真是可笑,作为明教的圣女,她竟从未曾看过这些美景,来过这些地方。

  当落日的余晖洒向大漠,沈玦终于抱着她回到十三天,她在他怀里睡着,朦胧中听见他说:“便是为了这所谓美貌,你才会丢弃一些东西,甚至背叛一些东西吗。”

  又似在梦中,她抱紧他,更深地睡去。

  没有遇到沈玦之前,凉裟并不知道大漠是如此迷人。她印象里的大漠,只有无尽黄沙和饥肠辘辘,若不是程天衣,她早已葬身狼腹。

  可这些日子,他带着她踏遍沙海,看遍大漠风光,她方知这世间皆是美景,全看心境。沈玦指着面前这片似要燃尽毕生光芒的红色花朵,告诉她这叫狼毒花。

  “很长一段时间,沙漠里的狼毒花全部枯萎了。直到一名男子到来,像雕像一样守护那些枯萎的花朵,才使得它们重新发芽开花,我曾经问过那名男子,他说他的执着皆因心爱之人。”

  他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问她:“凉裟,你知道我的执着是什么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称呼她为圣女。

  他的手掌长满了老茧,那是常年使刀留下的岁月痕迹,指尖却异常温暖,落在她的掌心,轻柔得像春日第一抹阳光。

  “从我成为教徒那天,我看见你,你站在祭祀台上,我离你那么远,那时候我就想,我要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到最后我终于成为十二天护法。可人是贪心的,欲望总会无止境扩大,到如今,离你这么近,我却还觉得不满足。”

  眼前的男子有俊朗的面貌,绝世的武功,一张会说甜言蜜语的嘴,他满足了世间所有少女对情郎的幻想。

  他俯下身,轻盈的吻落在她的额间。

  “凉裟,我带你走,好不好。”

  可凉裟从来不会幻想,她是写实派。

  “我还不想死。”她说。

  第肆章

  沈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凉裟。

  教中传来消息,中原六大门派围攻明教教主,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六大高手,重伤四人后遁走,武功造化令人咋舌。

  中原高手终究不甘心让他安然离开,派了刺客一路追杀,竟潜入了十三天。刺杀来得快而猛,凉裟听见声响的时候,寒光长剑已近在眼前。

  程天衣胸前缠着的白纱已浸出鲜血,他破窗而出,躲过了一波箭雨,头顶长剑又至,被削断几根发丝,眼前乱刀砍来,生死一尺。

  信号发出,护法们第一次冲上十三天开始了和刺客的厮杀。程天衣朝后一滚避开一波攻势,身侧又射来飞刀。

  电光石火,他伸手将躲在一旁的凉裟扯过来挡在了身前。

  三把飞刀正中凉裟胸口,也为程天衣赢得了反击时间,击杀了偷袭的刺客。凉裟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低头看着胸前喷涌的鲜血,唇角竟然挑了一抹笑。

  “杀了邪教蛊惑人心的妖女!”

  有人吼了一声,几名刺客立即将目标对准了她。她以为程天衣会救她,却看见他毫不分心地对付眼前的杀手,丝毫未在意她的死活。

  她后退几步,身后已是万丈悬崖,想了想是被乱刀砍死好还是摔死好,脚下却已一空掉了下去。

  好了,不用想了,老天已经帮她做出选择。

  耳边呼啸寒风,她想起沈玦那日带她去看三生树,他紧紧抱着她。那种被人视若珍宝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像断翅的鸟坠下,血珠散在半空,落在她嘴里,涩涩的。她回想她这一生,遗憾实在太多,可再也没有机会去圆满。

  她闭上眼,似乎看见白色身影纵身跳下,朝她伸出手来。

  失去意识前,是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你说过你还不想死,醒过来,凉裟。”

  她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

  程天衣说她命大,掉下去的时候挂在了十一天的月桂树上。可她分明记得是沈玦跳下来救了她,但似乎没有人知道。

  他将上好的伤药递给她,走到门口时驻足,问:“我用你挡刀,你是否怨恨我?”

  她弯着唇角,是顺从的笑:“能为教主牺牲,是凉裟的荣幸。”

  潜入十三天的杀手已经全部被清理,但他们能躲过巡查潜进来,必是有内应。教内开始了大规模的清除叛教者活动。

  凉裟一人在十三天养伤,程天衣头一次派了护法保护她,沈玦就在其中,是毕恭毕敬低眉顺首的样子。

  她斜躺在软榻上,语气淡淡:“我想要三种不同颜色的花,你们去给我找来,你……”手指指向沈玦,“留下来保护我。”

  三名护法领命而去,屋内终于清静,一时沉默,半晌,她缓缓开口:“谢谢你救了我。”

  “是上天旨意,与属下无关。”

  她觉得这样的沈玦有点陌生,却也十分有趣,不由坐直身子,却扯到伤口,吸了口气。上一刻还道貌岸然的人下一刻已经箭步冲到她身边将她抱住。

  “伤口还未好,不要乱动!”

  话落方觉失体,垂着手后退一步。她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冰凉手指牵住他的手,感觉到他微微一颤。

  他的手真的很温暖呐,如果这双手牵着她看遍人间美景,此生便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良久,他蹲下身来,轻柔地拥抱她:“他竟然用你挡刀,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捧着她的脸,将吻印在她唇上,温柔的,宠爱的:“等我杀了他,我带你走,凉裟。”

  她偏着头似乎在思量,唇边攒着笑意,终于点头。

  她依旧在十三天养伤,程天衣并没有将叛教者揪出来,这让他日渐暴躁,可以看见眼底的血腥涌动。只是每日在世外天待过之后出来,会恢复清明。

  世外天是包括凉裟在内的禁地,程天衣第一次将她带到十三天时就对她说过,进入这里的那天,便是你的死期。

  这些年她很听他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奇心。

  最近却有些蠢蠢欲动了。世外天在最后面的石室,她挑了个程天衣不在的日子前往,每接近一步,就感觉自己离死近了一步,却并不怎么害怕,大概是好奇心盖过了恐惧。

  石门前是一株盛开灼灼的桃花,也不知在这十三天是如何存活下来。她缓步走近,清风似有感应,拂过花枝摇晃,洒落一片红色花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听见程天衣的声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她身后。她想,完了,死期到了。

  他却并没有发怒,走到她身边,目光深沉地看着这满树桃花:“你见过这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低吟出口,“曾在教主的房中阅过此诗,今日是第一次见。”

  他笑了笑,突然伸手箍住她的下巴,眯着眼,是危险的模样:“你可知道,上一任圣女是如何死的?”

  她忍住疼痛:“自尽而亡。”

  他放轻了嗓音:“你可知她为何要自尽?”

  手上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她疼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摇了摇头。程天衣蓦地放手,将她摔倒在地。

  “因为她不听话,竟妄想进入世外天,于是我不再为她炼制佛陀泪。没有佛陀泪的滋养,她迅速衰老,一夜白发,满脸皱纹,她无法接受美貌离她而去,于是自刎了。”

  她猛地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嗓音却放得低低的:“没有佛陀泪,会,迅速衰老?”

  他笑着蹲下身,手指拂过她的脸,明明是笑着,却让人恐惧得发抖:“否则你凭什么能得到这独一无二的美貌,你如今的盛世光芒是你用今后全部青春换来的啊。”

  他将她扶起来,细心地替她掸了衣裙上的灰尘:“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今后,不可再犯。”

  他转身进入石室,凉裟在桃花树下站了很久,终于面无表情地离开。

  所以每一任圣女都死得特别早,因为她们是用一生岁月换这无用美貌。从来没有什么天生丽质,任何女子都可以成为圣女,只要有佛陀泪。美貌的背后,是飞快流逝的青春岁月。

  第伍章

  中原武林拿明教无可奈何,最终由光明寺方丈上报国君,称邪教意欲蛊惑人心,祸乱朝纲。国君盛怒,派遣军队扫除明教分坛。由于军方的介入,明教不得不收缩势力,盘踞大漠,与中原分庭抗争。

  但一支名为“苍鹰”的军队行军沙漠,似乎掌握了明教的势力划分,由外而内将分坛连个拔起,终于逼近总坛。

  程天衣将存活的教众聚集在九天祭台,凉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到这些信奉着她的教徒,可以那样清晰地看见他们眼中的狂热。

  她按照程天衣的吩咐,一字一句说出那些话来,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只要你们活下来一天,圣教永远存在。不必与异教相抗,各自离开吧。但若有一天,你们听见圣教的教义,看见圣火的火光,请记得,是我在召唤你们归来。”

  她看着茫茫远方,嗓音清脆而高亢。

  “人身可死,信念不亡。”

  程天衣用这样一种办法,将明教化整为零,他深刻明白教徒心中信念有多深刻,哪怕死亡也不会消失,甚至会将教义广而远播。

  “苍鹰”扑过来时,这里只会是一座空城。十三天上,凉裟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沈玦,他站在圣火护法之中,垂着头,并没有特别之处。

  程天衣命令圣火护法护送圣女西迁,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想要在那边再立明教,圣女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