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东方淳最后果真研制出了医好嗜睡症的丹药,否则他也不能活着来到忘川。曾经少年天真的模样已不在,只有次次寻找无果后失落的怅然。

  “她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呢。她一定是害怕我生气,所以藏起来了。可我想找到她,告诉她我没有生气,我只希望余生能陪着她,哪怕不能找到她……”他急切地看向流笙,“你只要告诉我,她还活着。”

  活着,多么简单又奢望的梦想。

  流笙将茶盏推向他,看向窗外已泛出青白云彩的晨光:“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但那可能残忍至极。”

  水纹荡开,显现的竟是百草谷的画面。戏江果然去找了东方淳,告诉他自己的往事。可东方淳转述给他的,并不是全部。

  而沈长珩今日也终于知道了全部。

  无香派真正的天香不是那块被姜禾抢走的香料,而是她,天生身怀体香的戏江。那只白色蚂蚁是传说中的食香蚁,因她体香胜过世间万物之香,只有佩戴食香蚁才能隐蔽香味。

  沈长珩第一次遇见戏江,装着食香蚁的瓷瓶摔碎,他闻到那股令枯萎木香花都绽放生机的幽香,才是真正的天香。

  画面一转,是戏江站在巨大炼丹炉前的画面。

  东方淳面色凝重立在一边,问她:“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火光映着她半张可怖半张温婉的面容,她竟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这是沈长珩第一次看见她笑,比天底下任何女子都要好看。

  “若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他。”

  天香能医嗜睡症,这是姜禾抢夺天香石的原因,他想救青梅竹马的沈池,而她想救沈长珩。

  她纵身跃入巨大的炼丹炉,依旧穿素色白衣,像他初见她那日,惊为天人的模样。

  屋外鸟雀啾鸣,沈长珩踉跄两步几欲跌倒,红着眼难以置信:“她果真死了……”

  流笙将轩窗推得更开,细密晨光零落洒进来。

  “说不定她还活着,在你的体内,永远陪着你。”

第十二卷 忘川·江临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记忆,是坏是好,也都该由我掌握。”

  第壹章

  夜风逐月,流笙执一卷书简在林中小憩,青白衣裙隐在银霜竹叶间,似化作一抹轻雾溶于如墨夜色中。

  她已忘记自己在这尘世滞留多久,如今再回想起那些遥远的记忆,似乎也并不如当初那么悲痛。她想,若继续在这红尘俗世待下去,或许有一天,她连他的模样都会忘记。

  对于有些人来说,忘记算作解脱,对于有些人来说,忘记是种惩罚。例如此刻这个跌跌撞撞闯进忘川茶舍的绿衣姑娘,她有敏锐的身手、护身的佩剑、杀人于无形的武功,可她的目光依旧慌张而迷茫,因她忘记了一切。

  她十分戒备地坐在那里,悠悠凉月照着手边碧色翡翠:“我听过你的规矩,可我没有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可以用我的记忆同你交换。”

  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在烛光中荡起细密涟漪,她将指尖落在水面,感受到丝丝凉意,流笙浅淡嗓音就响在她耳边。

  “你忘掉的那些,我可以告诉你。可你将它想起来,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记忆,是坏是好,也都该由我掌握。”

  第贰章

  将奸人陷害右相的证物和供状带回来时,满城凌霄开得正好,早已收到消息来接应江临的捕卫带走了马车内心怀不轨的人证。

  这一趟任务出得并不顺利,她身心俱疲回监察司将证物呈给连柯,临走时问:“师父,师兄还没回来吗?”

  年过半百的连柯面色威严,雪白两鬓衬着眼底一抹精光:“凡是这些江湖门派闹出来的事,哪次简单过。”

  两月前朝廷收到地方急报,几支江湖门派不知因何事起了纷争,彼此厮杀也就算了,还连累了当时在山区剿匪的朝廷命官,监察司接手这个案子后,便命连褚前往调查,已近两月仍不见消息,令她有些担忧。

  离开时江临照例去私牢巡察一番,透过幽深甬道,听见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似乎是这次被她抓回来的那名状告右相收银卖官的青年男子。

  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在喊冤,一副文绉绉的模样,骂人却十分厉害,说她助纣为虐,沦为右相走狗,实在令他痛心。

  这些年右相在朝堂上顺风顺水,深受陛下信任,自然引来眼红嫉妒。江临听从师父之命将这些诬告右相的奸人全部抓回监察司调查。监察司要职均由大秦国宗云山宗弟子担任,直接听命于陛下,绝无可能与右相同流合污,每一次的调查果然都是陷害,只是那些证人她再也没有见过。

  江临常年在外查案,庭院久不居人,连庭中那棵合欢树都颓败得没有生气。她一向喜静,家里也无下人,将已经散发霉味的床被晒到院内,便和衣躺在冰凉床板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透过半开房门,可以看见院内灶火燃得正旺,夜风卷着一丝面香飘到鼻尖,她翻身坐起,嗓音有些欣喜。

  “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院内那棵高大合欢树下,紫衣男子端着瓷碗坐着吃面,半张俊美面容被火光映得越发艳丽,眼角笑意衬着万般风情,饶是青楼美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小江临,吃面吗?”

  他笑着同她招呼,她却已在看见他面容那刻拔剑而至,他端着面碗跃上墙头,撞落墙垣一株风铃草。

  “我好心好意给你做饭来着。”

  江临面色森寒看着他,嗓音冷冽:“你倒是胆子大,京城也敢来。”

  他露出被夸奖的笑容,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面,随手将瓷碗一扔,似有夜风轻托,瓷碗端端正正落在灶头之上。他掏出一方青巾拭干唇角,慢悠悠道:“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被你抓回来的那个书生怎么样了。啧啧,进了监察司,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她并不是他的对手,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冷声道:“他诬告右相,制造伪证,其心可诛!”

  他嗤笑一声,踩着银月光辉而下,转眼便已立在她身边,一双修长手指按住她拔剑的手腕,笑眯眯凑近她耳边:“你这个小丫头,怎得如此油盐不进。那书生没有诬告,他的的确确是因为没有钱贿赂右相才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官职,你那师父与右相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道害了多少忠臣良将,你年纪小,听师叔一句话,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江临翻身一脚踢在他胸口,怒道:“胡说八道!监察司历来直接受命于陛下,右相岂敢染指!”长剑泛着寒光从他眼前掠过,虽被他避开,却斩断几根长发,她还要有所动作,剑刃却被他双指夹住,令她只得弃剑后退。

  他看着地面几根墨发,心疼了半天,叹息道:“剑挺快,就是脾气太躁了些。小江临,跟师叔走吧,你那师父不是个好东西。”

  她闻言冷笑两声:“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叛徒,也有脸自称师叔!”

  他静静看她,深眸里隐约有冷光,却只是一瞬,又恢复笑意晏晏的模样:“师叔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被逐出师门的是你师父。师叔我啊,是自己离开云山宗的,怎么样,是不是特有骨气?”

  “离开云山宗却加入臭名昭著的九冥堂吗?”江临冷淡神情浮出讽意,月光投在清丽眉眼,薄薄一层雾影,“就算我和师父错了,可你这个双手沾满鲜血人命的杀手又有何资格教训我?”

  他缓缓挑唇,如锦似缎的一头墨发衬得眉眼愈加俊美,紫衣在浓墨化开的夜色中泛出冰冷却艳丽的光,转瞬已跃上风铃招摇的墙垣,似月下绽开幽幽紫花。

  “你这丫头牙尖嘴利,我不同你争执。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今日所为,到时候,记得来找我,九冥堂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佩剑躺在青石地面,皎月映着剑柄一颗蓝宝石,江临迈着沉重步伐走近,却没有半分力气将它捡起来。

  其实怎么会不怀疑。一次一次,那些状告右相的人被她亲手抓进监察司,审案的过程是如何她不知道,可结果都是消失。偶尔她会询问师父那些人的去处,师父却严令她不该问的事不可问。

  她自小被师父捡回来,跟着师兄一起习武修行,哪怕不是云山宗弟子,却依旧受师父恩惠进入监察司,成为监察使。师父如父,师兄如兄,江临早已将他们当做最亲的家人,又怎能去怀疑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

  直到这个自称师叔的人出现,他是江湖上势力强大的杀手组织九冥堂的人,多次阻挠她办案。她与他交手次次被擒,他擒而不杀,只是让她随他加入九冥堂。

  第一次见到他之后,江临就问过师父。

  她记得连柯捏碎了手中茶盏,咬牙切齿道:“柳若欢是我云山宗的叛徒!他被师父逐出师门,心怀不轨加入九冥堂,是云山宗的耻辱!有生之年,我必将其手刃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他的话,她绝对不信!

  第叁章

  连褚在半月之后终于回来,伤得不轻,还好案子已经解决。师父找了宫内的御医来诊治,他们在屋外守了三天三夜,情况才有所好转。

  她日日守着他煎药喂水,连褚好起来,她却消瘦不少。窗外晨风吹落一地白樱,连褚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在她泛红的脸颊中戴在她手腕。

  “璧山产玉,那里的姑娘都喜戴玉,我料想你应该也是喜欢的。”

  她望着他病色眉眼,似有春水落雨,多少年来,他一直是这样温柔而珍重地待她。她想,眼前这个人,哪怕是为了他死呢。

  破旧城隍庙外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小鱼用花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紫花覆在她耳鬓,清丽模样也被修饰得灼艳。

  在被师父捡回去之前,她就跟随难民宿在城隍庙,这么多年过去,她仍会时常回来看望这些曾同甘共苦的朋友,以不算充裕的官禄接济他们。

  小鱼瞧见她腕间玉镯,打趣道:“这不会是连师兄送你的定亲之物吧?”

  她红着脸不说话,两人打闹一会儿,她将腰间锦囊递给小鱼:“我先回去了,过些时日再来找你们。”看了看四周,“怎么没见到阿竹?”

  “她前几日出门后一直没回来,估计又找到什么小手工活在做工,大约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阿竹心灵手巧,时常能在富贵人家寻到一些手工活赚些银两,她未作多想,交代几句便离开。不想几日之后,小鱼跑来找她,说阿竹至今仍无音讯,小鱼去城中打听也没发现踪迹,担心阿竹出了什么事,让江临想想办法。

  身为监察使,要在城中寻人哪怕对方藏身地下三尺也能被找出来,她立即动用监察司的耳目寻人,可几日下来居然毫无阿竹的消息。

  若之前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已然绝望。连监察司都找不出来的人,她遭遇了什么,江临大概能猜到。

  近日又有人状告右相被监察使带回私牢,她巡察时听见那人在痛骂右相纵容手下私捕少女,将她们残害至死,埋尸城郊。

  她在牢外站了很久,最终面无表情离开。

  七月合欢开出绒球似的花,她在树下坐了很久,依旧不能接受那耸人听闻的行径。若那是真的,那些无辜少女在死前经历了什么,她不敢去想。

  风里传来夏日花香,当紫衣翩翩的柳若欢悄无声息出现在墙垣时,她似乎已经习惯。

  他朝她伸出手,金色晨光在他指尖绽放点点光芒:“小江临,师叔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

  这是头一次,她没有拒绝。跟着他跃上房檐,一路轻功拔地来到了绿叶盎然的城郊树林。草藤凌乱的地面躺着两把铁锹,他用一根玉带将长发挽起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这里埋着宝藏哦,挖出来,我们一人一半。”

  袖下手指紧了又紧,她看着被他两三下挖开的新土,分明是松过不久的模样,终于还是拿起铁锹铲了下去。

  午后日光灼热似火,她却感到由脚底窜至头顶的寒意。几具尸体交缠埋在冰冷地底,从那样绝望又毫无生气的面孔上,她似乎看到了灭绝的人性。

  突然一阵目眩,她跪倒在地,颤抖双指覆上双眼,良久,极轻地发出一声哽咽。

  柳若欢扒拉了一会儿,又扛着铁锹将她们重新埋葬,草藤掩住翻新过的泥土,似乎能掩住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