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漫下来,孤月隐在浮云之后,她避开守卫潜进右相府邸,丝竹声渐近,一处灯火通明的庭院,酒气缭绕,充斥靡靡之音。

  阿竹瑟瑟发抖跪着敬酒,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他抽剑挑开阿竹衣扣,满室哄堂大笑。凉风掠过树梢,簌簌声响之中,有黑衣人持剑而下,寒剑铮铮,方才欺辱阿竹之人被长剑刺穿心口,面上调笑还未散去。

  院内之人轰然而上,其中不乏武功高深的剑客,围攻之下黑衣人面纱滑落,露出一张杀意凛然的冰冷面容。

  有人眼尖认出来:“是监察使江临!”

  眼见不敌,她借力跃上树枝逃走,后背却依旧中了剑。几日之后,监察司下令,江临刺杀右相亲信,叛离师门,即日捉拿归案。

  第肆章

  路边茶肆掩映在大片野蔷薇之中,轻纱罩面的绿衣姑娘将马栓好后要了一杯清茶,身后是半山绿树,一轮夕阳,她端着茶盏凝视片刻,唇角一抹冷笑,将茶泼在了草间。

  “如此简陋的茶摊,居然用得起京窑烧出来的白釉茶盏。”

  正忙忙碌碌的伙计停下来,眼底一抹冷光:“江临!你背叛监察司,刺杀右相,还不束手就擒,回京领罪!”

  无数捕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为首的,是多日未见的连褚。

  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一动不动看着他缓步走近,往日温柔深情的面孔,如今痛心疾首望着她:“师妹,跟我回去。”

  “回去?”她低笑一声,“回不去了。师兄,我不能要求你们看清世间黑白善恶,但起码我能让自己无愧于心。”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剑柄,指骨泛白,目光却坚定:“如果你能杀了我,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残血般的夕阳映着她清眸丽颜,连褚死死看着她,深眸似海,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动手的命令。

  老树下的马嘶鸣一声,惊起花间蜂蝶,蔷薇丛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微风拂过脸颊,一袭紫衣的柳若欢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边,揽着她后退出连褚的攻击范围。

  “杀你?小江临,谁也不能杀你,放心好了。”柳若欢望了眼大惊失色的连褚,慢悠悠道,“江临已加入九冥堂,你们若伤她,就是对九冥堂宣战。监察司若想搅入江湖恩怨,尽管动手。”

  “师妹!”连褚持剑而至,被柳若欢两三招打退,气急败坏道,“九冥堂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吗!你做错了事,跟我回去好好跟师父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冷声打断,看着他投过来失望又气愤的目光,仿佛疲惫地闭上眼睛,“师兄,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蔷薇花丛中不知何时冒出无数面无表情的人,他们都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杀手,这些京中捕卫根本不是对手。

  连褚只能眼睁睁看着柳若欢带着江临离开,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地破碎残阳。

  他上前两步,大喊:“师妹!我绝不相信你加入了九冥堂,我会等你回来!”

  柳若欢朝后瞟了眼,嗤笑:“天真。”

  被江临狠狠瞪了一眼。

  这些天她一直东躲西藏,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其实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就晕倒在柳若欢怀里。

  他抱着她掂了掂,感叹:“真轻啊。”却仍小心翼翼将她抱上马车,以最快却平稳的速度赶了回去。

  她醒过来的时候伤口都已被包扎,换了干净的衣裙,躺在锦被银纱的床榻上。

  柳若欢就坐在三步之遥的藤椅上,手指支额似在小憩,熟睡后的容颜没有醒着时的傲慢,愈发赏心悦目。这个人,她第一眼见到他,就惊为天人。

  以前她听人说,艳极必衰,女子美成这个样子,不是什么好事,遑论是个男人,可他似乎活得很好,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她轻轻叹了口气,他却挑起唇角:“小江临,是不是特嫉妒师叔长得比你好看?”他睁开秋水桃花似的一双眼,对上她的视线,“别难过,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没我好看,你已经比很多人好看了。”

  她偏过头,看着窗边一扇翠屏,上有冷月池光。

  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九冥堂的挂牌杀手,完成刺杀任务,领取委托奖励,乱世中不少人曾以此谋生,可江临想获得九冥堂的庇护,就不能只成为挂牌杀手这么简单。

  闯九冥狱,过生死门,方能入九冥堂,成为九冥鬼杀。

  柳若欢是九冥堂的分堂主,他领着江临去拜见了冥主萧何,获得了九冥牌,只要江临能通过试验便是九冥之人,今后朝廷再想动她,也不得不顾忌九冥堂的势力。

  踏入杀伐地时,柳若欢一袭紫衣站在枯树藤蔓之下,依旧是笑意晏晏的模样,眼底却流露担忧。当年他入九冥堂时,和如今的江临是何其相似,相似到,几乎令他心疼。

  他在枯藤下等了三天,江临出来时满身的血,只是面容愈冷。他伸手扶她,被她微微避开,殷红的血似绿衣开出红花,她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九冥狱,杀伐地不过是第一层狱,一日一日,那个温柔的姑娘眼神一点点冰冷,他开始有些后悔。

  从血池出来时,她用长剑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去。他扑过去抱住她,浓郁血腥味几乎熏得他头疼。九冥狱一开始本就是为了灭绝人性将杀手训练为只知杀戮的工具而存在,她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姑娘,却要经受如此折磨。

  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头一次笑不出来。

  “放弃吧,小江临,我们不入九冥堂了,我可以保护你。”

  她将被鲜血湿透的单衣褪下来,捂住依旧血流不止的手臂,挑了挑眉梢,一抹冷笑:“靠你一个人,和整个监察司作对吗?”将伤药洒在伤口上,唇角疼得发白,眉眼却如旧,“我还不想死。”

  闯过九冥狱那一日,天空落下细雪,她从纷扬白雪中持剑而来,绿衣不沾半点血色,衬着锋利美貌。他叫出她的名字:“江临。”她回过头,弯着唇角笑了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萧何很满意她的表现,将一卷竹简递到她面前。闯过九冥狱,只差最后一道生死门,这卷竹简,就是生死门。

  刺杀委托:藏云山庄大公子叶宿白。地点:祁山道观。

  这是她成为鬼杀前,最后一道测试,也是她成为鬼杀后,第一个刺杀任务。

  这同她作为监察使查案不同,那时她的剑,只对准大恶大凶之人,可如今,她要对一个年仅十岁的无辜男孩下手,原因仅仅是有人想要他死。

  柳若欢看见她接过委托竹简时纤细手指在微微发抖,可她依旧接了过来,没有半分犹豫。

  离开九冥堂时,他按住她的手,难得郑重:“你接下这个委托,杀掉那个孩子,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好笑的语气:“我变成如今这样,不正是你当初所期望的吗?”

  起初他只是觉得她好玩,想将她留在身边,可后来发生那些事,一切都再无挽回的余地,入九冥或者死,这似乎不需要选择。

  他望着她的背影,极轻的三个字:“对不起。”

  可她没有听见。

  第伍章

  月白风清,她踏着无声步调从房间出来时,剑尖滚落一点鲜血。那个无辜的孩子在睡梦中死去,大概没有半分痛苦。

  柳若欢倚在屋外一颗梧桐树下,就像多少次等待她的模样。她踏着夜风离开道观,终于在盘旋山间的青石小道停下。

  她就坐在落满雪霜的石阶上,那把染血的剑弃在一旁,她将整个身子蜷成小小一团,捂着脸。他走过去将她拉起来,看见她绯红的眼角,但她没有哭。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嗓音抖得厉害:“我杀了他……”

  他心疼得揽她入怀:“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

  在回去复命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连褚。他携风雨之势而来,长剑寒光映着眼中熊熊怒火,朝她的喉咙刺过来,她慌忙抬手去挡,手腕玉镯应声而碎。

  “江临!你怎么下得了手!”

  她面色惨白,却强撑着内心的倔强。长剑抵住她的心口,她没什么表情:“那只是一个任务罢了。”

  连褚眼中有滔天怒浪。他得知她的行踪后一路赶来,想着这一次一定要将她带回去,她做错了事没关系,所有的惩罚他替她担,可他看见死在房中的男孩,伤口分明是他亲自教她的云山剑法所致。

  一直以来他都不相信她加入了九冥堂,他以为那只是她委曲求全的一种手段。可如今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她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他望着她,似全然不认识她:“师妹,你可还记得你的剑道?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偏着头看她,惨白的脸,却弯着唇角:“师兄,人都是会变的。”

  他的长剑刺入她的心口,血色浸出来,像晕开一团艳色胭脂,却没有再进一寸:“这一剑,斩断你我所有情分。江临,下一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只是微笑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踉跄两步倒在了柳若欢怀里。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她冷眼看过去,叫出他的名字:“柳若欢?”

  他露出一抹苦笑,凑到她耳畔:“对不起……”

  她笑了笑:“你没有对不起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江临的最后一道测试完成得很好,她踏过生死门,真正成为一名鬼杀。冥主萧何给了她代表身份的玉牌和回心丹。回心丹是九冥奇药,只有历任冥主才知其配方。每一名鬼杀在踏过生死门加入九冥堂的那一日都会得到一枚回心丹,可医死症,可解万毒,是鬼杀的另一条命。

  柳若欢没有再分配委托给她,他听闻南疆有奇花,花开蔓延千里,似星光月色落入凡间,兴致勃勃要带江临去散心。她靠在窗边把玩一株白梅,嗓音淡淡:“我要回京城。”

  他没说什么,将一顶斗篷披在她肩上,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习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我也挺想你院中那棵合欢树,一起去吧。”

  回京的路程难免无聊,曾经的江临像一点就燃的火药,他戏弄她觉得很有趣。可如今他说再多的话,她也只是淡淡听着的模样。

  他同她说起他第一次遇到她。她懊恼自己没能提前抓捕凶手害死了无辜百姓,跪在放置尸体的树下默默流泪。彼时他就坐在枝繁叶茂的树干上打盹,被她的啜泣吵醒,本来满腔火气,却被她的眼泪和善良所吸引。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灼,她发现了树上的他,清丽眉眼霎时变得凛冽,哪还有半分方才柔弱的模样。他从树梢跳下来落在她面前,似绿影光点间一朵紫花悠悠飘落,兴趣盎然地问她:“你方才是在哭什么?”

  她红着眼角,语气却冰冷:“我没哭,你看错了。”

  他被她严肃的模样逗笑,有心戏弄她,便自称曾看见凶手行凶。她果然上当,跟着他东奔西走调查线索,到最后得知他只是戏耍,气得拔剑想教训他,却发现自己连他半片衣角都摸不到。

  虽然后来在他的帮助下她抓到凶手,她硬邦邦说了句“多谢”,却不想同他有更多联系,只急于回京复命。那时他知道她监察使的身份,眼底神光莫辨,却笑道:“监察使只有云山宗弟子才可担任,我为何不曾在宗内见过你?”

  她以为他是师父同门,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师父是云山宗弟子连柯,他是在进入监察司后才收我为徒。”

  他冷笑一声:“什么云山宗弟子,不过是个被逐出师门的叛徒罢了。”

  她生气他对尊师的侮辱,拔剑又要交手,他却飞跃而走,笑声散在风中:“小江临,见到你师父,记得替师叔我问他好。”

  那之后,她从师父口中得知,他叫柳若欢,他才是被逐出师门的叛徒,她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

  他将一串紫风铃插在她发间,笑意融融看她:“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很开心,这才一直缠着你。”

  而她面无表情翻身上马,淡淡两个字:“走吧。”

  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江临了。

  城隍庙外的紫薇花刚绽出花苞,小鱼和阿竹十分欣喜她回来了,只是阿竹在看见同行而来的柳若欢时,大叫一声躲在了江临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