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哆哆嗦嗦指着柳若欢,哭道:“当初就是他把我扔到了那个地方!”

  面对江临投过来的复杂目光,他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他跟随她来到这里,本就打算将一切坦白。

  “人都是自私的,灾难不曾降临到自己头上,永远不知痛为何物。哪怕我告诉你右相手下在残害少女,你也不会相信。你愚忠朝廷,愚孝连柯,放弃了起码的怀疑与思考,除非你在乎的人受到迫害,你才会正视真相。”

  他走近两步,拂去她肩头飘落的紫薇花,是亲密无间的姿势:“是我设下陷阱只为引你入九冥堂,江临,你恨我是应该的。”

  他一直在说对不起,他对不起的,原来是这件事。

  她抬头看他,眼底并无愤怒怨恨,只是轻轻道:“真是可笑。”

  第陆章

  久未居人的庭院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灰尘,高大合欢开出绒球似的花,她静静站在树下,看着柳若欢忙里忙外打扫了房间,又升了灶火煮面给她吃。

  他挽着袖子,兴致勃勃问她:“你喜欢什么口味?辣一些还是酸一些?”

  她掏出鬼杀玉牌,扔在地面,淡淡开口:“柳若欢,我要走了。”

  他似乎没听见,依旧忙着煮面,只是背对着她的背影在风中微微颤抖,好半天,极轻地笑了一声:“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小江临现在是打算抛弃我吗?”

  身后没有回答,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一朵合欢从枝头飘落而下,落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他走过去将鬼杀玉牌捡起来,看着上面江临二字,随后郑重其事放进了怀里。

  城中凌霄依旧开得盛好,她悄无声息潜进监察司,没有人发现她。

  连柯等在屋内,她跪在他面前,将回心丹奉上,颤抖的嗓音:“师父,徒儿幸不辱命。”

  他伸手接过来,目光复杂望着她:“你做得很好。”

  她埋着头,泪意从眼角浸出来,像是突然卸下这些时日以来的沉重与难过,又变回曾经那个江临。

  她告诉柳若欢,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是真的。因一切的陷阱不过是因为她甘愿上当,她需要一个不被怀疑的理由加入九冥堂,一个必须成为鬼杀的理由来获得回心丹。

  一年前,连褚在璧山查案时与江湖门派交手,身中剧毒。回京之后御医诊治三天三夜,出来后告知他们,剧毒已浸入心脉,无力回天,连褚大抵还有一年时间。

  他是她最心爱的人,也是师父最疼爱的独子,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师父说,世上有一种药可解万毒,只要能拿到它,连褚就一定能平安无事。

  那是九冥堂的回心丹。

  于是有了自愿上当,假意背叛,她只希望他能活着,哪怕自己沦落地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有时在深夜里,梦里出现那个紫色的身影,他用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望着她,令她难以安眠。

  连柯拿着回心丹离开,宽慰道:“我会让褚儿服下解药,你舟车劳顿,回去休息吧。”

  她仍旧跪在地上,抹了眼角的泪,咬着牙齿问他:“师父,阿竹是被柳若欢绑到右相府的没错,可其他那些无辜的女子呢?埋尸城郊的那些尸骨呢?”

  她抬头看着他,这个她自小敬重的师父,嗓音里的嘲讽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这么多年,师父还帮右相做过多少毁尸灭迹的事呢?”

  “放肆!”他抬手扫过她的脸颊,愤怒无比,“你懂什么!跟那个柳若欢待了几天连为师也敢怀疑吗!”

  眼角掉下一滴泪,她捂着脸,弯着唇角笑了笑。

  几日之后,监察司布告天下,叛徒江临已捉拿归案,罪大恶极,即日于闹市行刑。

  连褚踢开紧闭的房门,对着端坐高椅的连柯怒吼:“你答应过我找到师妹从轻发落!”

  他微微闭眼,日光照着两鬓白发:“你师妹不知悔改,一意孤行,为父除掉她,是除掉朝廷的祸害。”

  窗外飘落几片绿叶,簌簌声响中,柳若欢无声而至,环胸抱臂倚在窗棂冷笑道:“师兄多年不见,还是如此道貌岸然。棋子用过就丢,当真好手段。”

  连柯面上闪过冷意,斥责连褚几句让他离开,柳若欢笑意晏晏看着这一幕,翻身跃进屋内,紫衣拂过窗口一只青釉落地瓷瓶。

  “师兄,当年你被师父逐出云山宗,后来在右相的帮助下进入监察司,残害师门,这些年,你这个位置坐得可心安?”

  连柯冷笑两声:“我是在发扬云山剑道,师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倒是小师弟你,手染多少无辜人命,将来怎有脸面对师门。”

  柳若欢冷冷打量四周,突然倾身逼近,短刀挥落间被连柯避过,两人一番交手不过呼吸之间,转而恢复平静。

  云山宗传到他师父这一代,只收了三名弟子。柳若欢生性洒脱不愿入朝为官,便拜离师门。孰料因心术不正被师父逐出云山宗的连柯暗地里与右相勾结,在右相的帮助下进入监察司,甚至杀死了同门师兄和已经病重的师父,连已经离开云山宗的他也不打算放过。

  他在朝廷的追杀下无路可走,只得加入九冥堂。就像当初的江临一样,闯九冥狱,过生死门,成为九冥鬼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小师弟明知这监察司是我的地方,也敢孤身闯入,真是令师兄我佩服。”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却越发伪善的人,突然不想再与他多言,他仿佛疲惫地后退两步,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吗?用我的命,换江临的。”

  连柯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大笑开来。

  “我这个惜命如金的小师弟,今日居然要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女子去死?”

  他挑起唇角:“你一生为权为利,不惜蒙蔽良心,泯灭人性,当然不会明白何为真情。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对我却是至关重要。”

  看了眼窗外渐渐阴沉的天,嗓音没什么情绪:“我死后,放过江临。我已留信九冥堂,若江临有事,九冥堂将倾巢而出,灭监察司,毁你一生心血。师兄也不想为了一个对你毫无威胁的女子,赌上你的前程声誉吧。”

  屋内一时静寂,良久,是连柯黯哑带笑的声音:“那是自然。”

  半月之后,蓬头垢面的江临于闹市处斩,天色降下大雨,从重重把守中冲出来的连褚只来得及收敛一副不完整的尸骨。

  他跪在大雨中号啕大哭,却在雨水冲刷干净眼前人的面容时愣住。

  良久,露出一抹苦笑:“柳若欢,我不及你。”

  尾声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看着流笙,难以置信的嗓音:“他替我死了?”

  流笙点头。

  “为什么?”她依旧是无措模样,眼角却掉下一滴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骗了他,一直在利用他……”

  “因为他爱你。”流笙叹了声气,“爱情这种东西,谁说得好呢。”

  茶盏水纹荡漾,画面继续呈现。昏迷不醒的江临被连柯喂了忘忧,她忘记一切,就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连褚将柳若欢的尸骨葬在了院内那棵合欢树下,屋内昏迷的姑娘终于醒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望着他,问:“你在做什么?”

  他朝她招手,笑着回答:“煮面给你吃。”

  可她总觉得,那里站着的,不该是这样一个人。

  绿衣姑娘失魂落魄离开了忘川。很多年后,右相与监察司勾结的罪证被呈上朝堂,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其后撤销监察司,传承百年的监察司自此消亡。

第十三卷 忘川·玲珑

  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只要想到那是他,都可以原谅。

  第壹章

  夏夜蝉鸣不断,热浪从竹林间一波一波拂过,吹开阶前几株夏花。流笙执一壶清茶一把团扇躺在林间的竹藤上乘凉,团扇摇晃间带起阵阵清风。

  竹林的尽头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蓝衣姑娘,她本有一张精致的脸,眉眼间却因常年病色而染上颓败。

  她走到流笙面前,一副如明珠玲珑的好嗓子:“你就是流笙,忘川的主人?”

  流笙晃了晃手中茶杯:“我正想着饮茶乘凉时应有故事相伴,姑娘便来了,可见是天意。”她起身回屋拿了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出来,放在石桌上一株海紫苑旁,“讲讲你的故事,若是好听,你所迷茫的那些真相,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低头看着茶盏出神,蹙着好看的眉眼:“知道真相又如何呢,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疑惑,我爱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罢了。”

  第贰章

  一双云雁飞过高空,清鸣悠长,惊落庭院两株瘦樱白花。这些时日以来的杀伐之音似乎已经散去,偌大的玉山门寂静如雪,良久,侍女垂影推开半扇院门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在她脚下。

  “大小姐,玉山败了……”

  她闭上眼,唇角一抹难以置信的笑,嗓音却放得平缓:“十三煞一向霸道,往年被他们吞并的小门派无一不被灭门,玉山大概也逃不过这一劫。”

  垂影面上闪过犹豫,片刻迟疑道:“门主似乎同十三煞做了什么交易,方才探子来报,围在山下的十三煞人马已经撤离了。”

  她微微抬头,眉眼蹙成一团:“交易?”

  几日之后,江湖盛传玉山门在与十三煞争夺江东一带的霸主之位时战败,为保全门中上下,玉山门俯首而降,愿为十三煞驱使,并将门主独女嫁与十三煞少主为妻,以表诚服之心。

  五月白樱已落尽,窗外一轮荒寒的月,她将垂影送进来的嫁衣全部扔出去,嗓音近乎撕裂:“我不嫁!我绝对不嫁!”

  黑衣男子踩着月色踏进屋,挥手遣退垂影,她眼角绯红,扑到他身边:“大哥,求求你,让我去找言瑨,你让我去找言瑨好不好?”

  他扶住她颤抖的肩,语重心长的模样:“玲珑,遑论言瑨早已失踪,如今玉山门上下的安危都系在你一人之身。就算他现在回来,你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拽着最后一根稻草,“大哥,除了言瑨,我谁也不嫁,你帮帮我……”

  却被他拂开衣袖:“你只知儿女情长,却丝毫不为玉山着想半分!十三煞聘礼已送到,你若不安心成亲,就等着玉山被他们灭门吧!”

  惨白月光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满室戚然。

  她跪坐在冰冷地面,身后一面六扇开合的山水屏风,挡住从轩窗吹进来的夜风,可她仍觉得冷。落地烛台摇出破碎光影,她眼角滑落一滴泪,是几近无声的呢喃:“言瑨,你到底在哪里……”

  那个自小陪她长大的少年,那个立誓说今生非她不娶的少年,毫无预兆地从她身边消失。她找了他好久好久,踏过山川河流,寻遍大漠黄沙,可她找不到他了。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她不信。她还在等他回来,可这么久过去,她再也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淡青天色泛出一缕晨雾,屋外唢呐阵阵,垂影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戴在她头上,遮住了一头如锦似墨的秀发。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被垂影扶着一路出门,直到坐上迎亲的马车,终于绝望地闭上眼。

  他没有来。她想,他再也不会来了。

  马车在路上行了两日,到了十三煞所在的云水城,垂影在车外说:“大小姐,这里开了许多苍兰花,真好看呀。”

  她面无表情掀了帘子望过去,大片苍兰盛开在日光之下,花丛腾起粉雾,似散落片片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