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请自入,苏云重面色冷淡,似没看见他一般。蒙越走到他面前,嗓音一如既往的喑哑:“听闻苏将军的妻子过世了,老夫深感遗憾,只是看苏将军这般模样,似乎并不想为妻子报仇?”

  苏云重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目光如刀:“什么意思?”

  他笑呵呵推开他的手:“难不成苏将军真以为令妻是突然死亡吗?老夫可是知道一些真相啊。”

  屋外银月如霜。

  次日重晓送饭过来,看见苏云重站在门口,面上虽然没甚笑意,但眼光已不如从前冰冷,甚至叫她一起用饭。

  她受宠若惊一般,迟疑半天才在他旁边坐下,他给她夹菜,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道菜你试试,我觉得太咸了。”

  她压抑住心中激动:“我下次少放盐。”

  “是你做的?”他略带惊讶地挑眼看她,好半天,唇角勾起浅浅的笑,“辛苦了。”

  他终于能接受她的心意了吗?她捧着碗,眼泪滴落在饭菜上,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苦,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在一旁问她:“你继任教主那天,是什么时候?”

  “槐月十四!”

  他点点头:“我会去。”

  蔷薇院里又开出娇嫩花朵,常有戏蝶游蜂,他采了几株给重晓送过去。看见她站在圣庭之中,是冷艳模样,看见他时才露出温柔笑容。她告诉他,继任教主的前一晚要启动千蛛万虫坑,把养在里面的灵玉拿出来,仪式当天滴血认主,便可以驱动万千毒虫,是五毒教的圣物,跟中原皇帝的玉玺一样的道理。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提出想要见识见识这神奇的圣物,重晓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将蔷薇簪在发髻,问他:“好看吗苏大哥?”

  他笑着点点头。

  槐月十三,重晓果然过来找他,将他带入了教中圣地。她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眼前是燃着火光的石室,中间有巨大的石坑。重晓运作圣教秘术,苏云重看不懂,只是片刻过后,一只巨大的红蝎子从坑里爬出来,蝎尾上挂着一块莹润的玉,被重晓收在手中。

  灵玉内似有光泽流动,他看得出神,索性拿在手上把玩,重晓毫无防范站在一旁,没有察觉他眼神已然变得冷冽。

  袖下寒芒闪动,他触不及防点了她的穴道,刀锋割伤她的手指,重晓反应过来的时候,灵玉已吸收了她的血液。

  “五毒教的教主竟然如此容易轻信于人,我该庆幸,还是该为你难过?”他冷笑,毫不掩饰眼底对她的怨恨。他将灵玉朝门口一抛,重晓惊呼一声,灵玉却被人接住。

  蒙越从阴影中走出来。

  她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云重,嘴唇张合好几次,才颤抖着发出音节:“苏大哥?”

  我不是容易轻信于人,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啊。

  他箍住她的肩,牙齿咬得紧紧地:“为了留下我,你竟敢杀她,重晓,你怎能恶毒至此。我苏云重此生,最后悔便是遇上你,我情愿死在战场上。”

  可是苏大哥,当初是你求我救你啊。除了用蛊,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活你,为什么你总认为我是故意的,为什么你觉得那是我的错。

  眼泪掉下来,她哭着看着他,可他不为所动。

  “你曾经说,要想离开,除非杀了你。”他笑得可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现在,我要杀了你。”

  她的身后是史上最恐怖的虫坑,没有灵玉在身上,她会瞬间被吞噬殆尽,他竟然要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杀了她。

  他竟然,这么恨她。

  她闭上眼,似乎又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紧紧抓住她,求她救他。苏大哥,你说你最后悔便是遇上我,可我若是知道最后这个结局,我不会救你。

  蒙越将灵玉收好,看见苏云重依旧没有下手,冷笑一声,走近几步一掌打在重晓胸口,她身体受力后倒,苏云重脸色一变,伸手想要抓住她,被蒙越止住。

  掉落虫坑的瞬间,她听见蒙越黯哑笑声:“多谢苏将军助我夺得教主之位。”

  尾声

  流笙将蔷薇插在白釉瓷瓶中,苏云重看着那株蔷薇,好像又看见少女美丽的笑脸。

  “你杀了她。”

  他握紧拳头:“我只是为我妻子报仇。”

  流笙摇摇头:“苏将军,你错了。重晓没有杀害你的妻子,你只是信了蒙越骗你的话。你妻子的死亡和任何人无关,若非要说和谁有关,大概,只能是和你有关。”

  他猛地抬头看她。

  “她听闻你战死的消息后伤心欲绝,病气入体,却仍撑着病体雕刻了一座你的木雕,木雕成形那日便病重去世了。”

  他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流笙毫不在意,她将面前的琉璃茶盏推到他面前,嗓音浅淡:“你说你从未亏欠过谁,那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他看见茶盏倒映出画面,久违的少女脸庞渐渐清晰。

  她小心翼翼喂他吃药,为他疗伤,郑重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呐,这个呢,是我教的圣物,叫作凤凰蛊,吃了这个你很快就会醒过来的。你求我救你,我当然要不惜一切方法救活你呀,否则太丢面子了。”

  凤凰蛊,一生唯一人。将受蛊者的伤病转移到施蛊人身上,替他承受一切伤痛,甚至,替他承受一次死亡。

  从来就没有什么噬心蛊,她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囚禁他。只因他身上系着下一任教主的性命,所以只有留下他,才能保证重晓没有性命之危。

  他看见石室内,灰狼跳进虫坑将面目全非的少女扯出来,大概那是由她的鲜血喂养的毒虫,并没有瞬间吞噬她,反而将目标对准了灰狼。她从虫坑里爬出来,遍体鳞伤,蹲在地上默默流泪,连声音都哭不出来。

  “苏将军,你可还记得,离开苗疆之时,你遇到了一次截杀。”

  流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飘渺渺。

  他身子一震,回想起那天,是苗疆独有的雾天,他终于离开五毒教,要回到自己牵挂的故乡。记忆中的苗疆少女,那张似蔷薇艳丽的脸,他再也不想想起来。

  但追杀毫无预兆接踵而来,杀手着苗疆服饰,擅用毒,他在围攻之下很快力竭,用尽手段才换来自由,死在半路之上未免太过可笑,他拼死将杀手斩杀,也终于重伤昏迷。

  他想,果然还是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恍惚中,听见有银铃声渐近,他呢喃,你是在等着我一起走黄泉路吗?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银铃声中,有少女低喃软语,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不知多久过后,他醒过来,手腕戴着一串熟悉的银铃。

  如今,透过茶盏,他终于看见是谁救了他,也终于听清少女此生最后那句话。

  “你是我救活的人,哪能随便就这么死了。苏大哥,好好活着,下一次,不会再有人替你死去了。”

  因为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为他施用凤凰蛊。

  他哆哆嗦嗦看完这些,难以置信地打翻了茶盏,怒吼:“这是幻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流笙轻笑,将茶盏捡起来:“信不信,由你吧。打烊了,苏将军,走好。”

  银铃断断续续地消失,那个背着竹篓的苗疆少女再也不会出现。

第十五卷 忘川·宋檀

  最好的结局便是你高坐帝王之位,我为你护这千秋霸业。

  第壹章

  她从绿竹幽径而来,月色映出鬓间雪发,身姿却看不出半分年老之态,玄色深衣落下星光竹影,照亮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许多人都曾来到忘川,问一句前生遗憾,解一句后世无怨,她这一生却活得比谁都自在如意,并无任何遗恨。

  她将清茶捧在手中,缭绕茶雾氤氲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六瓣莲壁灯中泛出温色光芒:“若说有遗憾,那便是我同他相遇太早,相守却太晚。我时常在夜里梦见他,可梦中的面容实在模糊,所以我来到你这里,我想再看一眼他的模样。”

  流笙将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放在她面前,倒映着她眼角皱纹,她手指覆上眼睛,极淡的一丝笑:“再在这尘世看他一眼,我就要去找他了。”

  第贰章

  秦宣从成堆的奏折中抬头时,半轮明月已掩住殿前银帐轻纱。内侍递上今年的新茶,颗颗茶卷在淡青瓷盏中如春水绽开,腾起一抹茶香缭雾。

  他浮了浮热茶,想起什么一般:“那和尚还跪着?”

  “回陛下,光明寺方丈从今晨到现在一直跪在殿外等候陛下降旨。”

  他以手支额,狭长眼眸微微挑起:“这江湖纷争如今竟也需朕插手才能解决了?那和尚说什么教?”

  内侍赶紧提醒:“明教。”

  “明教,妖言惑众,祸乱朝纲。朕的朝纲,岂是他一个小小教派能祸害的。若明教真有这本事,说明那教主也是难得之才,朕何必派军剿灭,将他招入麾下岂不更好。”

  他挑出光明寺方丈前几日上书的奏折又看了一遍,烛光映着温玉般的一张脸,眉目间的王者气魄却难以忽视。

  “不过这光明寺备受历代皇帝看重,若是朕至他于不顾,倒有损皇室声誉。”

  修长手指轻叩桌面,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那混球前日回京了吧?你可知他这两日在做什么?”

  内侍不愧跟随他多年,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谨慎回答:“宋将军自南征凯旋已有两日,听闻……听闻他招了两个玉音楼的琴女歌姬,在府中……”

  一声哼笑在熠熠烛光中荡开,他在内侍满头冷汗中悠悠开口:“传旨下去。命宋檀率三千南征军前往大漠,剿灭明教。”

  内侍领旨退下。宫灯朦胧,他颀长身影投在身后明黄帐幔上,常年都需故作威严的一张脸此刻容色淡淡,望着窗外漆黑天幕一轮皎皎孤月。

  “回京多日却不来见朕,琴女歌姬,饮酒风流?”他慢慢靠上软榻,凉薄唇角一抹清淡笑意,“当真很好。”

  旨意传到宋府时,天光刚开,风流一夜的宋将军正执一杆八十斤重的长枪在庭院舞得虎虎生威。内侍“圣旨到”三个字还没说完,玄色寒枪刺破晨雾“噌”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穿破半开的院门又深深扎入三尺开外花影重绕的院墙上。

  内侍哇的一声跪在地上就哭了。

  始作俑者半醉半醒晃荡着进屋,还不忘对副将阿柚吩咐:“把那个一大早就在门口哭爹喊娘的人给我扔出去。”

  圣旨下达过了三日,军中没什么动静。宫中又派人来宋府催了几次,阿柚冒着生命危险在这位暴躁将军耳边日日提醒,将军将正在拭擦的百斤重锤啪的砸在地上,怒道:“你能不能别像个苍蝇似的在我身边念叨!”

  阿柚抹着眼泪跑出门,对外面正在等消息的参军道:“将军有令,此次征明教军队赐名苍鹰,意为苍穹之鹰,明日整装出发。”

  参军感叹一句“将军当真好文采”,高高兴兴传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