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交手对象一直都是穷凶极恶的敌国军队的宋檀来说,此次剿灭邪教的差事实属清粥小菜,寡淡无趣。

  因明教中早有内奸通过江湖门派朝军中传递消息,宋檀虽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的确省了他不少事,一直深入到大漠深处,明教分坛尽数被清除,总坛却早已撤尽人马成了空城,苍鹰扑了个空,只能回营地再做打算。

  日渐黄昏,宋檀挺着笔直背脊站在营前听阿柚禀报战况,凌厉剑眉下一双漆黑眼眸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冷然将眼前黑压压一众将士打量半天,微微偏头询问阿柚:“你说那明教教主被明教圣女刺了一刀,跑了?除了那圣女,你们一个人都没抓到?”

  “是……”

  大漠的风卷起黄沙漫天,良久静寂之后,他突然一脚将阿柚踹倒在地,冲着将士咆哮:“你们一群大老爷们,连一名女子都比不上!跑了?空城?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是这样教你们打仗的?丢人现眼…”

  他骂得不解气,反手抽出长枪对着前排将士噼里啪啦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在一旁看戏的江湖门派吓得冷汗直流。

  他打够了将长枪往地上一扔,冷声道:“派五百人驻扎明教总坛,凡有余孽一律抓捕,另两百人循明教西迁路径追捕逃窜之徒。”

  转身离开时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扔给阿柚:“把这护心丹给那圣女送过去。听说她长得倾城绝世,死了怪可惜的。”

  第叁章

  此次讨伐明教之行算作失败,这令宋檀感到十分羞耻,躲在宋府足不出府,皇帝几次召见他都称病拒绝。

  淡色晨光在门口洒下斑驳光影,阿柚一路小跑到院内,扑在正舞剑的宋檀脚下,扯着他半片衣角,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将…将军…陛下给你…赐婚了……”

  宋檀手中长剑没拿稳,“啪”的落在青石地面,他保持侧身挥剑的姿势,僵着嗓音问:“赐……婚?他把谁赐给我了?”

  阿柚欲哭无泪:“圣旨没说,只宣将军进宫商议。”

  宋檀匆匆更衣,硬着头皮进宫面圣。

  不出半日光景,陛下即将为兵马大将军宋檀赐婚的消息便传遍宫中。宋檀一路行来,大家纷纷朝他投来恭贺目光,转而想到即将被赐给宋檀的姑娘,又为其掬一把同情泪。

  三年前,一直在外逃窜的十一皇子秦宣在南征军的拥护下攻入京城夺得皇位,秦宣称帝后论功行赏功臣,但其中获赏最大的莫过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宋檀。秦宣亲封他为兵马大将军,赐二等爵位,接南征军帅印。

  这宋檀毫无背景家世,一跃跻身为朝中显贵,天下哗然。如今庙堂之上多是门阀贵族子弟,互相攀比拉帮结派者比比皆是,宋檀便成为这其中另类,受到排挤。

  但宋檀也不是善茬,先是将南征军中反对自己的将领尽数以违反军令腰斩,后又用铁血手段整治南征军,在三年时间内率大军南征北战,稳固江山开拓疆土,凡宋檀所经之地,从无败仗,血流成河。

  宋檀少有回京,常年征战在外,是一个实打实的粗鲁武将,大学士孔纪曾在公开场合斥骂宋檀是披着官服的市井无赖,常有朝臣在弹劾宋檀的奏折中声泪俱下指控他侮辱自己已故母亲…

  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却是谁都避之不及的祸害,是以宋檀已二十有五,仍未娶亲。如今大概是陛下不忍爱将寒心,铁了心要推哪家闺女进火坑吧。

  雕梁长廊两旁的白樱像簇簇雪花堆积在枝头,宋檀风一般穿行而过,惊落满地白雪落花。他撞进殿门,袖口带起半朵白樱落在对面男子的云靴之上。

  是三年未见的面容,唇角一抹熟悉冷笑,眼底光芒似银月照进幽幽深井,泛出一丝冰冷意味。

  “臣……参见陛下……”

  下跪的身子被手托住,悠悠嗓音在他头顶响起:“朕多次召见,爱卿都称病,如今朕瞧爱卿的模样,倒是生龙活虎得紧。”

  他颤了两颤:“臣……臣身体素质比较好……”

  秦宣哼笑两声,拂袖转身:“爱卿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他抓了抓头,显得有些无措,结结巴巴道:“听闻……听闻陛下为臣赐婚,臣深感荣幸,但臣无心儿女情长,还请陛下……”

  话没说完,被秦宣冷声打断:“朕打算将唯一的皇妹嫁给宋将军,三日后赐婚的圣旨会送到宋府,将军回府之后切莫松懈,做好迎亲的准备。”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威风将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臣请陛下收回圣旨,这公主臣不能娶啊!”

  秦宣微微偏头,挑了挑眉梢:“哦?将军所言何意?莫不是觉得朕的皇妹配不上将军?”

  宋檀上前两步拽住他的衣角,抬起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臣……臣是个女的啊!”

  落地青铜香炉腾起龙涎香如雾罩下来,秦宣望着殿前六扇开合的山水翠屏,嗓音凉得像冬月寒雪。

  “宋檀,五年前,我曾问你要不要同我成亲,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他换了称呼,似乎又回到曾在苍茫沙场上两人比肩而靠的时光。

  宋檀想起那一日,夜风卷起她如瀑黑发,身后半轮明月缓缓升起,寸寸银霜映着一件玄色深衣,上有茂林修竹。

  而她仰起一张嬉皮笑脸,回答:“怎的?你要变成个女子嫁给我?”

  那之后,秦宣再也没有逼她承认过她的身份。是以时至今日,举国上下除了副将阿柚外竟无人知晓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暴躁将军,她其实是女扮男装来着。

  宋檀十二岁从军,常年混迹军中,性别意识早已模糊,跟着身边一群粗汉上阵杀敌喝酒吃肉,这十多年下来从不把自己当做女子。

  秦宣常在夜深人静时回忆,自己是如何喜欢上这样一个脾气暴躁毫无女人味的人,可月幕繁星之下,他总是会想起她满脸是血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修长却布满伤痕的手来。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滴下,落在他半仰的脸颊上。

  他握住那双有力却冰冷的手,听见她的声音就像沙场之上兵戈相撞一般冷硬响在他的头顶,她说:“别怕,到我身后来。”

  第肆章

  自大秦永光八年,北狄攻克十四城邦,国君出逃太子亲征后,大秦的江山便一直在风雨中飘摇欲坠。虽其后两年大秦将士浴血奋战赶走北狄收复十四城邦,从乱世中接下这江山的新皇却并没有成为一位明君让大秦稳定下来。

  残害忠臣,迫害手足,大秦十四名皇子皆死于新皇刀下。

  秦宣在母妃家族族人的掩护下逃离京城那一年,他刚行了十八岁的成人礼,他的三哥登基为帝,改元永平。永平元年,是大秦所有皇子的忌年,唯他一人幸免于难。

  北狄虽退出大秦境地,却时时派兵骚扰边陲,从京城到临关,几近一月的颠沛流离已让秦宣没有半分皇家子弟的贵气,他同那些流民一起缩在寒冷郊外,互相依偎着取暖。

  彼时南征军驻扎边陲,临关又是边陲小镇,镇中常有军中将士来往。秦宣不知自己的通缉画像是否已传到南征军中,日日以垢遮面,活得胆战心惊。

  新皇即位,首要做的不是安抚民心安置难民,恢复被战火波及的城镇,却是以凶残手段整顿朝纲诛杀手足,如何不令天下人心寒。

  常有商户百姓从临关到北狄,情愿远离故土前往敌国,也不愿在这满目疮痍的地方生活下去。秦宣便藏在这群人中,想去北狄避几年风头。

  孰料时运不济,恰恰遇到北狄派来骚扰边陲的小支军队,北狄蛮人好杀,面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秦百姓又岂会心软,骑着战马挥着长刀便朝他们冲过来。

  边城冻雪,浮云如倾轧之山沉沉叠叠堆在头顶,马蹄带起寒风中猎猎雪响,长刀刺穿身边人的心口,温热的血溅了秦宣满脸。

  他其实尚有武力,但面对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兵将不亚于蜉蝣撼大树,鲜血在苍茫雪地间像一树缓缓绽放的红梅,每一朵都带着血色。

  身后铁骑响起时,北狄人的长刀没入他的肩头,他朝后一倒抽出身体,带起一串殷红血珠,洒在飞雪寒风中。

  南征军的铁骑冲上来和北狄人交上手时,他捂着伤口跪坐在地,风雪掠起他如锦似缎的黑发,他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压住即将破喉而出的呜咽。

  耳边兵戈之音震得他几乎晕厥,周围什么时候归于静寂的他并不清楚,只是有一双手伸到他面前,那双手长而有力,指尖滑落一滴血。

  “别怕,到我身后来。”

  他半仰着头,看见那张被血污遮住的脸,她有飞扬的眉,深邃的眼,和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大雪无声,茫茫白景,他颤抖着伸出手,被她一把拽了起来,那双手就像这严冬寒风一样冷,指尖却轻柔地落在他掌心。

  他突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连眼前这张脸也慢慢模糊。他觉得害怕,颤抖的嗓音在风中破碎开:“我看不见了……”

  那双手的主人将他扯到跟前,似乎检查了片刻,安慰道:“没事,是雪盲。你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吧?又遭了惊吓,过几日便好了。”

  话落,他身子一轻已被她拦腰抱起放到了马背之上。她翻身而上,就坐在他身后,手臂从他的腰间穿过,紧紧握住了缰绳。

  “我带你回军营,有军医。”

  其他铁骑军纷纷将还活着的百姓带上马,又留下小队人马将已经冰冷的尸体掩埋在大雪之下,才终于收队回营。

  边城的风雪如刀子从他耳边刮过,他在马背上一边挣扎一边吼:“我不去军营!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南征军有几名将领都曾与他是熟识,抚远将军苏善更是亲自传授过他武功。新皇即位后他遭受迫害,曾经的好友为自保无一人为他说话。他看尽人心,谁也不信,若是在军营中被认出来,必定难逃一死。

  他奋力挣扎,她却紧紧将他桎梏在怀中,好半天似乎被他惹得烦了,怒吼一声:“给我坐好!再动弄死你!”

  他想着回了军营横竖也是一死,红着眼睛道:“那你弄死我啊!你现在就把我弄死!”

  她驾着马手脚不便,再加上他用足了劲,终于让他从马背上跳下去,害得她也差点翻了马。

  他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感觉全身骨头都摔散了架。不远处一声嘶鸣,她勒马停下,怒气冲冲跑过去将他提了起来。

  “你找死是不是!若是没有我们你早就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了!我好心好意带你去看军医,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害得我差点翻马!”

  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令他感到更加恐惧,挥着手想将她推开,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她看得心烦,索性一掌将他劈晕,扔在马上带回了军营。

  第伍章

  秦宣醒来的时候,眼上覆了一层轻纱,帐内暖意融融,耳边却隐约有训兵之声。有人掀了帐帘进来,熟悉嗓音带着调笑:“哟,醒了。”

  她端着药碗走到榻边坐下,苦涩药味钻进他的鼻腔,他皱紧了眉,听见她说:“把药喝了。”

  他生平最怕苦,在宫中时最爱吃蜜饯,此刻连连摇头,朝内缩了缩,孰料她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直接将药给他灌了下去。

  药汁撒了一身,他气得发抖,对着她说话的方向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我要走!”

  她笑了笑:“大约六七八九十日吧。”

  他抱着膝盖有些颓败地缩在角落,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像她往年猎捕的雪狐一样,声音嗡嗡的:“谢谢你救了我,这几日我谁也不想见,待我能看见了我就走。”

  “走?去北狄吗?”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冷冷硬硬的,带着丝嘲讽,“这大秦哪里不好,让你情愿冒死去那寸草不生的蛮国?”

  他鼻子一酸,眼眶一红,想起京城血流成河,想到这些时日胆战心惊,嗓音溢出哭腔,却像头倔强的雪狐昂着头:“大秦哪里都不好!”

  她似被吓了一跳,大着声音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咋说哭就哭呢!”转身从箱子里翻了一套干净衣衫扔过去,有些不耐烦,“把衣服换了,别叫外人以为我欺负了你。”

  他默不作声爬过去把衣服拽在怀里,闻着衣角传来淡淡皂角香,带着一缕初阳的温暖。这些时日所受的惊吓和痛苦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倾泻口,他将头深深埋进衣衫,咬着牙哭出来。

  她踏出营帐时,里面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将手指搭在眉骨上望了望从浮云中探出半抹冷阳的天,叹着气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几日她按时给他送药,军中炭火稀缺,都是些饮冰卧雪的大老爷们,也不需要靠火取暖来过冬。秦宣就不一样了,自小养了一副身娇肉贵的体质,没有炭火估计都熬不过这个大雪纷飞的严冬。

  那日秦宣觉得躺在榻上太累,便摸索着走到门口掀开营帐,寒风卷着冷雪扑在脸上,他打了个寒颤,恰恰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就在不远处响起。

  “老张,把你分的那份炭火给我用呗!”

  “你咋每天都在找人要炭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