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个美人儿,怕冷。”

  秦宣放下帐帘,营帐内的火炉啪的一声溅起一抹火星,暖意四足。他走回榻上坐好,抱着暖和的棉被,沉默。

  她拿着炭火进来,见他又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都懒得搭理了。添了炭火帐内愈发暖和,她走近他,冰凉手指覆上他眼前轻纱。

  他吓了一跳,用手按住眼睛,惊慌失措的模样:“你做什么?”

  她唇角噙了丝笑,打掉他的手,手指却放得轻柔将轻纱一圈圈取下来:“军医说你的眼睛今日便好了,你睁眼试试。”

  轻纱离眼,白光一寸寸浸入黑暗,他试探着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颀长身影终于缓缓清晰。不同于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浴血奋战的模样,玄衣黑绒,长身玉立,正拿一双琥珀色眼睛看他,唇角一抹玩味笑意。

  “爱哭鬼,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着唇:“我不是爱哭鬼!”看见她唇角笑意愈盛,泄了气一般低着头,“禾亘。”

  秦宣去其首,是为禾亘。

  她点点头,环胸抱臂立在榻边:“禾亘,你可愿跟着我打仗?”

  他露出诧异神情,尽管帐内生了火炉,双颊仍冻得绯红,看上去愈发俊美灵动。

  她挑了挑眉梢:“你冒死也想去北狄,可见大秦已没有了家,何不留在军中,为国效力?你若愿意,我身边还缺一个副手。”

  彼时她刚升了官,是军中校尉,不大不小的官衔,却是她靠这些年浴血奋战的军功得来的。

  留在南征军中,的确是个好去处,大概无人能猜到他竟敢藏身军中,可这军中若有人将他认出来,又该如何是好?

  似乎看出他的难处,她继续淡淡开口:“我从军多年,对识字阅文却一窍不通,苏将军曾送我不少布阵兵法,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你若留下来,只需将这些教会我。”哼了一声,“若是懂得排兵布阵,我又岂会只是个校尉。”

  若只需教她识文断字,研习兵书,不用常外出见人,被发现的可能性便极小,他将眼下境况分析一遍,当即应声:“好!”

  她扬起唇角,露出狂妄的笑:“我叫宋檀,今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人,谁也不敢动你分毫。”

  第陆章

  宋檀将他的名册履历报上去后算是正式给了他军中身份,外人都道宋檀掠了个美人儿养在帐中,待大雪停了,大地透出几分春意,秦宣穿着宋檀为他找来的白裘轻绒踏出营帐时,众人才知原来她养的是个漂亮小公子。

  南征军驻扎此地,分了不同的营地管辖,每处营地又按照队伍划分出固定的活动范围以方便管制,是以在宋檀带领麾下部将所居住的这片区域倒没有认识秦宣的人,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军中将士都是一群大老粗,见秦宣一副娇贵公子哥的模样,又常见他执笔阅书,教导宋檀行兵布阵之法,便笑称他一声军师,久而久之,连秦宣自己都适应了军师这个身份。特别是在秦宣教宋檀将北狄骚扰边陲的小支军队捉而不杀,三擒三放之后,北狄果然有所收敛,他们越发对他敬佩有加。

  边城虽回了春,气候却依旧恶劣,四处不见绿芽春花,入目尽是肃杀。秦宣畏寒,再加不愿多露面,几乎日日待在营中,像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他将行军录抄录完,宋檀正挑了帷帘走进来,被青木簪高束的墨发下一双淡眉深眸,流出琥珀色彩。

  “别写了,跟我走。”

  她拽过他的手腕朝外走,顺道扯下搭在一旁的披风替他披上,他跟着她踏出营帐,外面已是夜幕银河,圆月如霜。

  “去哪?”

  她照常将不会骑马的他抱上马背,挑着笑意的唇凑近他耳畔:“带你去玩个好玩的。”

  黑马在夜风中疾驰,片刻便来到一处湖畔草地,此时已燃了篝火,映着军中将士欢笑的脸庞,这大概是他们枯燥的行军生涯中唯一的乐趣了。

  “军师来了,快坐这,这靠火近,不冷!”

  他沉默坐过去,宋檀就坐在他右手边,抱着一坛酒和他们划拳吃肉,笑语连连。

  老杨说:“我参军那会儿,半条街的姑娘都依依惜别泪眼相送。可惜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那些姑娘肯定全都嫁了。”

  众人大笑,纷纷说起当年参军时的境况,轮到宋檀时,秦宣不自觉上了心,偏头看见火光映着她不算白皙的肤色,透着蜜色光泽。

  “我参军只为当年一个人的一句话。”她狠狠咬了一口羊腿,怒道,“他说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入朝为官,令他家门蒙羞,我不服,偏要做官给他看,做得比他还高,让他后悔得哭爹喊娘去。”

  她仰头饮下一口酒,如墨似画的一张脸却透着外人难及的狂傲不羁:“没想到在军中一待就是六年,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喝得醉醺醺的将士靠到秦宣身边,扯着他的衣角问:“军师,你为啥想不开要跟着宋校尉混?”

  被宋檀一巴掌扇过去,一双飞扬眉眼挑出好看弧度,伸手将他环住,就像这么多年她一直将他护在身后一样:“离阿禾远点!他跟我们可不同,他只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

  言语间已有醉意。他哭笑不得,反手将她环入怀里,沉沉道:“你醉了。”

  她扑在他怀里,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感觉手感不错,乐呵呵道:“我没醉,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他俯下身,墨发从肩头滑落,掠在她凉薄却带笑的唇角,她闭着眼,没有往日的桀骜,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竟从中看出几分温柔味道。

  手臂环过她的腰,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就像她曾经把他丢上马一样,他抱着她上马回营,若她醒着,一定会惊讶他的骑术竟如此之好。

  自秦宣跟在她身边之后,她便将自己这个营帐腾出来给他单独居住,自己则同副将挤在另一个帐内。此时醒来却发现自己同他躺在一起,盖着一床被子。

  她翻身坐起,秦宣已经醒来,正撑着头望着她。

  她说:“你没对我做什么吧?”

  他笑了笑:“就算要做什么也是你对我吧?”

  她赞同似的点点头,想起什么一般跳下床,随手将散乱黑发挽在头顶,一边蹬鞋一边急急忙忙道:“苏将军说今日要考我的兵法,我得赶紧过去。”

  秦宣在她身后站定,手指攀上她的墨发,感觉到她身子顿了一下,行云流水般用青木簪将发挽好,淡淡道:“你要是方才那副模样去见苏将军,他别以为你去哪里鬼混了一夜才回来,不用考就得挨骂。”

  她对着落地铜镜照了照,奔出营帐,凉风卷着她黯哑嗓音:“手艺不错,再接再厉。”

  宋檀口中的苏将军,就是曾教授他武功的苏善,这位将军为人正直清明,军功累累,曾是他十分佩服的一位将领。可自父皇过世后苏善低调了许多,加上没有大的战事,新皇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位父皇曾十分倚重的将军。

  他同部将在营外练了片刻射箭,如今他已不像刚来时的惊弓之鸟,围猎之狐,他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也开始为将来做打算。秦帝暴政,民怒官怨,他时常在营中听闻京城皇帝如何荒淫作乐,却年年克扣军饷。

  回到营帐时,门口一个熟悉背影,他在原地立住,待对方缓缓转身,长叹出一声“十一殿下”时,他才顿觉时光绵长。

  苏善找到他,他其实有些意外。但宋檀素来与苏善交好,苏善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宋檀,若是她常同苏善说起他,凭苏善的头脑不难猜到是他。

  两人相顾皆是无言,苏善问了些他从京城逃出来之后的事,沉默许久才沉声道:“得知殿下行踪,苏某起先还不敢相信,今日宋檀又同苏某说起殿下,苏某才下定决心来此证实。幸亏老天怜见,殿下果然死里逃生,是大秦之幸。”

  苏善走近两步,蓦地屈膝跪下,秦宣慌忙去扶,却听他语气沉重:“当今圣上无道,残害忠良,宠信奸臣,这几年大秦国况日渐衰败,周围列国虎视眈眈,我等有心反抗暴政却师出无名。如今殿下无恙,正是我等的机会,还请殿下率我等重振大秦,还天下人一个清明盛世啊!”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面色几经变换,终于轻声开口:“我逃亡已有两年,朝中再无支持且不说,苏将军如何肯定我便能当个明君,重振大秦?若我也……”

  “绝无可能!”苏善厉声打断,捏紧拳头道,“先皇在世时便常与苏某说起殿下,性格坚韧心怀仁义,苏某曾传授殿下习武之道,与殿下相处数月,自认对殿下还算了解。殿下,便是苏某心中的明君!”

  何况如今大秦所有皇家血脉,除了他之外,其余已全部被秦帝迫害致死,秦宣是大秦灭亡前,唯一一丝希望。

  苏善在军中威望深厚,在朝中也颇具声望,他说出这番话,必是心之所想。苏善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若殿下应允,南征军将誓死护殿下周全。

  他沉默良久,眼神逐渐坚定,转身时却发现宋檀不知已在身后站了多久。她看向他,唇角是一如既往无所畏惧的笑,嗓音却满含揶揄:“属臣眼拙,多年来竟未发现殿下尊贵身份,该死。”

  他揉了揉额头,若无其事牵过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就是在这一夜,他在苍茫月色下问她,你可愿同我成亲。而她拒绝了他。

  她没有询问他是何时得知了她的女子身份,他也不再逼她承认她的女子身份。在苏善的引导下,南征军的实权渐渐落在秦宣手中。他曾教导宋檀排兵布阵之法,如今宋檀开始传授他习武行军之道,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因委屈痛苦会倔强哭泣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对他亲近呵护可打可骂的主将。

  两年之后,南征军拥护秦宣从临关举兵起义,一路势如破竹,各路人马纷纷效仿加入,朝中被迫害的大臣也转而支持十一皇子,南征军攻入京城那一日,昏君于大殿自焚。

  秦宣登基称帝,改元永兴,凡功劳者一律封赏。而他牢记那一夜火光照耀之下,宋檀说要做大官的梦想,不顾非议封帅赐爵,震惊朝堂。

  他赐她京中府邸,本以为日后便能时时相见,可宋檀在整顿完南征军后便请旨离开,三年时间为他平定叛乱,开疆扩土。

  他却再也不曾见过她。

  第柒章

  她跪在他脚下,盯着他那双墨色云靴,眼珠子转了好几个圈,才斟酌着说:“陛下既已知臣身份,这赐婚的旨意……”

  他蓦地蹲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那双曾桀骜不驯瞪着自己的眼睛,如今却再也不愿停留片刻在他脸上。

  他笑了一声,凑近她耳畔:“明日早朝,好生接旨。”

  宋檀在心底一声悲号。

  这些年她虽不在朝中,却也知道当年那个弃她如敝屣的人如今已是三品朝臣。她望着落下微雨的淡青天色,抹了一把面上雨水,想起三年前他在宫殿外看见自己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模样。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他嫌弃退亲的对象,竟一跃成为兵马大将军,官职位居他之上。她离京的前一夜,他曾来府拜访,却被她一脚踹出门,听说摔断了四根肋骨。

  她回府想了一夜,翌日换上多年未穿的朝服上朝时,眼底青黑,哈欠连天。一路行来朝官皆生疏客气地同她招呼,她一向随性,一概不理。

  宋檀三年未回京,此次上朝必定引来朝官关注,秦宣从偏殿走出来时,目光落在她没精打采的脸上,微微蹙起眉头,转瞬又移开。

  照例奏事之后,右相与同僚几人对视一番,拱手道:“陛下,臣近日得知一事,关乎我大秦声誉,还请陛下定夺。”

  秦宣微微抬手:“奏。”

  右相露出笑意,转身看着宋檀道:“先皇在世时,卿相宋兰亭密谋逼宫,被镇国王叶枭斩杀,宋家谋反本该诛九族,但先皇心善,大赦宋家族人,只是将宋家贬出京城,并下旨严令凡宋家子女终身不可入朝为官。臣却得知,宋檀将军便是这宋家子孙!宋将军隐瞒身世不报,忤逆先皇旨意,岂不有损我大秦的声誉和威严!还请陛下革去宋檀官职,以告先皇在天之灵!”

  话落,其他几位朝臣纷纷出列附议,其中就有曾让宋檀遭受羞辱的孟平。

  宋家与孟家自小定亲,宋檀同孟平青梅竹马,她性子直率,便将祖辈叛国一事当做笑谈说于孟平,孰料孟平在他高中之后便要求退亲,说是宋家有辱他孟家家门,宋檀更是配不上已入朝为官的他。

  当年的宋檀不过十二,被孟家派来退亲的人大肆羞辱,成为城中笑柄,一怒之下便隐瞒身份参军,誓要混出个名堂再将自己所受欺负悉数奉还于孟平。

  没想到如今这件事反而成了朝臣弹劾她的机会,不用说,必是孟平心怀怨恨联合朝臣想对付她。

  秦宣面色不变听完奏报,唇角缓缓挑起一抹笑,嗓音却一派冰冷:“照爱卿的意思,朕不仅不能重赏军功累累守护大秦的宋将军,反而要将之重罚?”

  “陛下!宋将军虽有军功在身,但她隐瞒家世欺君瞒上,罪不可恕!何况宋家宋兰亭便是位极卿相仍不知足逼宫谋反,可见宋家人骨子里就不安分,宋将军掌南征军帅印,这……”

  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宋檀在朝堂毫无人脉势力,反而因为暴躁性子得罪了不少人,此时竟无一人帮她说话。她孤零零站在大殿之上,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秦宣缓缓扫过这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唇角一抹冷笑,淡淡道:“爱卿所言有理。宋檀既为宋家子孙,便绝不能违背先皇旨意入朝为官,既如此,便革去宋檀将军一职,爵位与京中府邸一并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