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中有些难以置信,但转而已释然。她曾无数次让他恼怒,他怨恨她,她一直是知道的。当初她不曾意识到自己女子身份,只觉得两个大老爷们谈情说爱实在膈应,方才对他敬而远之。可后来他成为君王,当所有人都伏在他脚下俯首称臣时,她才惊觉他们早已回不去了。

  她的性格,如何能适应他勾心斗角的后宫,而他又能忍受多久她暴躁粗鲁的脾气,最好的结局便是你高坐帝王之位,我为你护这千秋霸业。

  她垂下眼睑,平静地将官帽取下,却听秦宣慢悠悠的嗓音再次响起。

  “不过朕答应宋檀为她赐亲,官职虽革了,亲事却不能再搁置,以免寒了军中将士的心,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朝臣早知宋檀赐婚一事,听闻是皇家公主,也不担心落在自家闺女头上。且毕竟宋檀三年为将,为大秦浴血奋战的军功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若连成亲一事都要阻止,难免太过狭隘,于是纷纷称好。

  秦宣看着宋檀投过来的迷茫目光,挑了挑眉梢,唇角扬起如沐春风的笑意:“先皇只说不可入朝为官,没说不可入朝为妃,既如此,朕将宋檀赐婚于朕,三日后朕将纳宋檀为妃。”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想起什么一般,恍然道:“忘了告诉众爱卿,宋檀一直是以女儿身征战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实在令朕敬佩。”

  末了感叹两声,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宣布退朝,转瞬就没影了。宋檀在原地呆立良久,猛地拧起眉头,气势汹汹奔向后殿。

  似早已料到她会过来,他屏退下人,正立在门口拨弄一枝新开芙蓉,唇角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衬着冷峻眉眼。

  她动了动唇,也顾不得君臣之仪,酝酿了满腹问候他爹娘的话,却被他一句话堵住。

  凉风卷着白樱落在他肩头,他看着她,就像多少年他冷冷清清看着她的样子:“宋檀,你要不要同我成亲?”

  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她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回答。

  她想了很久,突然就着门槛坐下来,一副语重心长要和他谈心的模样,她说:“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不是禾亘,不是难民,你是秦宣,大秦的皇子。我救你,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秦宣而已。”

  孟平高中为官那一年,她不远千里奔赴京城想要同他说声恭喜,恰恰遇到先皇携众皇子围猎归京,满城百姓夹道相迎,她也挤在其中,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打量着声势浩大的皇家队伍。

  秦宣好武,深得先皇喜爱,其余皇子皆乘辇,唯有他端坐马背之上,抿着薄唇,微微拧着好看的眉眼,一副故作老沉的模样。

  之后她听闻孟平向右相之女求亲的消息,一怒之下便去兵营报名参军,而那个皇家少年俊美似仙的模样却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

  苍茫大雪间,她一眼就认出他。他半跪在雪地之上,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雪狐,绝望又倔强。寒风掠起他的黑发,而她在他面前下马,将他带离。

  新皇迫害手足一事人尽皆知,她又如何不知。秦宣出现在这里,他今后有何打算,她不难猜到。她在军中冲锋陷阵军功累累,多年下来却只得校尉官职,若她能扶持秦宣为皇,封官晋爵又岂在话下。

  于是将他当做圈养的雪狐一般养在军中,又小心翼翼接触苏善打探他的口风,确定他有心扶持秦宣后便和盘托出,直至秦宣登基称帝,果然予她厚赏。

  她得到她想要的,却并不开心。她一心想要做大官给孟平看,可到最后她连孟平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而这个一开始就被她利用的少年,她看着他一步步成长,到最后甚至说要娶她,她的心里渐渐印下他的模样,却再不能用一颗纯粹的心去接受。

  遑论如今。

  她拍拍衣角站起来,翘着唇角:“我只是想利用你才对你好,你不必将这份恩情转为感情,你如今为君,娶的该是朝臣之女,而不是我这样一个粗鲁武夫。”

  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她回头看他,他冷淡神色突然浮现一丝笑:“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不介意你把我的后宫闹得鸡飞狗跳,只要你留下来,什么都好。”

  宋檀想,这个人是不是被气昏头了啊?

  有些狼狈地逃回宋府后,宋檀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逃走,连夜收拾包袱翻墙而出。孰料府外早有将士埋伏,多是些军中旧部,一哄而上,十分热情地将宋檀打晕绑起来,抬进了宫中。

  两日之后,秦宣大婚,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纳妃,纳的还是兵马大将军宋檀,天下沸腾。

  那个比无赖还无赖的暴躁将军居然是个女人,而他们的陛下竟然喜欢这种女人?信息量有点大,大家一时难以接受。

  窗外一轮清月,喜烛映出重重花影,秦宣在摇晃烛火中挑开她的盖头,她不出所料正拿一双要吃人的眼瞪他,无赖被点了穴道限制行动,否则早已拳头招呼过来了。

  他的手撑开她散在鬓间的墨发,唇角有极淡笑意,俯身过去贴在她耳畔:“我既给你寻常女子的婚礼,今后便会给你寻常女子的生活。你担心的那些,永远不会发生。”

  喜烛啪的一声熄灭,红帐重影中,两人紧紧相拥,似到天荒地老。

  永兴二十七年,武帝秦宣崩,传位嫡子秦初。武帝一生未曾立后,只纳了一位妃子便是前兵马大将军宋檀。秦宣在位时朝政清明,恩泽万民,开创了大秦盛世。

  秦宣病故后,宋檀离开京城前往皇陵为其守灵,几年之后合墓而葬,其子秦初追封她为奉贤太后,成为秦宫一段传奇。

  尾声

  月色迷蒙间,流笙低低叹出一声气,眼底笑意嫣然:“我这一生听过无数故事,你的故事却是我最喜欢的。如此圆满,真是令人羡慕。”

  她用手指点了点已变清澈的忘川之水,荡漾间画面似梦一样浮现出来。

  “你说你只是想再看他一眼,但有件事,让你知道也无妨。”

  画面是她年少时的模样,打听到孟平的府邸后一脚踹开孟府的门,大骂孟平狼心狗肺道貌岸然,被孟家的小厮围攻。

  孟平躲在府内不见她,她抱着头蹲在门口被拳打脚踢,却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只是咬牙发誓,一定要做比他还大的官,将今日欺负尽数奉还。

  打骂是何时停下的她并不知道,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袭黑衣的秦宣就站在她身边,望着那张紧闭双眼的倔强面容,他想,这个姑娘可真坚强。

  之后便吩咐手下将她送去医馆,自己则去拜访苏善,孰料手下来报,那姑娘半路逃了,不知所踪。他不过是顺便施善,便也未曾放在心上,直至在临关见到她。

  仍是那张倔强的脸,飞扬的眉,狭长的眼,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他救她一次,如今终于到了她偿还的时候,哪怕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曾与她相遇。

  一滴眼泪掉入茶盏,晕染了缓缓消失的画面。她这一生极少流泪,哪怕是秦宣过世时都只是笑着吻了吻他的眼,她生来刚强,看似从不软弱,可过刚易折,一旦动情至死方休。

  所幸她遇到的是他,所幸他遇到的,是她。

 

 

第十六卷 忘川·覃衣

  你说我变了,可无论许覃衣变成什么样,她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第壹章

  她化了极淡的妆容,只那双桃花眼用黛螺勾勒出妖娆弧度,眼角带了红晕,穿一袭青衣长裙,领口绣素白折枝纹,枝蔓间芙蓉盈袖,像刚唱完一出戏的戏子,神色迷茫而无措,怀里紧紧抱着一面鸾凤衔绶铜镜。

  她踏过绿竹落花,鹅黄绣鞋踩着柔曼步调,柔软身段每行一步皆是万般风情,令人看上去像在欣赏一出无声的青衣独戏。

  流笙将门打开,常年淡雅的模样有难见的温柔:“我等你很久了。”

  她微有疑惑地抬头,眉眼轻轻蹙起:“你是谁?”

  “我是流笙,忘川的主人。只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忘川,流笙。”她迷茫地呢喃,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明明神色那么急迫,语调却不紧不慢,细腻而悠长,带着常年唱戏的韵调。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变得不是我了。”

  她的手指勾成兰花状在空中虚划,流笙握住她的手带她进屋,递上早已煮好的清茶。

  “别着急,慢慢说,我可以帮你。”

  第贰章

  覃衣戴着面纱站在吟春楼的石浮屠边,夏夜月色在她裙边碎成光影,门口的五色花灯依旧掩不住楼内的凄然。

  蓝衣公子踏着醉酒的步伐踉跄走出来,一脚踩空从石阶摔下。她低呼一声冲过去扶住他,嗓音轻柔带着浅浅怯意:“薛公子,你,你还好吗?”

  他眯着眼看她,浓郁酒气扑面而来,一掌扯下了她的面纱,想了半天,醉笑道:“我认得你,许覃衣。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吟春楼可不是你们这种小姐该来的地方。”

  她低着头,脸颊飞上红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薛公子,我送你回去吧。”

  他摇晃着站起来,高大身躯压在她单薄肩上,她吃力地扶着他,听他若喜若悲的嗓音:“似水死,青衣死,再也听不见了……”

  她的眼角滑出几滴泪,低着头,是他不能看见的悲凉。

  薛家薛夜爱听戏,最爱青衣。桐城第一青衣似水几日前重病而亡,薛夜日日于似水生前唱戏的吟春楼买醉,黯然神伤。

  而没有人知道,她每夜都在这里看着他,看她心爱的男子为别的女子痛不欲生,心如刀绞。今夜她终于敢上前,听见的依旧是他对已死之人的思念。

  她将他送到薛府,敲了门便匆匆离开,夜夜如此。

  今夜她却没有在吟春楼等到薛夜,鼓起勇气上前打听,才知他去了似水的墓地。她见过那个女子,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似水,是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第一青衣。

  夜里落下冷雨,她撑着伞走在凄清墓地间,看见他倚着墓碑,像一座守护的雕像。她走过去扶他,他却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摇摇晃晃递上手中酒。

  “我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她这样温柔美好的女子了。”他看着她,又像透过她看着其他人,苦笑了一声。

  薛夜出自武术世家,爹娘均是有名的武者,自小便被逼着习武,然而他却只想做一个吟诗赏画的公子哥,他娘为了改变他的想法,将他吊在院内三天三夜,他终于认命。

  十五岁那年,他被友人拖到吟春楼听戏,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似水。她的嗓音细而雅,身段柔而轻,对上他的视线时,会露出温柔似水的笑。

  此后与似水有了往来,才知这世上也有温柔到骨子里的女子,而不全是像母亲姑姑一样的母老虎。

  薛夜暗自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娶这样的女子,再不让自己的子女经历自己噩梦般的童年。只可惜似水只爱唱戏,对他隐晦的爱意从不回应,到最后这个让他初尝温柔的女子还是离开了他。

  他靠着覃衣摇摇晃晃站起来,灌了一口酒:“再也遇不到这样温柔的女子了。”

  她一路沉默着,咬牙将他送回家,衣衫已经湿透,看了眼薛府紧闭的大门,转身离开。

  月宁提着灯在后门等她,灯火映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样貌:“没有人发现吧?”

  她摇摇头进屋。

  “你这样每夜都偷跑出去找薛夜,要是被爹知道了,又是一顿打。”

  半开的轩窗悠悠探进一枝紫玉兰,在深夜里绽放幽紫光芒,她抓住月宁的手,一双桃花眼泛出泪意:“爹还是不让我学唱戏吗?”

  月宁慌忙去捂她的嘴:“姐,你可千万别再说学戏这个词儿了,上次被爹打得还不惨吗?戏子那是什么低贱身份,世人都不屑一顾,说出口都是辱没家门的事,薛夜真的值得你如此吗?”

  一滴泪从细长眼角滑落,她又想起多年前蓝衣公子将她从山贼手里救下,岭上野杏如烟霞开放,她闻见山风冷香,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嗓音如泉:“姑娘安好?”

  她抹干眼泪,郑重地点头:“值得的。”

  深夜雾色迷蒙,如豆灯火投在六扇山水翠屏上,她伏在案上睡去,恍然中见白衣女子踏雾而来,白衣白裙上唯一的装饰是裙摆点缀赤红花瓣。

  她温柔而清晰的话语响在她耳边:“你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拿着它,好好唱。”

  覃衣从梦中醒来,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星光璀璨,月色投进来,看见地上躺着一面铜镜,在银光中折射迷幻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