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引着他去覃衣闺房。推门而入,她斜倚在床沿,额头缠着白纱,眼睛却灵动有神,不见什么病色,看见他时欣喜地跳起来:“薛夜,你回来了。”

  他黑着脸将她说教一顿,她撒娇似地点头,眼神却不以为意,他看在眼里,微微蹙起眉头。

  “覃衣,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她攀上他的肩,以缠绵的姿势拥抱他,字眼咬得重而坚决:“我明白。可是薛夜,让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受欺负什么都不做,我做不到。她们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命运使然罢了。”

  他推开她,拧眉看她的眼睛,好半天:“覃衣,你唱了一出风尘花旦,便以为自己真是戏中女子,能救世济人吗?”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角有妖娆光华,软着身子还要攀过去,他猛地起身几步走到门口,转过身冷冷看她:“覃衣,你变了。”

  曾经的许覃衣,胆小羞涩,温柔安静,可自从登台唱戏,她的性子日日都在变,简直叫人应接不暇。

  月宁送他离开,温柔安静的模样让他想起曾经的覃衣。

  薛夜回来后,覃衣去吟春楼连唱了三天的戏,只是薛夜听完戏便走,不会再来后台找她。三天内她唱了三位性格各异的女子,每日每夜都恍在梦中,似乎自己便是戏中命运悲壮的女子,常常会思及此便掉下泪来,几日下来身子便憔悴了不少。

  月宁给她煲了燕窝拿来,她正倚在床沿,偏头瞧着窗外一株仙客来,眼泪无声滑下。

  “世间万物皆是虚妄,既是虚假,我为何还要活着呢?”

  月宁想,姐姐如今唱戏已经唱魔怔了,分不清戏和现实了。

  第伍章

  月宁找到薛夜的时候,忧心忡忡。她扯着他的衣角,温柔的眉眼拧得紧紧的:“薛公子,你别再和姐姐置气了,快去看看她吧,她变得不是她了。”

  那个温柔羞涩的许覃衣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戏中各个角色。当她唱完那场戏,她就会完完全全变成那个人,无论性格还是行事方式。

  月宁嗓音里有哭腔,一如多年前在他面前流泪的许覃衣:“姐姐入戏太深,出不来了。”

  今夜覃衣唱了一出被心爱之人和姊妹背叛的青衣。薛夜同月宁来到吟春楼时,她已卸了一半的妆,一边明艳一边清丽,竟生出几分诡异的妖艳。她透过铜镜看着身后并肩的两个人,唇角有冷笑,嗓音透着出鞘之剑般的锋利:“我找人给你带话你视而不见,月宁去找你却能将你找来?”

  她缓缓回身,上了妆的脸看上去在笑,脱了妆的脸却十分冷丽,月宁被她看着只觉恐怖,朝薛夜身后躲了躲。

  他皱眉:“够了,许覃衣。”回头看了眼悲泣的月宁,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真怀疑,以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

  尽管隔着水彩胭脂,仍能看见她煞白的脸色。她动了动嘴唇,良久,极轻地吐出一句话:“薛夜,人都是会变的。你喜欢的,到底是许覃衣,还是只是温柔如水的许覃衣?”

  胭脂味道熏得醉人,她踩着柔曼步子走向他,眼里有悲痛,嗓音却带着缠绵爱意:“你说我变了,可无论许覃衣变成什么样,她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他直视她的眼睛,良久:“别再唱了,做回你自己,我娶你。”

  她抱着他,嗓音低得他听不见:“这就是真正的我啊,薛夜。”

  薛夜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去薛家说媒的不少,薛夜一直拖着没有定下来。

  覃衣在吟春楼唱了最后一场告别戏,唱的是外表柔弱内心坚韧的孤苦女子,绯红的眼角滴下几滴清泪,几乎要将台下人的心融化。

  谢幕时,陈公子突然跳上台,一双眼透着阴毒:“许覃衣,你是因为要嫁人了,所以才打算不再唱戏吗?”

  她脸色霎时雪白,袖下手在抖,故作镇定:“你在胡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怎么?敢唱不敢承认身份?有本事,你去洗了脸上的妆,给我们大家看看!”

  台下早已沸腾,她眼底闪过惶恐,慌张地看向二楼。

  薛夜抿着唇,眼底一片冰冷。她甩开陈公子抓着她的手,踉跄着跑回后台,整个人都在发抖。片刻薛夜走进来,她扑进他怀里,就要哭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他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别怕,一切有我。”

  一日时间,许家大小姐就是名伶青衣的消息便传遍了桐城,许老爷气得差点晕过去,当即要与她断绝关系将她赶出许家,月宁劝了许久没用,只能让她先借住在郊外的别院。

  薛夜在这个时候向父母提出要向许家提亲,对象是许月宁。

  许家祖上出过几代文官,是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若是以往薛家定然立即应下这门亲事,但在这个风口浪尖,便也有些犹豫不决。

  但败坏名声的是姐姐,和品行端正的妹妹无关,再加上薛夜态度强硬,便也答应下来,不过几天便将聘礼送上门。

  薛夜和月宁去郊外别院探望覃衣时,她就坐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那面铜镜,咿咿呀呀唱着他们不曾听过的曲子。

  李代桃僵的办法是月宁提出来的。她和覃衣样貌相像,覃衣以她的名义嫁过去,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而她自己,顶着许覃衣的名字今后又该如何?

  她看着薛夜,唇角攒起浅浅的笑:“只要你和姐姐幸福,我没有关系。”模样像极了他记忆中的覃衣。

  出嫁的前一天,月宁和覃衣互换了衣衫,覃衣缺了一个簪子,薛夜离开别院去买,留下月宁和覃衣两个人。

  她们坐在枝叶繁茂的合欢花树下,月宁正在给她梳发,突然开口:“姐姐,就要嫁给薛夜了,你开心吗?”

  她的语调有些奇怪,覃衣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光渐冷,唇角却挽了一个笑,轻轻趴在她耳边:“青衣就是许覃衣的消息,是我告诉陈公子的。”

  她猛地起身,眼底透出难以置信,眉头紧紧皱起:“月宁!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这样他就不能娶你了,谁会要一个戏子呢,只是没想到啊,他对那个温柔的许覃衣,喜欢得那么深。”

  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心帮她,她就是要让她走上那条路,登上那个上去了就下不来的戏台,就算覃衣没有得到那面铜镜,她也会想尽办法推她一把。

  她再清楚不过了,薛家大门大户,怎么可能娶一个身份低贱的戏子。覃衣被爱意冲昏了头脑,以为薛夜喜欢听戏就会娶戏子。真是天真呢。

  合欢花飘落而下,她伸手接住,状似仔细地端详,突然笑了一声:“你早就不是许覃衣了,你戏中唱得那些女子,才是真正的你。”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覃衣为那面铜镜着了魔,她曾经在屋外偷窥到覃衣抱着铜镜自言自语的模样,那面能帮助覃衣完成唱戏夙愿的铜镜,也能帮到她。

  覃衣近来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她猜测约莫是铜镜已经快要吞噬她的心智了。她只需微微引导,覃衣便会迷失在现实与戏中。

  果然,她听完这句话,眼底的迷茫一点点扩大。

  月宁握住她的手腕,眉目敛得十分温柔,嗓音里却透着苦涩与哭意:“姐姐,从小到大,我从来不与你争抢任何东西。可薛夜从山贼手中救下的明明是我,一直喜欢着他的人明明是我,姐姐,为什么你连我唯一深爱的人也要抢走?”

  她踉跄两步,蓦然想起多年前,她和月宁被山贼所掠,薛夜前来相救时,她却踩空掉下山崖,失去意识前脑中是薛夜担忧的面容。最后他救下月宁,又赶往山脚找到了自己。

  她深爱上他,却因过度惊吓把自己掉下山崖的一事遗忘,将自己想象成被他保护在怀的人。

  那些时日送醉酒的薛夜回家的人,有她,也有月宁。只是她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获取他的爱。

  她紧紧咬着唇,在月宁挑衅的眼神中终于扬起手掌狠狠挥下,她摔倒在地,灰尘扬起弥漫了眼。

  身后脚步声沉重,薛夜脸色铁青走近,他看着她,眼神冰冷:“许覃衣,果然不是你。”

  那个默默喜欢他关心他的女子,果然不是她。

  她忍着泪死死看着他:“薛夜,你好好看看我,难道只有温柔的许覃衣才爱你吗?你说你喜欢我,可为什么你只喜欢温柔的我,我也是会有情绪愤怒和任性的啊。难道我只能日日夜夜扮演温柔,连自己都做不了吗?”

  他将月宁扶起来,嗓音如霜:“我已看透了你。”

  翌日,薛夜娶亲,月宁出嫁。覃衣再次回到吟春楼,画了冷艳的妆容,长枪在手,唱了一出刀马旦。

  唱的是一朝官幼女女扮男装,舞刀弄枪,官拜武校尉,敌国来袭时领兵上阵,一杆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巾帼风姿不输男儿气概,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却被心爱之人背叛,女儿身暴露,被圣上降罪终身驻守边疆,带着满腔怨恨战死沙场。

  她一改往日柔软形象,身段英气,眉目凛冽,长枪舞得令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幕,她跪倒在地,喷出一口血来。

  月上柳梢,她提着长枪退台,长街清冷,她每一步都走得稳重有力。薛府的府门上挂了大红喜绸,白日里迎亲的热闹已经褪去,却依旧能感受到喜庆气氛。

  她在门口被巡夜的家丁拦住,一把长枪将来人打退,浑身透着浴血沙场的杀伐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薛夜和月宁正喝了合卺酒,门外却突然人声哄闹,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覃衣依旧一身戏服,妆容冷艳,眉宇间杀气冷冽。

  她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薛郎,大婚之夜,我再为你唱一出戏如何?”

  薛夜皱着眉,嗓音疏冷:“覃衣,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假冒月宁错在先……”

  “我没有假冒她!”她冷声打断他的话,“深爱你的是我,为了你去唱戏的是我。”

  却听他冷笑一声:“可我喜欢的那个温柔如水的人,不是你。”

  她看着这个自己深爱多年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从未认清过他。果然啊,他喜欢的只是温柔的女子,而不是她。

  月宁咬着唇,叫了一声“姐姐”,她蓦地将长枪对准她,怒声:“别这么叫我!恶心!”

  “姐姐,你真的喜欢薛夜吗?”月宁向前走了一步,带着视死如归的凛然:“喜欢薛夜的是许覃衣,而你,真的是许覃衣吗?”

  她愣了一下,眼底闪过迷茫,脑海里那些女子的身影蹁跹而过,她在戏台上唱过的生生死死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现。

  投湖自尽的风尘女子,战死沙场的女将军,拔剑自刎的贞洁烈妇,上吊而亡的寒门妾侍……

  长枪落手,发出清脆碰撞声,她抚摸自己的脸,感觉戴了无数层面具。

  她不是许覃衣,她到底是谁?

  她跌跌撞撞地飞奔出门,那之后,桐城再也没有谁见过许覃衣。

  尾声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汩汩而下,滴在茶杯里,花了她的妆容。

  “我不是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流笙握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似乎让她镇定下来,她缓缓抬头看她,泪眼婆娑中,流笙的脸渐渐清晰,她瞪大了眼,惊呼出声:“你……是你!你是给我铜镜的那个人!”

  她终于想起那面铜镜的来历了。梦中出现的白衣白裙的女子,裙摆有赤红花瓣,她的笑容温暖而清雅,她将铜镜交给她,告诉她好好唱。

  她扶着桌角站起身来,一双桃花眼艳得几欲滴下血来:“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踉跄着想要逃离这间茶铺,流笙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那面铜镜被她拿在手中,纤细手指抚过镜边繁复花纹,清雅嗓音就响在她耳边:“你还没有想起来吗?看看这个如何?”

  她像是被迷惑了心神,目光看向桌面那盏盛着清澈之水的茶盏。

  淡烟迷雾间,巍峨庄严的宫门缓缓浮现,白玉铺就的长阶上有白衣女子正在艰难爬行。她似乎受了极重的伤,血色染红了裙摆,像忘川河边赤红的彼岸花幽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