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血迹延伸了一路,她嘴唇白得像雪,让人担心下一刻便要晕过去,可她拧着眉,是决不放弃的坚决。她的身边站满了人,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有英气逼人的男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均是一副淡漠疏离的神情,看着血流不止的她,看着重伤难治的她。

  人群之间,有一位青衣女子,怀里抱着一面铜镜,腰间挂着一只青玉笛子。她在人群中看上去是那么卑微,毫不起眼,只是她眼中有别人都没有的不忍。

  白衣女子爬到宫门前时终于支撑不住,晕在血泊之中。她握紧了笛子,悄悄吹奏起来,那声音别人听不见,却如春风一般缓缓覆在了白衣女子身上,就如深夜中的一点萤火之光,虽然能量微薄,却给了她唯一的力量。

  她醒了过来,撑着一口气爬向高坐在帝位上的男人:“求你,救他。”

  水中的画面在凄厉而坚决的嗓音中消失,覃衣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和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震惊和了然。

  她后退两步,身影隐在缭绕茶雾中,良久,终于开口:“是你。忘川之灵,流笙。”

  她想起来了。她曾是天宫一名身份卑微的乐官,当年她因善意之心,偷偷为犯下大错的流笙吹奏春风化雨调,帮她疗伤,孰料事后被天帝察觉,于是将她贬下凡尘,历经情劫。

  这一世是她最后一世,曾经的每一世她都为情所累死于非命,若这一世她依旧不能堪破,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归仙位了。

  铜镜是她的法器,她唱的皆是她的生生世世。

  流笙找到她,将铜镜交给她,帮她渡过了这最后一世的情劫,不久之后,她便会飞升了。

  流笙不是在害她,是在帮她。一切真相终于明了,前世往事皆是人间虚妄,她心如古井,再不起波澜。

  落日为竹林镀了金边,她走在林间小道上,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还是没有找到他吗?”

  流笙朝她摇头,她看见她唇边淡淡的笑,还有眼底不忍回忆的惨烈,终于转身离开。

  她帮她一次,她还她一次恩情,今后,再无牵连。

第十七卷 忘川·青伞

  他们爱的那个女子,已经死了。他们的爱情,也终将死去。

  第壹章

  窗外已是一片漫漫烟霞,路人匆匆鸟雀归巢。

  流笙将轩窗放下来,身后却传来细碎脚步声。竹帘收到一半,转身看见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含笑进屋,打量素雅茶室。

  “我本以为今日没生意了,公子倒是挑了个巧时候上门。”

  男子将目光移到她身上,顺手拉出竹椅坐下,坐姿是高门贵族常有的优雅。“途经小镇时,打听可有何特产,百姓却都道若是能得忘川一杯茶,便是最大的特产。”

  流笙笑而不语,煮了茶递过去,面容隐在袅袅茶雾之间:“公子既然来此,便知我的规矩,茶铺的茶只给有故事的人喝。”

  男子晃了晃手中茶杯:“我一辈子没经过什么刻骨铭心的大事,简单至极,姑娘这杯茶,恐要白费了。”

  屋外翠竹唰唰作响,似晚风拂过,流笙从微掩的门看过去:“若公子来此只为了讨一杯茶,那这杯茶送给公子也无妨。”

  男子笑开:“果真是聪慧的女子。听说只要讲一个故事,你便能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他似在思忖,蹙着的眉头一点点松开,“自己虽未曾经历,却听过不少别人的故事,便挑一个讲予姑娘你吧。”

  流笙点头算作答应,又笑了笑:“在先生讲故事之前,还请告知外面的人一声,别把我的竹子踏坏了。”

  看男子似乎有些惊讶她如何发现了外面形如鬼魅的人,流笙轻笑了一声:“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话落,又轻叹了一声。

  第贰章

  大秦的国宗是云山宗,第一代宗主知言先生是位知无不言的大智慧者,深受当代圣上敬重。后大秦设监察司,直接受命于皇帝,凡经监察司的案子不走刑部,一得证据启明皇帝即可判罪,而监察司要职均由云山宗弟子担任。

  监察司查案雷厉风行,为达目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朝臣都将监察使称作地狱使者。当朝圣上年过半百,云山宗已送三名弟子下山,虽少却精,这些年明里暗里完成了皇帝下达的不少任务,威名赫赫。

  眼见又是云山宗要派遣弟子下山的时候,皇帝召来太子,让他亲自走一遭,去接这即将成为国之栋梁的人才。

  秦苏仅带了一个侍卫,悠然上路了。

  他对监察使的印象都来自于从云山宗走出的三名弟子,印象中是黑衣黑袍、长刀森然、严肃古板得不符合他们的年龄,大多时间黑帽罩脸,遮住了一双该是杀伐果决的眼。

  当秦苏不急不缓来到云山,正是二月草长莺飞的时节。郁郁山头隐在霏霏烟雾中,眼前是一条蜿蜒而上的青石阶,花苔斑驳,一路燕啭莺啼。他将玉扇搭在眉骨上,看见前方并不是想象中的绮柱重楼,只有三三两两成不规则分布的竹屋。

  他踩着落竹渐近,听见细碎风声中传来女子清脆嗓音:“我们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洗碗。”

  又是另一个朗朗的男声:“好,输了不许耍赖!”

  秦苏脚步停了一下,微微偏着头,眼底透着丝兴趣。听见屋内较劲半天,女子输给了男子,却理所当然道:“虽然是我输了,但是今天你还是要洗碗,因为你如果不洗,我就会告诉师父是你把野猪满门抄斩,害得他吃不上飙油的焖猪蹄!”

  隔着门能想象男子愤怒的表情:“你每次都是这样!无赖!无耻!”

  女子的嗓音很坦然:“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

  男子哀号一声,摔门而出,恰恰看见站在门外唇角挑了丝笑的秦苏,愣了一下,已经隐去面上的愤怒,一派高深莫测世外高人的模样:“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秦苏看着变脸比变天还快的男子,弯起嘴角:“在下奉父命前来拜见莫问先生,还望公子通报一声。”

  “师父下山打野猪去了,麻烦你明日再上山来。”女子从屋内钻出来,手上拿着一根玉米,嘴角还粘了一颗玉米粒,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眼睛却明亮得晃人眼。

  秦苏微笑地看着她:“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女子咽下嘴里的食物:“那你是谁?”

  他笑出声,玉扇在掌心拍了拍:“我是秦苏。”

  她点点头:“嗯,秦苏,师父下山打野猪去了,麻烦你明日再上山来。”

  秦苏沉默半天,笑容温润地看着这一对师兄妹:“如今天色已晚,下山却有些不妥了,不如麻烦两位给我安排一间卧房可好?”

  “为什么要把你们留在山上?你看你身后的那个人,长得那么像江洋大盗。”

  秦苏好脾气回答:“我可保证我这位侍卫不是江洋大盗,不会对两位的安全造成威胁,明日拜见过莫问先生后我自会离开。”

  女子思忖了一下,语气认真:“你拿什么保证?”

  “在下一向一言九鼎。”

  “谁作证?你旁边那个江洋大盗吗?”

  秦苏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她一脸坦然地看过来,瞧见他腰间的玉坠,双眼一亮:“你那个玉坠儿挺值钱的,不如把它抵给我,我就让你过夜。”

  “这玉坠儿……”他垂眸,低笑了一声,“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恕不能答应姑娘的要求了。”

  “要么是你过世的娘留给你的,要么是抛弃你的女人留给你的,都已经是不在你身边的人,还留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她身形如鬼魅,从秦苏面前一晃而过已将玉坠捏在手中。

  侍卫沉下脸,怒喝一声“放肆”,劈手朝她袭来,她脚下一闪已经退出三四步远,撇嘴看着秦苏:“还说不是江洋大盗,这么凶神恶煞。”

  男子在身后拍手叫好:“你的鬼影迷踪越发精炼了,下山后我们一定要大干一笔,到时候就发财了。”

  秦苏望着被女子捏在手中的玉坠,良久,极轻地笑了一声:“姑娘说的甚对,既然如此,这玉坠便送给姑娘,就当我主仆二人过夜的店钱。”

  她美滋滋地将玉坠收起来,朝后一指竹屋:“今晚你们就去那歇着吧,明日师父回来了我自会通报。”

  秦苏颔首,看见她乐呵呵地一头钻进了屋内,嗓音还散在门外:“玉修岚你可别忘了洗碗啊。”

  第叁章

  夜晚山间寂静,秦苏难眠,推门而出,夜风夹着竹香撩过,他微眯着眼,思绪正翻飞,不料听见细细碎碎的嗓音飘过来。

  “青伞,你知道今天来的那个男子是谁吗?”

  “秦苏啊。”

  “你知道秦苏是谁吗?”

  “秦苏就是今天来寻师父仇的那个男人啊。”

  “……”

  被提到名字的当事人无声一笑,便席地而坐,看样子是要继续听这墙角了。反倒是玉修岚跳脚,声音不自觉大起来:“这大秦只有一个人叫秦苏,那就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一时静默。

  半晌,才听见她浅浅的声音:“他是来接我们下山的吗?师父说我们就要被送下山,去一个叫监察司的地方给皇帝做事,可是我除了跑得快什么都不会啊。”

  玉修岚语重心长:“可是云山宗的弟子,生来就是为朝廷效命的,无关本身质量好坏。像师兄师姐那样厉害的,便成了监察使。像你这样的,成不了监察使当个端水送茶的也是可以的嘛。”顿了顿,又问,“你明白吗?”

  “我明白,就好比好的用来了建房子,坏掉的,也不会扔,拿来烧柴也是可以的。”

  “孺子可教也。”

  秦苏看着又大又白的月盘,觉着这一届的监察使,可真的与众不同。

  翌日莫问先生果然扛着一头野猪回来了,看见秦苏时竟也不惊讶,挥挥手算作招呼,随即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烤全猪,说是要给青伞和玉修岚践行。

  一边啃着猪蹄儿一边将身边两位弟子贬得一文不值,顺道给秦苏提了些意见。

  秦苏颔首,道:“谨记先生教诲。”又笑道,“不过我观先生两位弟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能得此助力,是苏之幸。”

  话落,看见青伞眼神灼灼地看过来,火光之中,面颊绯红,不好意思道:“你刚才夸我是个人才?”见秦苏点点头,扭捏着,“你还是第一个夸我的人。”

  挠挠头,朝秦苏的位置靠近了些。他闻见她身上飘来的淡淡蔷薇花香,周围是火光映月,她双眼似星。

  “你这样说,虽然我有点惭愧,但还是很高兴。你放心吧,下山后我会努力学习,不给你添麻烦,你也不要害怕,我其实还是很厉害的。”

  秦苏赞同地点头,声音有浅浅笑意:“恩,你很厉害。”

  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双月牙儿,那样纯真的笑,秦苏这生第一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