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秦苏行礼,秦苏伸手虚扶,听见她极轻的声音传来:“留下来,陪陪我吧。”

  青伞就在旁边,一瞬间紧张极了,瞪大了眼看着秦苏,眼底透着明晃晃的信息:你们可千万不要旧情复燃啊。

  像是感受到她的紧张,柳菱抬头看她,噗嗤笑出声来。在自己刚过世的夫君灵堂上这样笑出来,青伞想,天呐,老天保佑秦苏幸亏没娶到这样的女子,不然死了都会被气活。

  “青伞姑娘一同留下来吧。”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夜晚,前来拜祭的朝臣都已散去,柳菱在庭院里布了两三酒菜同他们谈天。

  “让你们留下来也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不过自小便害怕白事,如今不敢一个人待而已。”

  青伞想也没想接话:“可他是你夫君。”

  她笑了笑,替自己满上一盏酒:“不过是存了夫妻的名分,如今他死了,倒落个轻松。”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想起很久之前,她对自己说她心底唯有夫君一人,想来不过是假话吧。

  女子自古多情,她心底爱着的,大概从来只有秦苏一人。

  这么想着,又听见柳菱浅声道:“从今我便是一个人,青伞姑娘若得了空,多来陪陪我吧。姑娘大可放心,我和秦苏……”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秦苏一眼,“早已断的干净,丝毫不必担心我们旧情复燃。”

  被说到心坎,青伞羞愧地低下头去,不过心底却佩服柳菱这样斩情如断发的决绝,她想,若有一天自己会放弃秦苏,大概只有死了。

  第陆章

  秦苏继位的半年内,大秦境内发生了几次天灾,边疆战事也是接连不断。恰逢祭日,秦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讲予星象师,推测出六字箴言。

  龙脉现,君主易。

  将近来天灾人祸与这箴言联系起来,一切便有了解释,只有毁去龙脉,才可保得大秦太平。可大秦自建国以来便从未听过什么龙脉,最后还是新晋的礼官告知,先皇在位时吞并的南方大国南隋一直有龙脉的传说。

  但南隋已灭,知晓龙脉所在的只有皇室中人,如何能寻得到。但大秦养的兵不是吃素的,走访探查,还真寻出了一位侥幸逃脱的南隋皇子。

  听说这个皇子如今在某个小镇隐姓埋名当大夫,当下朝臣纷纷献计,最终推出的,是最保险的美人计,但为这人选,却又是一番争论,几番商讨都无果。

  柳菱将今年刚自制的御香茶递给又在走神的青伞:“上次听你说,那位皇子刚从荒漠回来,还带了叫什么狼毒花的花草种在院子里,如今可又有什么新动向?”

  她捧着茶盏,唉声叹气:“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天天浇花施肥,除草松土么。”

  柳菱嗤笑一声:“倒还是个惜花之人。”

  “狼毒花本就不适应大秦气候,养得活才怪呢。你说,秦苏到底要派谁去勾引他才会成功呢。”

  柳菱朝水里添了几颗茶,撑着头:“谁知道呢。只是……”

  “只是什么?”

  “朝里的那几位老臣不是一直反对秦苏纳你为妃吗,若是你能帮秦苏解决这件关系大秦根基的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青伞不是笨人。

  秦苏收到留书的时候,青伞已远在千里之外,信里说明一切缘由,末了留下一句话。

  等我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地嫁给你。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道道程序安排下去,暗地里协助青伞早日完成任务。他想,等她回来了,他一定给她最大的排场将她迎上凤座,保住大秦根基这样大的功劳,足够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听探子来报,青伞成功取得了南隋皇子的信任,并嫁给了他。秦苏摸着自己的心口,凉凉的,很不安。

  终于,她从皇子口中问出了龙脉所在,隐在暗处的探子即刻上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让人去接她回来,皇后的华服,早已照着她的尺码裁剪妥当。

  可他等啊等,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皇子一家下狱问斩,听探子说最后见她是在监牢里,此后,再无踪影。

  那些上报的资料告诉他,他的青伞,在和皇子周旋的那些日子里,假戏真做了。她真的爱上了那个男子,放弃了他。

  她曾经说,她最想过的,是寻常百姓平平淡淡的生活,这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可她将来的夫君是皇帝,她只能放弃这个愿望。

  她说,你看,我为你放弃了这么多,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好啊。

  他想要对她好,她却再也没有给他机会。

  皇子死了,她消失了。这是她给他的最后结局。

  第柒章

  他将故事讲完,窗外已明月高照,银芒穿透竹林铺满窗台,他看着窗外,好像看见撑一把青伞的女子踏月而来,周围是银月翠竹,而他眼中美景只有她一人。

  流笙双手托腮,如此童真的动作在她做来是优雅风情:“你想知道什么?她为何会爱上别人,还是到底有没有爱过故事中的那个男人?”

  他摇摇头,眉眼有浅浅笑意:“都不是,我想知道,她如今过得是否幸福。秦苏给不了她想要的,最起码,她如今能得到。”

  那样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的爱都如过往云烟。流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大秦最尊贵的男人,缓缓笑出声来。

  “陛下,你想得太天真了。”

  他似乎并不惊讶她猜出他的身份,嗓音低低的:“哦?”

  流笙起身,将晶莹透彻的茶盏推到他面前。这茶盏中方才还是赤红之水,如今已变得清澈。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说的话男子是否能够承受,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容不得他不承受。

  “你说的那个女子,其实她早已死了。”

  在秦苏震惊苍白的面色中,茶盏清水一荡,画面缓缓出现。

  黑夜,青伞一袭红衣翻墙而入,落入一片枯死的花丛中,不料红光乍现,青伞蓦地便倒地,没了声息。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天真无邪地笑着,对着前面的风雅公子甜甜地叫少爷,她说,我叫梨舟。

  秦苏猛地站起身来,克制着颤抖不已的身体,看着流笙:“那是谁?那不是青伞!”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虽是同样的面容,但那不是他的青伞。

  流笙将手指抚上茶盏边沿,嗓音浅淡:“你说青伞背叛你爱上了别人,其实那并不是青伞罢了。她在落入花丛的时候已经死了,附在她身体里的人,是爱着别人的花妖,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要了青伞的命。”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轻柔,却没有一丝感情:“你说青伞背叛了你,是因为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她看见秦苏灰白的脸,挑嘴笑了笑,“你若觉得对不起她,不若帮她报仇罢。”

  他猛地抬头瞪大眼。

  “就算花妖不杀她,青伞也活不久的。”

  清水荡漾,再显现出来的,是白衣墨发的柳菱跪在秦简陵墓前,那样带着恨意的眼,他从未看见过。

  “我知道是他杀了你,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被刺杀身亡。除了监察使,还有谁能做到。夫君,我会为你报仇,我会像他杀掉我最爱的人一样杀掉他最爱的人。”

  她将恨意藏得那么深,连他都不曾发觉。

  画面一晃变成了柳菱将特质的香草烘焙成茶,每日一杯拿给青伞饮下,笑脸之后,是撕扯的仇恨。

  “那些特质的香草新茶在她体内沉积许久,一旦接触到狼毒花的香味便会化为剧毒。柳菱想要她死,她必死不可。”

  窗外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摔落在地,流笙抬眼望去,黑衣黑袍的男子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发白的手指捏住她的手腕。

  “你说青伞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笑着推开,似不花一丝力气:“信不信,由你吧。茶喝了,故事讲了,该告诉你们的我也说了,两位,请吧。”

  男子愣在原地,良久,猛地跪在秦苏面前。

  “是我害死了青伞,是我!我杀了秦简,只要秦简死了,你就会和柳菱重新在一起,我会带青伞走,明明该是这样的,明明该是这样的……”

  而秦苏像是没有听见。

  尾声

  她看着两名男子,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懊恼痛苦,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之后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爱的那个女子,已经死了。

  他们的爱情,也终将死去。

 

 

第十八卷 忘川·流笙

  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可唯有这一件,她永远也无法得知。

  第壹章

  三月春雨似玉响,淅淅沥沥落在屋外翠竹上,幽竹中一条黝青石板路在无根水里泛出冰冷白光,映着夜幕几颗朦胧星子。

  流笙捧着一盏忽明忽灭的六瓣莲灯,放下挡窗的木条,夜风卷着春雨浇进来,湿了她鬓间一朵青花。幽深黑夜中,有人无声而至,六瓣莲灯“啪”的跳起一簇火光,照亮她头上一顶纱帽,纱帽边檐层层叠叠垂了黑色薄纱,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其中,只露出一双被雨水打湿的云靴。

  来人的声音似这泠泠夜雨,随着风声飘到她耳边:“听闻只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便能问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困惑我很久了,你可能解答?”

  流笙打开房门,亭亭立在一边,偏头看着她:“那便先讲讲你的故事。”

  她踏入竹舍,明明自雨中而来,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水渍。流笙煮了热茶出来,她已在窗边落座,飘入夜雨的轩窗被放下来,竹舍一时寂静无声,桌上一株仙客来独自绽放幽香。

  来人看着琉璃茶盏里悠悠荡漾的忘川赤水,嗓音似有笑意,可想象纱帽之下微微上挑的唇角。

  “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奈何之下,黄泉之上,有河名忘川,凡人死后灵魂皆从中渡,涤清人世七情六欲,一生清白上奈何,故而这忘川河水万年赤红。姑娘这茶盏中的赤水,倒和那忘川河水有几分相像。”

  静夜悠长,流笙在她对面坐下来,淡淡望着白釉花瓶:“既是传说,何必深究。讲讲吧,你的故事。”

  她笑了笑:“这个故事,却要从万年前说起了。”

  第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