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幽冥有些异动。

  沧陌接到天帝的旨意后,佩着已许久未出鞘的越邪慢条斯理来到了阴风呜咽的幽冥。彼岸花红,忘川河流,河岸对面的石浮屠处有一座青塔,塔顶黑气缭绕,几乎将整个阴司笼罩。

  他立在奈何桥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青塔下封印了万年前仙魔大战时的一个魔头。此刻封印松动,魔气四溢,才令幽冥不稳,引起天帝注意。

  他本就是司战的神,镇压魔头是分内之事,提着越邪两三下便将封印加固,魔气渐渐收回塔尖,四周清明。他无趣地瞧了一会儿,转身欲走,静静流淌的忘川突然一声水响。

  赤红的河水掀起一片水雾,浇湿岸边灼灼花盏,水浪似一对蝶翅绽开,一位白衣白裙的少女分水而来,轻飘飘落在花丛之中。

  四周幽暗,遍地红色的花却绽出幽幽光芒,照亮花间一条幽道,细风掠过花盏,发出簌簌轻响。她在轻风中抬头,黑的发,白的衣,细长的眉,杏子般的眼,额间一抹红色佛印。

  她的目光扫过再次回归静谧的忘川河水,扫过周身万千绽放的彼岸花盏,终于一寸一寸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她在这三界八荒间看见的第一个人,抑或是神。彼时她并不知道何为人,何为神,她对这世间万物一无所知,却仍能清晰地感觉他清冷眉目好看得刺眼。

  他踏过落花枯叶,一步步走近她,常年没有情绪的深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修长手指抚上她额间佛印,纯色衣袖拂过她下颌,袖间有淡淡白梅香。

  她微微仰头看他,看见他凉薄的唇抿成细细的弧度,良久,唇间溢出一丝难懂笑意,却转瞬隐在没有情绪的嗓音中:“竟是个……顽灵。”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旦修出灵体,则通万物之情,达世间之理,与常人无二。顽灵却是灵体中的异类,因其心如顽石得名,他们不辨善恶,不分美丑,不懂事理,不明情爱,却拥有最令神忌惮的灵力,是最接近佛的存在。

  顽灵顽固,需开七道灵性,方能修成正果。可修行多舛,顽灵一旦生出执念,则是至死方休,这世间曾出过三次顽灵,结局却都是陨落。

  千万年来,上古神河忘川吸收无数灵魂的七情六欲,连河水都变得赤红浑浊,本以为从中修炼而出的灵体会心术不正危害人间,却不想物极必反,忘川之灵竟如同一张干净白纸,心性纯洁。更没想到,忘川之灵竟是个顽灵。

  她并不能听懂他说了什么,只是那样好听的语调,令她觉得十分亲切。她微微凑近他,抬手拽住他的袖子,清澈的一双眼映着他晦涩目光。

  片刻之后,白光乍现,一道灵识注入她的脑海,这灵识可令她通晓言语,算是开了顽灵的第一道灵性。他收回手指,她额间的红色佛印已然消失。

  她还偏着头在接受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关于言语的知识,他已经冷不丁开口:“忘川之灵,你叫什么?”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唇间吐出来,竟令她想起夜幕繁星之下白梅簇簇开放。她终于明白了每一个字的意思,不再像曾经那样,只是单纯的一个声音。

  她觉得有些开心,嗓音微微上扬,如玉笙清箫般的一副好嗓子:“我没有名字。”

  他瞧了眼川流不息的忘川,似在思忖,片刻后开口:“忘川流水,音如笙箫,便叫你流笙吧?”

  虽是商量的语气,气势却强大到令人难以拒绝。

  所幸她并不觉得这个名字难听,嗓音欣喜:“好。”

  第叁章

  连绵的殷红花盏间拔地而起一座竹楼,翠竹青青,遍地彼岸花也成了点缀。他踩着悠缓的步子走上竹阶,翠竹红花投在他飞舞的半片衣角上,似云里晕开烟霞。

  竹屋上方隐隐有结界,朦胧的光在他身后似繁星落下光辉,他对自己的作品似乎很满意,淡声问她:“我给你传道授业,如何?”

  和风掠起她白色裙角,她就站在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极重地点了点头。

  自那日起,沧陌传授她三界八荒之事,教导她仁爱慈悲之心。

  可要知道,沧陌是司战的神君,曾经一把越邪神剑斩尽八荒妖魔,从白骨血河中磨出来的性子,对慈悲的理解难免就与常人有些不同。

  流笙对世事懵懂不知,时常会去忘川边上看那些被灵魂带到黄泉的执念,若是执念太深,忘川河水也难以涤清,走上奈何桥的灵魂还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无非是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

  她扒着奈何桥头的桥墩看得十分投入,感念凡人不易,对这世间情爱又明白一分,想着要不要出手帮忙将对方送回人间。

  沧陌总是会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用慢条斯理的嗓音教诲她:“不要当一个多管闲事的神仙,要当一个洁身自好的神仙。”

  在沧陌眼中,袖手旁观就是洁身自好的最好体现。

  流笙点头受教,是以当宋成仙君费尽力气打破沧陌的结界却一个没注意从高空摔落在花丛中疼得龇牙咧嘴时,她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经过,对宋成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置若罔闻。

  他叫了半天发现没人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流笙去而复返,拿一双兴致勃勃的眼睛打量他。

  他掸了掸衣袖,叹道:“这沧陌神君解决完幽冥的异动久不复命,我还当他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在这养了个美人儿。”又装模作样作了一揖,“不知姑娘芳名,在下宋成,是沧陌的老友。”

  她觉得有趣,深眸神采奕奕,学着他的模样回了一揖:“在下流笙,是沧陌的……”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形容。

  宋成露出“我都懂”的笑容,自来熟一般与流笙拉起家常,得知她竟是忘川之灵时惊讶了半天,得知她从未踏出过幽冥更是惊讶无比,二话不说便带着她去了人间。

  沧陌回来时,望着结界上的那个大洞,沉默了很久,随即循着仙气一路寻去。

  茶楼里的说书人正口若悬河说着万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楼里座无虚席,珠帘隔断的雅间,他看见熟悉的白衣身影,身边坐着的宋成正捧着一包瓜子在嗑。

  他撩了帘子走过去,慢条斯理在他身边坐下来,顺手将瓜子掂到自己手里。

  “唉唉唉,你这个人……”宋成不满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时舌尖的话又吞回去,讪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单手支额,从容看着他:“我怎么不能来了?”偏头看了眼兴致勃勃听评书的流笙,语气越发的淡,“打破我的结界,带走我的人,多日不见你胆子倒是壮了不少。”

  他嘿嘿笑了几声,靠近他一些,挤眉弄眼道:“你在冥界养了个美人儿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话没说完,流笙已听完一段评书靠过来,他及时刹住话头,威严道:“流笙姑娘说她不曾来过人间,我十分同情,于是便带她来视察一番。”

  流笙看见沧陌十分高兴,眼底有些兴奋:“宋成仙君说的没错,这人间果真好玩。”

  沧陌垂眼剥着瓜子,漫不经心问他:“视察完茶楼,接下来你打算带她去哪?”

  宋成的脸色一时有些难看,朝流笙挤眉弄眼。她看了半天,关切道:“宋成仙君,你眼睛不舒服吗?”

  随即一脸诚恳看着沧陌:“他说要带我去青楼来着。”

  沧陌将剥好的瓜子放到流笙手里,若无其事拍了拍手,回头对宋成道:“听说连星神君近日正在给她新造的法器寻找试验之人,你觉得我帮你引荐一下如何?”

  连星神君炼造的法器,没有一次不死人的。

  宋成咳了一声,严肃地沉声:“我觉得流笙姑娘接下来可以回家了。”

  沧陌掸掸衣袖起身,不带表情道:“我觉得你也可以回家了。”

  此时的人间正是四月芳菲天,流笙跟着沧陌走出茶楼,青石路边一簇簇桃花开得正好,她买了串糖葫芦拿在手里,东走西看,显得十分兴奋。

  关于人间的种种,她只通过那些死后的灵魂看见过,如今身处十丈红尘,周围繁华扰扰,才明白执念太深不是没有原因。

  担着凉茶的小贩吆喝着经过,差点撞到流笙,被沧陌一把拽到路边,小贩回头乐呵呵问:“这位公子,给你夫人买碗凉茶喝吧?”

  他好整以暇看了看担里的褐色药茶,神定气闲地问她:“想不想喝?”

  她摇摇头:“不想。”又看着小贩,“不是夫人。”

  落日光辉投在她认真神色上,映着眼角一抹绯色。他难得笑了笑,挥手遣走小贩,慢条斯理跟在她身边闲逛。

  月上柳梢时,街边出现恶霸强抢民女的一幕,流笙二话不说就要前去帮忙,被沧陌一把拽回身边:“我教过你什么,都忘了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你的想法是不对的。若今日你袖手旁观,来日他人必对你袖手旁观。若有一日你需要帮助,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你,那该怎么办呢。”

  他提着方才新买的手工花灯,嗓音冷清:“那就让自己变得强大,自然无需谁的帮助,又何必帮助谁。”

  春夜的风带着湿意拂过她白色裙角,她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月色照进那双如春雪清澈的眼睛:“可一直都那么强大也会累的吧?我可以帮你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境地,只要我在,我一定会帮你的。”

  手指相触的细腻温柔令他的眼皮不动声色跳了跳,他拂开她的手,掌心还有一丝浅浅温度。

  第肆章

  见识过凡尘的繁华热闹,再想静下心在空无一人的阴司待着就着实困难。但沧陌似乎并不十分乐意带她去人间,她想尽办法也没能打破他布下的结界,整日对着忘川河水唉声叹气。

  彼岸花到了花落叶盛的时节,大片硕大的蓝叶在忘川河边绽出幽然蓝光,连绵开在飒飒竹林间。沧陌用白梅枝丫做了一张藤床,白梅香裹着冷风充盈在这片天地,将藤床对面竹椅上阅书的流笙笼罩。

  她翻着央求宋成从人间搜罗来的奇闻异志,感叹一声:“好想亲眼看一看书中记录的那些峻山河川。”

  他在藤床上闭目养神,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宋成来找他的时候,流笙已经翻阅完所有书简,整日扒着奈何桥墩看那些灵魂的前尘过往。宋成拽着他的衣袖,走路像脚下生风,说是近日来天帝觉得神仙太过深居简出,不利于天庭的和睦,于是下发了许多不大不小的任务,让每位仙君都去领一个,权当出门散个心。

  沧陌去的迟,轻松的任务都被领走了,剩下几个工程量浩大的,其中就有巡察人间九州三千名山,并记录在案。

  宋成在一旁左挑右选,沧陌已经拿着这个任务去登了记,面无表情离开。

  回到幽冥时,流笙正在奈何桥上和孟婆聊天,他招手让她过来,慢悠悠说:“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腰间佩着越邪,果然是要出门的模样。

  她理了理衣襟,显得有些兴奋:“去做什么?”

  他扬手撤去结界,不轻不重的四个字:“游山玩水。”

  巡察人间名山是个极其耗时的事情,所幸他不着急,一路走走停停,看尽春花秋月,夏风冬雪。

  人间有月升日暮,四时变幻,身处尘世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忘川待久了,看过太多的红尘执念,其实也明白,凡人不愿死去,只不过是不愿失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罢了。

  而如今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所幸她还有无尽的岁月可以陪他。

  自从封魔的封印泄露之后,大概是受魔气影响,三界八荒的妖魔都有些蠢蠢欲动,作为司战的神,沧陌自然责无旁贷,一边游山玩水一边顺道将那些妖魔鬼怪都收拾了。

  流笙想帮他,但灵力有限着实难以插手,只好站在一旁给他呐喊助威,久而久之,三界八荒的妖怪都传开,说神君沧陌斩妖除魔时还带着家眷,极大程度上鄙视了妖界。

  九重天的菩提树开在云浪间,宋成看着沧陌交上来的名山书册,痛心疾首地表示:“你这是假公济私!”

  他悠悠看他一眼,自斟自饮。宋成痛心疾首了一会儿,又小步凑过来,压着嗓音道:“你可听说了,天帝打算将明凤公主嫁给你。”

  他执酒的手一顿,微微蹙起眉头:“什么时候的事?”

  宋成眼底透着兴奋的八卦意味,嗓音却压得深沉:“就是前几日吧。明凤公主一直心仪于你,你是知道的,后来……后来末桥出现她才死了心。”小心翼翼瞧了眼他的脸色,发现没动怒,继续放心道,“可末桥不是……听闻她近日又去天帝跟前请了几次愿,天帝怜悯这个为情所困的女儿,已决定给你赐婚了。”

  沧陌眼底流露一丝冷笑,转瞬散眼角,没什么情绪的嗓音:“娶不娶,那是我说了算。”

  破碎金光穿破云层洒在仙气缭绕的九重天上,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眸里,透出一丝冷怒之意。宋成看了会碧色池水,又看了会池中浮起的朵朵白莲,状似不经意道:“你莫不是看上忘川那位流笙姑娘了吧?”

  他微微眯眼,朝着宋成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可怕笑容。宋成后退两步,再后退两步,直到将自己隐在灼灼盛开的妙音花影后,才提着一口气继续道:“你能看上流笙姑娘,说明已将那件事放下了,今后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