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暮色渐浓,一日行来已到两国互不干涉的公共地界,在这个地方无论杀人放火两国都不可干涉。林间偶有突厥士兵穿过,许万里命将士小心行事,握紧长枪踏了进去。

星光照得这片森林有着幽幽的绿光,寂静的树林里突然燃起火把,这十多年常与他交手的突厥将军拔也伽伴着笑声从重叠的树影间走出来。

身后的将士拔出短刀长枪,在许万里身后做出防备的姿态,拔也伽摆摆手,用不算流畅的中原话笑道:“中原和我部早已交好,许将军不是还收下了我送的舞姬吗,何必刀枪相见。”

许万里漫不经心地望着他:“我中原人信奉君子之交,既是君子,就不会背着朋友暗地里下毒手。”

马贼作乱一事如他所料果真是拔也伽的奸计,要不是新皇登基不足三年,朝政不稳不宜作战,他何必跟这些蛮人惺惺作态。

拔也伽笑笑没接话,环视一番装模作样地问:“听闻许将军正在寻人,不如我帮将军一起找吧?”

许万里也露出虚假的笑容:“拔也将军军务繁忙,就不劳烦了。”

若谢辞疆来过此地,定会被早已在此的拔也伽拿下,如今看这状况大抵是没有来过。他转身离开,夜幕已如墨笼罩下来。

身后火把熄灭,四周只有星光,他心底渐起焦虑,连带步伐都凌乱了许多,一直寻到后半夜,探察的将士回来说交界不远处的山洞似乎有火光闪烁。

他匆匆前往,枯枝掩映的洞口里,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蜷缩在火边,火光映着她迷茫又无措的模样,映出眉眼间一点悲伤。

夜幕惊起一声雷鸣,她猛地一颤,抬眼望来,看见他时保持仰头的姿势,本是惊恐的双眼缓缓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

他两三步走近,几乎是半跪的姿势,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四下寂静,她趴在他的肩头,眼角落下一滴泪:“你活着。”她轻轻地笑出声,“真好。”

第伍章

谢辞疆能避开突厥找到藏身的山洞实在令他觉得幸运,带她回城时她像是被吓坏了,一言不发。直到将她送回房间,檀香在暗夜里织成一张白色薄纱,她的声音都显得缥缈。

“对不起。”

他回过头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是我让你担心了,不怪你。”

她眼角泛红望着他,微微弯起嘴角。

因突厥常有异动,当三月的桐花落尽时,许万里上书皇帝出兵讨伐,令其彻底臣服中原。朝中的主和派一片反对,一向不喜战事的皇帝此次却应下了许万里的上书,半个月之后,军资以及军粮从京中运出,开始为征战准备。

突厥似乎也嗅到一丝森严,经常出没边关的突厥士兵没了踪影,听探子来报,拔也伽开始练兵扎营,两国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

许万里镇守琅玡关十余年,军中的将士有虎狼之名,这在人们看来是一场不会输的胜仗。每日忙完军务后他都会抽出时间陪谢辞疆,那个活得胆战心惊的姑娘渐渐开始不在深夜里哭泣,开始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五月初七,许万里以左翼军阵前叫阵,右翼军突袭突厥营地,试探突厥兵力,但突厥似乎早有准备,两面迎战,两军未分胜负,各自退回驻地。

当夜,拔也伽率军偷袭琅玡关换防点,换防士兵临死前及时放出示警烟火才得以阻止了这场偷袭,未有大片伤亡。

许万里同拔也伽交手多年,早已熟悉他的作战方式,如今这两场交手他似乎都有备而来,倒像是十分清楚琅玡关的战况。

城里出了奸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许万里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谢辞疆。

暗中探察的士兵将她押到后殿时,他什么也没说,挥手命人退下。偌大的殿堂只余他二人,她低着头站在烛火投下的阴影里,袖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他立在高台之上,玄色衣领衬着黑沉的脸,烛台映在双眸之中,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告诉我原因。”

如今的许万里,才真正令她见识到什么是十年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她仍是低头的模样,像是逃避似的后退两步。

头顶响起冷笑,他已在她面前站定,她微微抬眸就能看清他紧握的双拳。

“还需问什么原因,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出家人,无论做什么你都愿意,这是你曾经说的话。谢辞疆,我曾经还真是高看了你,为了所谓家人,竟能置国家和百姓于不顾。”

他的嗓音似冰雪之箭戳入她的心口,令她在这初春暖阳之天也觉得冰冻三尺的寒。她的双肩被他紧紧箍住,他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你的家人重要,这染满我大晋将士鲜血的琅玡关就不重要吗?他们付出生命想要守护的家国就可以因你一念之私而遭受突厥铁骑的践踏吗?”

他对着她吼出这些话,似有将她一口口咬碎的愤怒。他拿一生来守护的山河,在她眼里竟是如此廉价,这令他如何不气。

她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眼角却缓缓掉下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他的鞋面。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半天,忽地将她揽入怀里,她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听见他沉沉的,却满含心疼的嗓音。

“你想要救你的家人,辞疆,我帮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以这种方式救出他们,你也会愧疚一生对吗?”

她轻轻地点点头,头一次伸手环住他的腰,这样紧紧抱着他,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

五日之后,许万里再次率兵进攻突厥,拔也伽领军迎战不敌后退十里。回城的时候,许万里在城外看见立在城墙上等他归来的谢辞疆。艳色凌霄大朵大朵匍匐在她脚下,衬着一抹紫色的裙裾。

他想,这个姑娘,他一定要让她安然度过余生。

不久之后,朝廷的粮草物资陆续到达。两国即将于长芦交战,出征的前一夜,许万里陪谢辞疆在庭院赏月。

在她面前,除了那一日,他永远都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取下贴身携带的玉珏放在她手上,望着天上又白又大的月亮说:“等这次彻底攻破突厥,我便卸甲,同你在孤雪山下修间屋子,每年冬天都陪你去看桐花。你喜欢雪狐吗?我可以剥了它的皮给你做衣服。”

真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向往的美妙日子。

她微微垂眸,看着手中荡漾的清酒:“许万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明明该是仇人。

他撑着头,落下绣着茂林翠竹的袖口,一副怀念的模样:“辞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她抬起眼睛,手指紧紧地扣住酒杯:“记得,在你父亲的灵堂上。”

她本意并不是随谢真去拜祭官友,只是总被关在家里,因此想出门走走,便求了谢真带她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参加白事,说不怕是假的,她躲在院中那棵金桂树后,却看见灵堂前似冰雪的少年。

他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都不一样,他有挺拔的身姿、坚韧的性格,还有明明难过到极致却强忍着不哭的倔强神情。

她随着他来到湖心亭,他半跪在满塘莲叶间,埋着头,肩头耸动,她想他应该是在哭吧。她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代父亲道歉。

他却耳尖地回过头来,通红的眼,紧咬的牙,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可她并不觉得害怕,她走近他,轻轻拍拍他的肩,是如二月春莺的嗓音。

“对不起,别哭了。”

她从袖口掏出酥糖,郑重其事地放到他手里,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像一抹暖阳:“这个给你吃,吃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那天的阳光,那颗糖的味道,她看着他时眼底清澈温暖的笑意,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夜风吹来凌霄的花香,他斟了一杯酒饮下,在她回忆的神情里缓缓摇头:“不,辞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远比你知道的早。”

许万里年少时是太子的伴读,他在三月宫墙里第一次遇见像泉雪一样清澈的少女,她总是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所有人露出温柔的笑脸。

但这样温柔的姑娘,却在他们演武时偷看,一双眼睛像不安分的春鸟,待他们演武结束离开后,果然偷偷前往拔剑,却因剑柄太重落下来砸伤了脚。

他以为她会哭,她却只是皱眉揉了揉脚背,随即一蹦一跳地离开,像一只白色的兔子。当夫子在学堂上念起“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时,他眼前便闪过她的模样。

他们在慢慢长大,他们的父亲逐渐水火不容,谢许两家绝无结亲的可能,他收回所有的心思,却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她。

哪怕父亲之死与谢真脱不了干系,可他知道那个纯澈的姑娘是无辜的,他说他不恨她,那是真的。

爱都来不及,怎么会恨。

外人都说他沉迷女色,是啊,自很多年前起,他便沉迷于她的美色再难自拔了。

月色如霜,投在他漆黑的眼里,他看着她,是那样深情的模样:“等我回来,用战胜突厥的战功向皇上求情,换你家人平安。辞疆,等我回来。”

第陆章

长芦之战,两军激战三天,许万里久等军资不到,之后探子回报半途被突厥所截。为了减少负重,此战许万里未带足军资,本以为朝廷援资会按时送到,谁知突厥竟又知晓路途截下,眼见这场胜仗渐有败象,本该镇守山海关的安王却率军而来,像是了解突厥接下来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日之内便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七日之后,晋军凯旋,许万里回到琅玡关,得知谢辞疆被朝廷发现扣押回京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卸下那身染满鲜血的盔甲,一刻也不曾耽搁地奔赴京城。风霜刮破他的双颊,刮伤他的双眼,他不眠不休地赶回上京,回到那座十年不曾回来的宫墙,却被早已等待在此的禁卫军拿下,关入天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关心自己为何会被关进牢里,他只是在担心那个傻姑娘,他爱的姑娘。

一日后,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姑娘。

她站在牢门外,有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衣裙,还有眼底淡淡的悲伤。

“对不起,许万里。”

似乎自他们相遇以来,她一直在说对不起,而如今,他终于明白她对不起的是什么。

自三年前新皇登基,外戚干政,手无实权,皇帝为了收回集权,开始对在朝堂上极具声望的谢真出手。若要集权,最好的对象当然是掌管十万大军却毫无背景的许万里,可他军功威望在身不能轻易动手,皇帝只能转为对付谢真。

什么党争争权皆是陷害,皇帝想让你死,自然有的是手段。直到谢真一家下狱,谢辞疆因是六公主挚友而得以向皇帝求情,那个心思阴毒的皇帝想到曾经还是太子时作为自己伴读的许万里,想到他少年心性曾向自己透露对这个姑娘的深情,于是有了一个交易。

陷害许万里通敌谋反,若证据确凿,令天下信服,令十万大军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而不为将军不平。想救谢家,就拿许万里来换。

她答应了,她不爱他,陷害这样一个还是自己仇人的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