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满朝文武都在指责他好逸贪玩时,唯有我处处顺着他的心意,并尽心尽力为他寻找各类好玩的东西,甚至帮他处理烦琐的奏折以堵住大臣之口,他没有道理不宠信我。

玉深找到我说要到天牢探望江城时,我并不意外。一路行来,她都没有和我说话,连请求时的语气都硬邦邦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扯着我的袖口蹦蹦跳跳的天真姑娘了。

我只给了她半刻钟,半刻钟后她走出来,眼睛通红,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顾渊哥哥,你变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在门口驻足良久,转身进入天牢。

是啊,我变了。曾经清高自负的顾渊,如今成了奸诈佞臣,他丢失了身份,也丢失了良心。

第伍章

因与宁王勾结的证据不足,江城在大理寺尝了一番苦头后便被释放了,只是这一次的教训似乎让他老实不少,他开始在朝会上变得沉默寡言。这就是如今的朝堂,再刚直的人也会弯下腰来。

杨牧永当时力保皇帝,便是算准了这个贪玩的年轻人会受他控制,而事实也不出他所料,当他对顾家下手时,皇帝没有丝毫怀疑与阻止。但傀儡不过一时,皇帝如今对我的宠信明显令他感到不安。

光是弹劾我的奏折就全部落入我之手,我可以将那些针对我的人一一挑出来,再将他们远调或流放,陛下从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我又从哪里弄了什么好玩意儿回来。

杨牧永真正对我出手那次,是因我将他一直打压名为派遣实则流放的政敌带回了京,并安排那人进入户部,替换了他的人。

他以我受贿卖官为由,发动杨党对我进行了弹劾,因那些奏折都被我压下,于是他们在朝会上长跪请愿,让陛下斩小人,亲贤臣。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笔我受贿的钱,早已上交国库,令陛下对我赞许不已。

这一次的请愿长达三日,不少老臣都跪晕过去,杨牧永其实知道这样逼迫皇帝没有任何好处,可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宦党兴起,不少朝官都投靠了我,六部皆已安插了我的人,以江城为代表的忠臣良将也不再多言,皇帝不再信任杨牧永,杨牧永便失去了最大的筹码。

三日之后,叶溯传信于我,他已经找到了顾宁知,并避开了杨家的人,将顾宁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顾宁知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他能死里逃生活下来,我很高兴。

自此,我不再有任何顾虑,终于可以对杨牧永出手。

我将搜集到的杨家因定策之功而为非作歹的证据交给皇帝时,江城一派弹劾杨家的奏折也恰好递上来,皇帝本就反感杨牧永下跪请愿一事,收到奏折后大怒不已,不久之后降罪杨家的圣旨便下来了。

杨牧永革除卿相之位,流放千里之外,杨家上下贬出盛京,此生不可入朝为官。凡是杨党,多少都受到牵连,或降职或流放,这朝堂上终于再无人是我的对手。

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皇帝也不在乎给我多大的权力。因为我是一个太监,哪怕我权倾朝堂,也对他的皇位构不成威胁。

叶溯回京那日,京城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我驾了马车出城接他,在宫门口遇到了撑伞的玉深。马车停在她身边时,她似乎有些惊讶,双颊被冻得通红,眼睛却清澈如雪。

我掀开帘子,她看见我时咬着唇后退一步。

我说:“你是要去城外接叶溯吧?一起吧。”

她犹疑许久,最终还是收伞上车,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将暖炉递给她,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发现如今我与她已无话可说。

我知道她和江城走得很近,她仰慕那个似高山清流的铮铮公子。我知道她曾贿赂我身边的小太监,让他们告诉她我是否打算对江城出手。我嫉妒得发狂,可我毫无办法。

雪下得更密,几乎以一种毁灭的姿态扑向大地。我想了想,终于找到话题:“封你为公主的圣旨近日便要下了,你对封号可有什么要求?”

她突然朝我一笑:“如今连公主封号都由你做主了吗?”

我假装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望着窗外的风雪:“我记得你说过此生唯一的要求莫过平安,便以安为号如何?”

我眼含征求地望向她,她却紧紧皱着眉头,扑过来握住我的手:“顾渊哥哥,停下来吧,你已经报仇了啊。”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已经开始泛红的眼角。她总是这么爱哭,我却再不能替她擦去眼泪。

我拂开她的手,直到下马车之前,没有再说一句话。

片刻之后,大雪之中有人策马而来,马鸣由远及近,转眼已至眼前。叶溯从马背跃下,还没同玉深寒暄几句,我已经捏住他的手腕。

“宁知呢?”

他顿了一下,面露为难:“虽然你在信中交代要将宁知带回京城,但我觉得宁知如今并不适合入京,他还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什么意思?”

眼见两人已起了争执,玉深赶紧过来将我们分开。她气急败坏地看着我:“叶溯说得没错!难道要将宁知带回京城,让他亲眼看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舅舅是如何干尽坏事吗?!”

话音刚落,她才惊觉失言,慌忙来扯我的袖子:“顾渊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不日之后,我收到了太后传召我的懿旨。彼时我刚随皇帝从猎场回来,因驯服北狄进贡的几匹汗血宝马,皇帝从马背上摔下来,虽是小伤,却着实令宫中惊慌了一场。

太后历来对我不满,此刻抓住我的过失自然要惩戒警告一番。但我清楚,她厌恶的不是我,而是会对皇位产生威胁的一切。

那只需要让威胁消失就行了。

丹寇扶住额角,昔日美人已年老色衰,徒留眼底故作的威严,示意我说下去。

“先皇驾崩前已将各皇子分封,如今京城所留不过八王爷叶痕和四王爷叶溯。八王爷年龄尚小,唯一需注意的是丽妃家族在朝中的势力。而四王爷,北境不是正在闹匪患吗?”

太后是聪明人,她在我的谄笑中舒展了眉头。

冬月初七,亲王叶溯被派遣至北境解决匪患,北境属蛮荒之地,条件极其艰苦,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叶溯离京那日,我前去相送。

茫茫大雪中,玉深像一头发怒的小兽对着我扑过来,被侍卫拦住。她双眼通红,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撕裂的嗓音伴着风雪,令人感到入骨的寒。

“顾渊,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能对叶溯出手,你连叶溯都不放过!”

而马车内的叶溯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没有半分光芒。我朝他挥挥手,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叶溯离京的当天夜里,丽妃寝宫走水,除八皇子叶痕外,无一人生还。

那个会叫我哥哥的小男孩站在枯萎的梅花树下,清秀的脸蛋上满是污垢,被眼泪冲刷出几道泪痕,他一边哭一边问我:“漂亮哥哥,他们说是你害死母妃的,是不是?”

我伸手替他拂去眼角的灰,揉了揉他的头:“是我干的。八王爷,你想报仇吗?”

他瞪大了眼睛,“啪”地一下打开我的手,冲着我吼:“你这个坏人!我要杀了你!”

我笑了笑:“除了陛下,没人能杀了我。”

他咬着牙,拳头握得紧紧的。

从那之后,玉深再也没叫过我顾渊哥哥。

第陆章

大晋建国百余年,头一次由宦官把持朝政,我已料到后世史官会如何记这一笔,可我不在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活着才是唯一的目的。

我给了皇帝绝对的忠诚,他给了我绝对的权力,而我除了将那些反对我的人流放灭口之外,从未做过威胁他皇位的事情。别人眼中专权的我在他看来不过是尽心替他打理一切烦琐朝政的人。只要皇位还是他的,皇位之下的位置,谁坐又有什么关系。

赐封玉深公主的旨意是我亲自送去的,以平安为号,赐宫中宫殿,她和叶痕站在门口看着我,眼中皆是仇恨。

叶痕在我转身的时候低声咒骂:“死太监。”

我回过头,玉深正慌忙去捂叶痕的嘴,已经长高的他愤愤地瞪着我,毫不畏惧的模样。几日之后,将叶痕调往禁卫营的旨意便下来了。

在寝殿翻阅奏折时,玉深气急败坏地闯进来,还好皇帝此时不在,惊了圣驾又得受罚。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手指抚过纸页,连嗓音都淡然:“何事?”

“痕儿才11岁,你怎么可以让他去禁卫营那种地方!他从小没吃过苦……”

我将奏折丢到一边:“11岁,不小了。”拨弄烛火,更清楚地看着她的脸,“听闻贵妃几次询问你与她侄子的亲事,玉深,你若不愿意嫁给他,我可以帮你。”

她松开半咬的嘴唇,留下一道浅浅的雪白印子:“我不要你帮。”

天宣六年,大晋发生了史上第一次朝堂暴乱,起因仅仅是修缮祭殿的政见不合,几派人马积怨已久,互不退让,全然不顾朝臣身份动起手来,肃穆的朝堂仿若成了闹市,厮打惨叫声不断。

直到禁卫军赶来才止住这场暴乱,不少朝臣都受了伤,这些文臣动起手来可丝毫不输武将,两位大臣当场身亡,其中就有贵妃的侄子。

必须要有人为这起暴乱负责,不少人冷静下来都会发现我在这件事背后的推波助澜,那些视为我大晋之祸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想要对付我,如今唯有死谏一条路可以走。以身赴死,以死警人。

江城的死谏奏折便是那一日递上来的。明知道会以死为代价,仍没有半分畏惧,这便是忠臣吧。

奏折罗列我十大罪状,言明若不斩顾渊,大晋必亡。最后到达皇帝手中的不是这封奏折,而是江城妖言惑众侮辱君主的言论。

不出意外他获罪下狱,但此次死谏仍在朝堂引起轰动,不少曾不敢多言的刚直朝臣也开始上奏为江城请愿。

这是江城第二次进入天牢,晦暗的光线下,他端直坐着,仍同前一次一样铁骨铮铮。我在他面前坐下来,递上一壶烈酒,他扬了扬嘴角,像是在笑。

“这是给我的送行酒吗?”

浓烈的酒香四下散开,冲散牢中的霉味:“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灌下一口酒,嗓音没有半分畏惧:“这条路注定会洒满鲜血,总要有人为此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