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豪情壮志,我掸了掸袖口站起身:“想过玉深吗?”

他拿酒的手僵在空中,良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当天夜里,我在行宫见到了玉深。她穿着一身夜行衣,伴着窗外星光跃进屋内,撞落窗口悬吊的紫鸢尾。我没有点灯,借着月光看清那张雪白又充满怨恨的脸。

“我说过不准对江城出手。”

我缓缓地从床上坐起,看着她握住桌上的茶盏:“是他先针对我的。”

她冷笑两声,似乎不想再与我多言,将茶盏在空中虚晃一圈:“这茶水你喝得可真干净,顾渊,你作恶多端,就不怕有人下毒吗?”

我微微偏头,她已从怀中掏出白色的瓷瓶:“七日香,毒素一日胜过一日,七日之后若无解药,绞痛而死。顾渊,我给你七日时间,若江城有事,你就陪他一起去死。”

曾经会扯着我的衣袖甜甜地叫我哥哥的姑娘,已经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言语了。我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彻底失去了她,尽管早已料到,仍旧痛不欲生。

我问她:“玉深,难道你就不念我们之间的情分吗?”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面容都笑得扭曲:“你对叶溯、叶痕出手时,可曾念过半点情分?”她转身跃上窗棂,夜风扫过长发,在屋内留下淡淡清香,她说,“顾渊,我最后劝你一句,若再不收手,必万劫不复。”

可是我的姑娘,我早已一脚踏入深渊,再也无法回头了。

死谏的影响最终还是上达皇帝跟前,皇帝有些动怒,但也不打算拿我开刀,我推了另外两个位高权重的人顶罪,江城也被释放。

七日之后,我在行宫看见不知何时放进屋的解药,白色的瓷瓶,带着女子的体香。

第柒章

人的欲望会随着时间扩大,无论是贪欲,还是玩欲。

当盛京无法再满足皇帝的玩心,他终于将目光投到了更远的地方。天宣八年,北蛮出兵大晋,五万骑兵陈列边境,战报传至盛京,当满朝文武商讨挂帅之人时,皇帝做出了亲征的决定。

一如既往,当所有人都反对时,只有我支持他,并且亲自写下一份详细的作战计划以及出兵路线,深得圣心。

不日之后,皇帝率十万大军出发,高坐黑马之上的他意气风发,幻想着征战沙场的骁勇。离京前,皇帝要命人监国,但京中已无皇家子弟,而我推荐了江城。

虽然江城一直与我作对,但因顾虑玉深,我并未打压他,如今的他已从吏部御史升为吏部尚书,足以在朝中独当一面。

自杨牧永获罪后,卿相一位便一直空闲,而此次江城成为代卿相,在皇帝亲征期间处理朝政。很多人为我这个决定感到震惊,我派官员更是反对,但圣旨在我的授意下仍旧发了下去,江城没有任何推辞便接受了这个差事。

从盛京到边陲,半个月行军已令皇帝感到无比惊奇,他对我说:“顾渊,待朕此次凯旋,看朝中还有谁敢说朕无能。这大晋江山,必定会有朕一份战功。”

但战场不是儿戏,北蛮以勇著称,骑兵更是无坚不摧,毫无作战经验的皇帝明显不能应付。与北蛮的第一次交锋,十万大军被五万骑兵逼退十里,若不是副将从侧翼阻断北蛮军阵,恐会伤亡惨重。

皇帝有些气馁,我告诉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保持常勇之心才是胜利的关键。在我的劝说下,皇帝再次重整旗鼓,下令命全军休整,于半夜进行偷袭。

不少将领都劝阻他不要亲自上阵,但为了挽回白日在战场上丢失的威严,皇帝决心前往,令军中士气大增。

边塞满月,云落无星。大军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进发,皇帝紧紧地握着佩剑,他问我:“顾渊,你怕吗?”

我摇摇头:“奴才陪着陛下,不怕。”

偷袭进行得很顺利,当我军杀入敌营时,明显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眼见胜利在望,皇帝也坐不住骑马加入战斗,我紧紧跟随在他身边,耳边厮杀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敌军主帅带着精锐骑兵反压过来,身后响起收兵之音,皇帝掉转马头,血污满布的脸上露出兴奋笑容:“走,收兵。”

我跟在他身后,四周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当长剑斩断马腿时,皇帝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他有些惊恐地转身,我扑向他,对着四周大喊:“皇上受伤了!护驾!护驾!”

这喊声传入我军耳中,自然也传入敌军耳中。敌军将帅的目光穿破夜色落在我身后的皇帝身上,露出如毒蛇般的笑容。

“掩护朕!掩护朕!”

他惊慌地爬起来想跑,我拔出藏在靴中的短刃,刺入了他的脚踝。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回过头震惊又愤怒地望着我。

我靠近他,将他压在身下,远远看去像是在用身体保护他一样。我凑近他的耳边,仍是那样恭敬的语气。

“陛下,你喜欢战场,不如永远留在这里吧。”

他目眦欲裂,嘶吼道:“逆臣……”

话没说完,敌军的大刀已经挥舞下来,砍落他的头颅。我趁势翻身跃起,我军人马也终于赶过来,我哭喊着:“陛下!陛下!”

那颗有着不甘眼神的头颅落进荒草中,月光洒下来,惨白一片。

皇帝阵亡后的第四天,宁王率军赶来,以锐不可当的攻势击退北蛮,皇帝阵亡的消息随着凯旋之音响彻王都。国不可一日无君,监国江城立即做出应对措施,扶持八王爷叶痕继位,分封各地的亲王纷纷响应支持叶痕,听闻那是叶溯游说的功劳。

而怂恿皇帝亲征的我不出意外获罪,随大军一道押回盛京。

君王之死本是国家之殇,可整个大晋却看不出半分国丧的气氛。除了太后,大概没有人会难过那名昏君的死去。

经历过无边的黑暗,才会更加渴望光明。

叶痕年龄虽小,却自小心性纯良,坚韧不屈,更有江城等一派忠臣能人辅佐。他继位后将叶溯调回京城,又赐了宁王征战之功,在我被押回京城前,曾与我为伍的所有宦党奸臣都已伏诛。

只剩下我了,我这个祸乱朝纲、陷害忠良的第一宦官。

进入城门到大理寺那一段路,百姓纷纷围堵投之污物,污秽之语不绝于耳,我却独独听见那一句——

“那就是当年的旷世奇才顾渊啊,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可惜。”

我好久没有听到了,奇才顾渊这个称呼。

大理寺的审讯由叶痕亲自坐镇,他将不可计数的罪状摔到我脸上,愤怒又得意:“顾渊,你曾说只有皇上才能杀了你,朕现在就要杀了你。”

这是曾会叫我漂亮哥哥的小男孩,他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足以肩负起一国之君的重任。

叶溯站在他身边,眼底有万千的光芒,却只是化作嘴边一句:“你可还有什么遗愿?”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别让宁知入京,我希望他能平凡地过完一生。”

叶溯捏住袖下的拳头,像是在竭力维持镇定:“好,我答应你。”

行刑的前一晚,我在天牢见到了玉深。她就站在门口,拿着一壶烈酒,洒在地面,惊起满空的酒香。

她说:“顾渊,我提前为你送行,一路走好。”

她还愿意来看我。我以为她此生都不愿意再见到我。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越走越远,我朝着她的背影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听闻叶痕已为她和江城赐婚了。

我喜欢的姑娘终于嫁给了她喜欢的人,我为她高兴。

尾声

女子朝流笙摊手,雪白的脸色维持着淡定,嗓音却有些发抖:“你看,就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无足轻重之人。”

茶盏里赤红的忘川水已经变得清澈,正缓缓荡出画面。男子突然将手掌覆在茶盏上,偏头对她说:“玉深,我有几句话想同流笙姑娘说,你先出去吧。”

玉深眼中有疑惑,却什么也没问,点点头踏出茶舍。他收回手,看清水面泛出的一幅幅画面。

那些画面看不看,其实也不重要。

“你知道吧,那些真相。”

他双手紧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都知道,可玉深不能知道,我答应过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要让她一生平安无恙。”

奇才顾渊,他当得起奇才二字。深陷泥潭却仍保持高洁之心,深知朝堂的黑暗已不可挽回,于是让自己也化身黑暗,表面与黑暗为伍,实则寻找通向光明的路。

江城第一次下狱时,顾渊去找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皇帝贪玩昏庸,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控制朝堂,只有当他坐稳那个位置,才能给江城他们反攻的机会,才能彻底击碎黑暗。

他将叶溯调往北境,实则早已商量好令叶溯去游说其他的亲王。顾家历来与宁王交好,宁王毫不犹豫地愿助叶溯一臂之力。

会选中叶痕不是偶然,大晋需要一位纯良勇敢的君主,因宦官而失去母妃的叶痕继位后绝不会再宠信宦官,这便阻断了今后宦官干政的后路。

他利用权倾朝堂的权势,将江城递上名单的人安排在六部中的重要位置,他们表面上互为对手,实则将朝中所有党争腐败一一逼出水面,再一网打尽。

最后,他只需要让昏庸的皇帝正常死去,一切便都是新的开始。

在他的计划中,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就像江城说的,这条路注定洒满鲜血,总要有人为此牺牲。他一开始就抱着牺牲的决心,才能自断后路,将一切做得决绝又果断。

他们迎来了开明盛世,他却背负大奸大恶之名死去。没有人为他平反,知道真相的人也只能缄口不言。

因为他们答应过他。

他说:“我不想让玉深知道这些,我给不了她什么,又何必让她为我烦心。与其内疚,不如恨我。”

他是奇才顾渊,他素来自命清高,他不屑说爱,却爱得比谁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