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忘川·澶书

宁知生平书,中有泪千行。

第壹章

日渐黄昏,忘川茶舍前的那片竹林都被镀上了金色,流笙摘了春茶晒在林间,蜷缩的小颗茶叶像一粒金黄的麦穗,兀自生香。

黑衣男子进来的时候,春茶刚在白瓷杯里化作一汪碧水,他端起茶盏打量片刻,笑道:“我曾经也想在乡间田野买一片茶田,当一户茶农,清淡地度过余生。”

流笙邀他在窗前坐下,晚风掀起窗外几株玉兰花,伴着茶香缭缭绕绕:“那为什么现在不想了?”

他垂下深邃似海的一双黑眸:“因为我想和她一起的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他将热茶捧在掌心,茶雾盈上眼睫,像溢出悲伤的泪意,“她很讨厌我,总是躲着我,哪怕是死的时候,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竹林卸下夕光,四周都暗下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

第贰章

月色幽凉,夜深人静。本该集体梦周公的齐王府却灯火通明,巡夜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大有一只蚊子都不放进来的气势。

正殿内燃起巨大的青铜枝形灯,四角悬吊的灯碗里火焰灼灼,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高台的青木案几上摆着一只紫檀盒,案几前齐王正襟危坐,面上表情如临千军万马。七名王府高手围圈而站,手按佩刀,只要稍有异动便能即刻拔刀。

“王爷,您别担心,王府守卫森严,别说盗神,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若他胆敢硬闯,今夜便叫他有去无回!”

话虽这么安慰,齐王还是难以安心。盗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这些年凡是他看中的宝贝都无一失手。外界传他轻功如魅,一夜千里,神踪不定,可以从人眼皮子底下盗取宝物,成为朝廷几年来都头疼不已的头号盗犯。

前不久京中开始盛传盗神看中了齐王府的七窍心,这东西据说和比干那颗心有些渊源,能令死人复生。齐王虽没有确认过真假,但宝物毕竟是宝物,一旦和生死扯上关系,那便是千金难求。

齐王几日前便开始布置,这区区齐王府都快比皇宫还要森严了。盗神向来盗亦有道,一盗不成便绝不再来第二次,只要挨过今晚,那就安全了。

侍卫披着铁甲从院墙走过,簇簇花影之后,两道黑影纸片一样贴着墙体,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深深融入夜色之中。

远处莲塘响起几声蛙鸣,聂骁压低声音道:“这洛春风也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赢这局赌注,竟然把我们要盗七窍心的消息放出来。”

身旁的聂澶书挑了挑眉,杏子般的双眼在夜里似有星海光芒:“这不正好,省得我满园去找宝贝在哪儿。喏,莲塘后面那栋房子看见没,亮得就差插块牌子写上‘宝物在此’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

“哎哎哎,”聂骁扯住她的衣角,“我也要去。”

她回身揉揉他的头,笑意盈盈:“乖,今儿晚上这场合你应付不了,等着为娘。”

话音刚落,她几个纵身跃过花影,轻得像夜里的一阵风,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队侍卫又巡视而过,他紧紧地贴着墙面,将一束风铃花挡在面前,嫩声嫩气地嘟囔:“娘啊,你可千万要成功啊,不然儿子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洛春风那个浑蛋娶进门,从此在后爹的虐待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时间没过去多久,最亮堂的那栋房子里突然爆出一声尖叫,震得铺在莲塘里的月光都碎成点点光芒,耳边呼啸而过一阵凉风,伴着轻笑。

“到手,走。”

他抿住笑意,脚尖一点跃过墙垣,在夜色中狂奔起来。就凭齐王府那些侍卫,绝无可能追上他们。

跑了没几里路,前面的纤细身影突然一个急刹,搂着他落到了枝繁叶茂的老树上:“不对劲,有人跟着我们。骁骁,脱夜行衣!”

聂骁两三下脱掉套在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乞丐装,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煤灰抹在脸上,随即被揪着领口提了起来。

几息之间,夜色中果然有人追来,逆着月光看过去,来人穿着一身黑衣,墨发高束,腰间配一把长剑,剑柄的蓝宝石闪出幽暗的光泽。

聂澶书提溜着聂骁飞身跃到墙垣上,袖间寒光毕现,短刀已架在聂骁的颈间。

黑衣男子身形一顿,也翩然立在墙上,玩味似的看着她。

“还以为盗神光明磊落,原来也会狗急跳墙威胁无辜。”

聂澶书冷笑一声:“满嘴屁话,贼还讲究什么光明磊落。今次是我大意了,阁下的轻功还真令我大开眼界。不过你若想抓我,这小乞丐可就没命了。”

聂骁挤出几滴眼泪,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哥哥救我……我怕……”

“你看清楚了!墙高三丈,这孩子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趁着黑衣男子凝神间,聂澶书反手便将聂骁远远扔出去,伴着聂骁连绵不绝的尖叫,黑衣男子纵身扑上去将他接住。聂澶书趁机发力抬腿便跑,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儿子啊,娘先行一步,你自求多福。

聂骁在心里腹诽了一千遍这个抛儿弃子的娘亲,随即可怜兮兮地拽住黑衣男子的衣角,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哥哥,我饿……”

黑衣男子看了看早已跑得没影的盗神,再看看脚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男孩,头疼地扶住额头,叹了口气,随即抱起男孩离开。

第叁章

溪灵城,灵溪河,聂澶书端着一盆子衣服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有说有笑地和大婶们闲话家常。脱下那身夜行衣,她与寻常姑娘也并无二样。

谁会猜到,这个看上去模样秀丽的村姑就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盗神呢。

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去时,洛春风一脸不爽地堵在门口。前两天他兴致勃勃地带着聘礼来提亲,还没一炷香的时间,七窍心被盗的消息便满城皆知。

他以为这场赌局她一定会输。他曾拜访过齐王,那守卫简直令人咋舌,更何况还是在齐王有准备的前提下,聂澶书根本不可能得手。谁知道这个齐王这么没用,简直坏他好事!

在聂澶书一顿乱揍下,他只能带着聘礼灰溜溜地离开,并且答应三年内绝不再纠缠。

紫薇花被夏日的盛光照得萎靡,在门前洒下细碎的花影。聂澶书走近两步,手指搭在眉骨上遮阳,遥遥望着他:“洛公子,大丈夫言而有信,你赌输了,可不要赖皮哦。”

洛春风不知是气红了脸还是晒红了脸,瞪着眼睛道:“你就嫁给我怎么了?我家富可敌国,我没妻没妾,你嫁过来就是主母,一生衣食无忧,不比你东偷西藏好啊!”

她像是忍不住笑出声,摇着头:“你堂堂洛大公子,一表人才家财万贯,你说你缠着我一个寡妇做什么?还是个有儿子的寡妇,我都替你心疼你爹娘。”

推开老旧的院门,她踮着脚将湿衣服晾晒好。洛春风独自在外面生了会儿闷气,还是踩着花影跑进来,看了一圈,问:“骁骁呢,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他?”

“不知道,估计被抓了吧,小孩子演技不行,一不小心就露馅儿了。”

洛春风急得跺脚:“那你还跟没事人一样!被谁抓了?关在哪儿?你先跟我回洛府,我一定想办法把他捞出来。”

话音刚落,青瓦房上“啪嗒”一声轻响,聂骁穿得干干净净地落在房檐上,小身板挺得笔直:“就小爷这轻功,谁抓得住?”

聂澶书眼睛一亮:“你这衣服不错,雪融锦丝,哪儿来的?”

他得意地挑眉,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庭院里:“宁知哥哥给的,他那儿住着可真舒服。要不是怕你担心,我还想多住几天呢。”

洛春风撇着嘴:“宁知哥哥?谁啊?”

“顾宁知!京城第一神捕,帅吧。身为盗神,我居然在神捕的府中住了三天,想想都刺激!”

“哎哎哎,盗神是你娘不是你啊,小小年纪就爱吹牛,长大还得了!”

“洛春风,你还敢在这儿叽叽歪歪!说!是不是你把我们要盗七窍心的消息告诉齐王的?害得我和我娘差点失手,还好我机智!”

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开吵,聂澶书站在晾开的衣服后面,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打湿她的白丝绣鞋,她垂眸打理衣角,嗓音淡淡的:“他没发现什么吗?”

聂骁蹦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没啊。我演技可好了,又机智又可爱,他可喜欢我了。”

她点点头:“这个人不好对付,以后尽量不要和他接触。”

洛春风又和聂骁打闹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晚风吹落满院的紫薇花,小灶台也升起袅袅炊烟,远处的灵溪传来渔女的晚唱。聂澶书炒好一盘青菜,突然回过身问正蹲在紫薇树下玩蚂蚁的聂骁:“骁骁,这么多年来你跟着娘东躲西藏,你有没有羡慕过其他的孩子?”

聂骁瞪着灵动的双眼,不过十岁年纪,却做出不符合这个年龄的老沉:“娘亲,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你是不是想爹爹了?”

她垂眸,微微抿起嘴角:“我只是……骁骁,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不想再像现在这样了。”

聂骁笑了一声,几步跑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胳膊:“有娘亲在,哪里都是家。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娘亲乖哦。”

她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好吧,去把手洗干净,马上吃饭了。”

“遵命!”

七窍心被盗后,齐王去皇帝面前哭了七八回。皇帝听得头疼,下旨命神捕顾宁知一定要将盗神捉拿归案。

而搞出这么大事情的娘俩没事人一样坐在院内晒月亮。谁会猜到鼎鼎大名的盗神居然是一对妇女儿童,还长得这么人畜无害。

聂骁去密室内围观了一会儿七窍心后,面色严肃地跑出来:“娘,那檀木盒子有股香味。”

聂骁的嗅觉自小较之旁人就灵敏些,聂澶书思索片刻,将纤细的手指伸出来:“那盒子只有我碰过,我手上可有香味?”

他皱着眉,点点头。

聂澶书回屋研究了半宿,天不亮就将聂骁拖起来,凝重交代:“我们可能是中了寻香迹追踪术,对方可以利用这种香味找到我们。我暂时没法子抹掉,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来,你没有接触盒子,他们发现不了你。骁骁,这次能不能脱险,就全靠你了。”

日上中天时,满城的人都听闻盗神将要盗取东海阁镇阁之宝的消息,而那座落满紫薇花的小院早已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