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知找到聂澶书时,已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这里是江湖中人来往聚集的地方,又有洛城坐镇,料他也不敢胡来。

金陵河畔开满了青莲,莲叶间漂了只小船,聂澶书以手当枕头躺在船上,脸上盖了张碧绿的硕大莲叶。夏日炎炎,莲塘却吹来清甜的凉风。顾宁知蜻蜓点水般跃过湖面,端端落在船头。

小船受力轻轻摇晃,她像是睡着了,搁在船身的手指垂在水里,荡开细密的涟漪。

熹光西沉,湖面腾起朦胧水雾,他摘了朵青莲拿在手中把玩,似笑非笑地说:“名动天下的盗神居然是名女子,真是令人意外。”

她将莲叶拿开一些,只露出一只眼,斜着眼看着他:“盗神?什么意思,听不懂。”

他勾起嘴角,向前走了两步,小船不稳猛烈地摇晃起来。聂澶书翻身坐起,扒着船身有些恼怒:“你别动啊!我不会凫水,船翻了要出人命的。”

他挑挑眉,露出了然的神情,随即飞身而起,一脚将小船蹬翻,自己却轻飘飘地立在一朵莲盏上,环胸抱臂,望着在水中上下翻腾的聂澶书。

“我真不会凫水……”

“不会凫水就上来,这点难度对于堂堂盗神来说算不了什么吧。”

她没说话,扑腾一阵竟真的沉入深水,水面冒出几个泡泡,缓缓平静下来。顾宁知神色一凝,纵身跃入湖中,莲根遍布的水底,那抹蓝色的身影像深水中开出巨大的蓝莲花。

半晌,顾宁知抱着呛得直咳嗽的聂澶书爬上船,她一边咳水一边骂,顾宁知脱下湿透的衣衫搭在她曲线半露的身上,沉着脸道:“还真敢装。”

“没装啊。”她反手拿起船桨朝顾宁知砸过去,他微微侧身避过,船桨“啪”地落在水面,被一阵河风吹远,她一脸茫然,半晌,哭道,“我的桨啊!”

天色变暗,河面吹来习习凉风,全身湿透的两人都有些冷,顾宁知看着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聂澶书,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俯身抱起她跃上河岸。

第肆章

圆月繁星,老街树影。聂澶书游荡了几条街后,终于忍不住对跟在身后的人吼:“你跟着我到底是要干吗?劫财还是劫色?”

顾宁知含笑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扶了扶额,朝他招手:“你看,这个事咱们得这样算。第一神捕顾宁知是吧,我知道你。你要抓盗神我没意见,但传言不是说盗神要去偷东海阁吗?你不去东海阁那儿蹲着,你跟着我干吗啊。”

他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袖口:“跟着你,盗神自然去不了东海阁。”

她痛心地看着他:“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夏夜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清月漫空,转眼就降下雷鸣。她像是吓了一跳,几步蹦到街边,一脸忧伤地望着将要落雨的夜幕。

顾宁知不紧不慢地跟上来,问:“你家住哪儿?”

她看着遥遥夜色:“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一个炸雷轰然落下,倾盆大雨眨眼便来,她朝后缩了缩,“雨这么大,总得找个地方过夜。唉,你不是朝廷的神捕吗,找个客栈去吧?”

他掸了掸衣袖,好整以暇地回答:“我是个清官。”

最终两人只能找个破庙过夜,破败的泥菩萨前生起一堆篝火,聂澶书将湿衣服烤干后枕着稻草睡觉。而顾宁知就坐在她的对面,隔着跳跃的火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精致的眉眼。

翌日醒来,篝火已灭,庙外晴光普照。顾宁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姑娘体魄真好,寻常女子若是落了水又淋了雨,折腾一宿定会生病,姑娘看上去气色倒是挺好的。”

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出门觅食了。

接下来几天,她走到哪儿顾宁知跟到哪儿,她出个恭他都守在门外,也不嫌臭得慌,就差没陪着她一起洗澡了。于是她故意使坏,换了一身男装去逛青楼。烟花柳巷胭脂浮香,花灯掩映下顾宁知的脸色似乎有些泛黑。她得意一笑,回身踮脚勾住他的肩膀。

“神捕大人,第一次?别害羞,来来来,我给你挑个姑娘,保管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顾宁知一愣,细长的双眼挑了挑,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姑娘能不能让我舒服我不知道,但姑娘一定不能让你舒服。”

聂澶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双颊飞上绯红,转身跑了。

就这样小打小闹了几日,大清早两人坐在路边茶棚吃面的时候,盗神盗走东海阁镇阁之宝的消息风过一样吹遍全城。顾宁知执筷的手顿在半空,眉眼紧皱,死死地盯着身旁正在大快朵颐的聂澶书。

她挑起一筷子阳春面,唉声叹气般摇头:“某人啊,就是不听劝,现在不好交差咯。”

晨日从背后升起,照亮半山的绿树。他“啪”地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顿在原地,头也不回道:“多有打扰,抱歉。”

她笔直地坐在茶摊上,挑着面的手像是僵在空中,良久,面无表情地将已经冷掉的面条送入嘴中。

几日之后,洛春风替她找来了抹去寻香迹的药水,仍是那座落满紫薇花的庭院,聂骁小脸通红,双眼比星辰还要亮。

“娘亲,我做得好不好?这轻功,这智谋,完全可以继承盗神之名有没有?”

聂澶书蹲在宝物前挑挑选选,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好好,有有有。”

“哎呀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啦!”聂骁叉着腰跺脚,聂澶书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脸,拍拍手站起身来。

“骁骁,又是一个三年之期,我要把能带的宝贝都找出来。我们忙活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聂骁抿了抿嘴唇,像是在纠结,好半天才迟疑开口:“娘亲,这次去东海阁,我还听到一个消息……”见聂澶书投来询问的目光,他深吸两口气才继续道,“我偷听到东海阁阁主说,西域给皇帝进贡了一颗辟灵丹,这辟灵丹可避世间的瘴气和毒气。”

聂澶书眼睛一亮。

“这些年你每次去南疆鬼寨不都被那些瘴气毒雾搞得功力损耗大半嘛,如果有辟灵丹……但是……但是那是皇宫啊!娘亲,你轻功就算再厉害,皇宫也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聂澶书蹲在他面前,颤抖的手指握住他的双手:“骁骁,娘亲问你,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他重重地点头:“我亲耳听到东海阁主说的。”

她笑了笑,拍拍他的头站起身来:“那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上一闯。”她不知看向何处,连嗓音都缥缈起来,“十年了。骁骁,十年过去,我还是没能给你爹和你外公报仇。有时候在梦里,我都能看见他们责怪的眼神。”

聂骁扯住她的衣角,声音嗡嗡的:“娘亲,爹爹和外公不会怪你的。敌强我弱,我们要隐瞒身份,增加实力,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们怎么也猜不到盗神就是我们。只要我们不被他们找到,就还有许多个三年,一定能报仇的!”

她回身将他揽入怀里,眼角溢出泪意:“骁骁,每一次我去南疆,你都很害怕吧?害怕我再也回不来……”

聂骁紧紧地握住拳头,斩钉截铁道:“我不怕!娘亲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没有人能伤到娘亲!”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是的,我不会丢下骁骁一个人的。”

第伍章

尽管洛春风百般劝阻,他仍旧为聂澶书找来了皇宫的地形图。离开的那一天,她在满弧的月下对他说:“洛春风,如果我回不来,骁骁就拜托你照顾了。”

皇城森严,高手如云,但聂澶书的轻功也绝非浪得虚名,只要小心行事,成功盗宝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聂澶书潜入皇宫那夜是个阴雨天,无星无月,宫灯在雨雾里映出蒙眬的光芒,她从琼花玉树中翩然而过,一丝声音也无。一路行来极其顺利,大抵是谁也没料到竟有人敢入宫盗宝。将那颗辟灵丹揣入怀中时,聂澶书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沉了下来。

离开皇宫时已响了三声更音,夏夜的雨无休无止。虽然雨夜容易隐藏身形,但衣服沾了雨水变得厚重,难免会影响她的速度。

她跃过红墙黄瓦时,茫茫夜色里突然传来凌厉嗓音:“谁?”

她丝毫不做停留,发力疾奔,身后雨急风厉,那人已顺着她的方向追来。

一直到她出了皇城,疾行十里,对方依旧紧追不舍。夜雨渐停,微光初升,饶是聂澶书轻功已臻化境,也吃不消整夜奔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此时隔了皇城已不知多远,她在渡口处被追上,长剑破风而来,她拔刀抵住,相视而过的瞬间,顾宁知的冰冷面容映入眼帘。

也只能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追上她。

她身手虽好,但更擅轻功,顾宁知却是身法招式都在她之上,几十招交手下来她便被压制,短刀脱手掉入芦苇荡中,他的长剑从她的肩胛骨穿过,“扑哧”一声,带起漫空飞散的殷红血珠,洒在岸边雪白的芦苇上。

她飞身欲走,却被他一掌打在后背,那一掌用了七层的力道,她心脉受损喷出一口血,重重地摔在地上。

顾宁知持剑缓步走近,面有冷色:“真当我大晋皇城无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话音刚落,几枚暗器从飘扬的芦苇间穿刺而来,他堪堪避过,只不过侧身的瞬间,一抹黑影已近在眼前,对着他的喉咙招呼过去。

“骁骁!”

黑影一顿,慢了半拍,顾宁知已闪身躲开。

“娘亲!你没事吧娘亲?”聂骁扑过去将她扶起来,眼眶已含了一眶泪水,“娘亲,你流了好多血……”

顾宁知愣在原地,目光来回扫过:“聂骁……”他再看向黑纱覆面之人,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半晌,嗓音微僵,“聂澶书,聂骁……”

见他认出自己,聂澶书扯下面纱,露出惨白的一张脸,看着他冷静道:“顾宁知,我偷入皇城实在情非得已,辟灵丹我只借用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一定完璧归赵。只要你答应,将来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聂骁握紧拳头,哭声从唇间咆哮而出:“谁也不许伤害我娘亲!”

她将聂骁扯到身后,朝着顾宁知弯下腰来:“顾宁知,求求你。”

他站得笔直,染血的长剑垂在一边,嘴角带着一抹冷笑:“你们母子俩戏耍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她眼底浮现痛苦的神色,连嗓音都在发抖:“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答应我?”

风吹起漫天的芦苇,像细雪纷扬而下,她就站在漫空芦苇中瑟瑟发抖,染了血的嘴角红得艳丽,像破碎的天光。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良久,淡淡地开口:“好,我答应你。”

她露出释怀的笑意,身子一阵踉跄就要倒下。他想也不想飞身扑去将她接住,她晕倒在他怀里,嘴角还有笑。

聂骁“哇”的一声哭出来,顾宁知瞟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死不了,跟我回去。”

顾宁知并没有下杀手,聂澶书的伤势很快恢复过来。皇宫并不知道辟灵丹已经被盗,是以整个京城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