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月光下,他的眸色似海深邃,惨白的嘴唇张合几次,终于发出声音:“如此,多有打扰。”

他踩着满地的紫薇树枝离开,清脆的声音响在深深的夜里,直到消失在幽巷,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几日之后,聂澶书听闻顾宁知将要和御史千金成亲的消息。听闻是景王叶溯做的媒,顾家在顾宁知很小的时候被陷害灭门,这么多年来,叶溯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

半夜,洛春风收到聂澶书的传信来到小院时,她就坐在拦腰斩断的那棵紫薇树旁喝酒。枯叶之上横七竖八地倒着酒坛,她单手扶额,衣领有些松垮,懒洋洋地望着圆月银星。

他有些生气,夺过她手中的酒:“让骁骁看见你这副样子,有样学样,看你跟谁哭去。”

她微微偏头,清冷的眸子看过来,勾起嘴角:“这一生,也就这一次了。”

他担心地俯下身去:“发生什么事了?”

她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提着酒坛摇摇晃晃地朝屋内走去:“跟我来。”

聂澶书带着洛春风去了她的藏宝室,这些年她偷来的宝贝,全都藏在这里。她倚在门口,灌下一口酒,指着宝物道:“这些东西,全给你。”

洛春风一副见鬼的模样。

她闭眼轻笑了一声:“洛春风,我将骁骁拜托给你,请你帮我照顾好他,这些东西,就当是酬劳。”

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蹙起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她却自顾自地说着:“不用你多费心,骁骁很听话不会乱来,但他总归是个孩子,留他一人我不放心。你只需照顾他至成年,今后的路,我相信他自己能走好。”

“聂澶书!”他箍住她的双肩,怒吼出声,“你是在跟我交代后事吗?谁的孩子谁照顾,我告诉你,我不会管骁骁的!任他变成叫花子流浪儿,我绝不会多看一眼!”

她淡淡地抬头,毫不费力地拂开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的。”他的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她朝他笑了笑,是淡淡的充满歉意的一个笑容:“我本不该打扰你,可是除了你,这世上我再找不到另一个人可以帮我了。”

那一夜的星光璀璨,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她的眼睛。

第捌章

九月二十三,宜嫁娶,忌出行。顾府红绸漫天,喜音响彻王都。

当穿着一身赤红喜服的顾宁知牵着新娘站在喜堂上时,耳边的恭贺之声似乎远去,只有山间寂静的风,带着紫薇花香,掀开新娘遮面的喜帕,露出害羞又明艳的面容来。

那是聂澶书的脸。

他愣了一下,轻轻地闭了闭眼。喧嚣声又响彻耳边,他缓缓环顾四周,这里没有聂澶书,只有站在他身边即将拜堂的陌生女子。

唱礼官声音尖细,高高响在喜堂之上:“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他转过身,大开的房门外秋日高远,晃得他一阵目眩。新娘已经低低地弯下腰去,他却仍笔直地站在原地,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都定定地看着他。

“爹爹!”空旷的房檐突然跃下来一个人影,聂骁慌张的面容映入眼帘,像一阵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哭出声,“爹爹,娘亲被抓走了,你救救她,你救救娘亲……”

喜堂安静得可怕,风过无声,他反手将聂骁抓住,一把扯下系在腰间的红绸:“走。”

“宁知!站住!”叶溯怒吼出声,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旋即抱起聂骁施展轻功离开,瞬间消失在淡青的天光下。

从盛京到南疆,顾宁知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花了五日时间。南疆不属于大晋领土,恩怨是非只能靠个人解决。当顾宁知穿梭在弥漫的瘴气毒雾中时,才知道聂澶书每一次身处何种危险中。

但他的武功修为本身在聂澶书之上,加上多年来追案经历丰富,沼泽的深山老林都闯过,当他进入鬼寨时身体并无大碍。

南疆人极擅巫蛊之术,这寨子阴森空旷,每一步行来都陷阱重重,不知道那些年聂澶书独闯之时,是怀着何等的勇气与信念。

他在寨中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只是房屋之前物什凌乱,像是有什么变故发生。直到后山一声巨响,地面狠狠震动,他循着声音而去,阴沉的天空下白烟阵阵,空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

绿树如魅,枝影摇晃,遍地血迹间,蓝衣姑娘持剑而立,似殷红的血河间端端开出一朵蓝莲。

鬼寨终于彻底变成了鬼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

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含着千般苦涩,悲伤得撕心裂肺。

他不知是怎样走近,直至在她背后站定,喊出她的名字:“澶书……”

她的背影僵了一下,她缓缓回过身来,他这才看清她满脸的泪,嘴角的血,还有生机渐失的眼神。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澶书,我来带你回家,骁骁还在家等你。”

她脸上缓缓漾开明艳的笑意,眼睛却不知看向何处:“回家?回不去了。”鲜血自嘴角流下,她的蓝衣被血染得深邃,她终于倒在他怀里。

他抱着她向外疾驰,颤抖着声音不停地和她说话,可她一句也没有回答。他们穿过那片毒雾,当一切风景都在眼前清晰明亮起来,她的手终于从他怀里无力垂下。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一丝温度也无。

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很久之后,顾宁知带着聂骁回到了积尘已久的小院。被聂澶书砍掉的紫薇树重新长出了新芽,那个在树下做饭的姑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聂骁搬出她做的秋菜,端端正正地摆在石桌上。

“娘亲做的秋菜最好吃了,爹爹,你还没吃过吧?”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白瓷坛里的秋菜又苦又涩。

他想,那时候,她一定哭了。

尾声

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情深义重却口是心非,明明深爱至死,却永远缄口不言。一如顾渊,一如聂澶书。

忘川赤水变得清澈,往事也终于浮现在眼里。

当年顾家遭人陷害灭门,顾宁知的舅舅顾渊入宫为宦,以他自己的方式为顾家报仇,最后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大晋的开明盛世。而一直被他保护在宫外的顾宁知,顾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那时候他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没有顾渊的才华与智谋,他只想习得绝世武功,亲自手刃仇人,而彼时顾渊在宫中尚未得势,叶溯便将顾宁知送上了紫薇山。

紫薇山与世隔绝,居住在其中的剑客聂行剑法高超,若不是偶然之间叶溯卖过他人情,他断然不会接纳顾宁知。

聂行是聂澶书的父亲,顾宁知成为聂行唯一的徒弟。

宫中风云变幻,紫薇山却宁静清远,聂行虽严厉,却将顾宁知当作亲生孩子一般对待。他和聂澶书相伴长大,一个因家门不幸孤寂少话,一个却用最明艳的笑容将他的心焐热。

聂行不愿顾宁知被仇恨蒙蔽心智,始终不愿教他高超的剑术,倒是聂家的轻功被两个小孩悉数习得,他们常在紫薇山上你追我赶,惊起林中的鸟雀。

而一切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一日开始。那一日,顾宁知收到了顾渊的死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了,他第一次闯下紫薇山,却在山下遇到了南疆来人。

他们利用绝世剑法诱他修习,却不知那剑术由南疆巫蛊之术所筑,习得之后便会被他们控制心智,走火入魔。

聂澶书的母亲是从南疆鬼寨逃出来的,鬼寨几次派人抓捕都被聂行打伤,他们无计可施,直到发现了满心仇恨的顾宁知,轻易将他利用。

聂行死在聂澶书和顾宁知大婚之后的第二日清晨,是顾宁知亲手将长剑刺入了恩重如山的师父的心口。

而师父却没有一丝责怪,临死之际还拼尽全力将冲上山的南疆之人悉数斩杀,最后满身是血地倒在顾宁知的脚边。

亲手弑师的罪孽与痛苦,足以将顾宁知逼疯。

于是得到消息后的叶溯赶来带走了顾宁知,并给他服下了忘忧草。就在开满紫薇花的山上,叶溯对着聂澶书说:“你也不希望他带着这样痛苦的记忆过完一生,对吗?何况他杀了你的父亲,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杀父之仇,你今后也不愿意再面对他吧?让他忘了一切,无论对他还是对你,都是幸事。”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还是那么瘦弱的姑娘,孤零零地站在落满紫薇花的房前,她的夫君杀了她的父亲,这样巨大的痛苦,不会比顾宁知更少。

她闭上眼,像是不敢再看他一眼,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好,我答应。”

叶溯带着顾宁知走了,三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她望着盛京的方向,手指轻柔地抚上腹部,轻轻地笑出声来。

灭了南疆鬼寨,不仅仅是要为父母报仇,鬼寨死活都要将母亲抓回去,是因为他们不允许血脉流出来。无论聂澶书,还是聂骁,他们都会抓回去。

她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覆灭鬼寨,保护好自己唯一的亲人。聂骁是她唯一还能保护的人。

直到十年之后,他们再相遇,她一眼就认出追上来的这个人,那是她的夫君,他们行过大礼圆过房,是她至死都深爱的人。可她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甚至为了防止他想起一切而远离他。

他不知道,她其实有多想对着他喊一声“夫君”,她有多想听聂骁喊他一声“爹爹”。

只是,真爱不会随着时间而消散,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他是否还记得她,他仍旧会爱上她。

她用生命来守护这个秘密,哪怕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他终于在她死后,得知这个秘密所有的真相。

第6卷 忘川·问酒

持剑问酒意,与君醉长风。

第壹章

黑衣女子第二次来到忘川时,面色比前一次还要惨白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