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她,将剑从她掌心抽出来,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洒在她惨白的脸上。

见她迟迟不动手,江湖中人已咒骂起来,其中一人执剑冲过来抢走手弩,转瞬对准正大开杀戒的慕长风。

她撕心裂肺地惊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挡在他的身前,细密的金针划破空气,全部刺入她的体内。她疼得发抖,死死地咬着他的肩膀,绝望又无助地哭喊。

“求求你,慕长风,求求你醒过来。”

但毒尸怎么会醒,他一掌将她打伤在地,接踵而来的金针终于还是刺入他的身体。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当手弩第三次被按下时,问酒再次扑过去,他与她前后相拥,彼此用一半的身体承受了金针。

她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仍死死地将他抱在怀里。

傅瑜见慕长风已失去作用,趁乱逃走,而因慕长风伤亡惨重的江湖门派都面色阴沉地围过来。她紧咬雪白的嘴唇,一只手将他护在怀里,一只手握住问酒剑,竟生生从中杀出一条生路,带着昏迷的慕长风逃离。

她曾自诩为江湖正道,却没想到在爱情面前,所谓正道侠义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慕长风醒过来时,全身疼得厉害,窗前却吹来松香。这是松林之顶曾供猎户休憩的废弃小屋,他和问酒之前为躲避魔教追杀,在此地暂居过一段时日。

她端着汤药进来,落日的余晖在身后铺满整片松海,看见他时,双眼顷刻亮起来,扑到他身边。

他笑意盈盈地握住她的手,声音仍带沙哑:“问酒,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抿着嘴唇,脸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你被傅瑜打伤昏迷后我们利用手弩制服了毒尸,傅瑜已经被我杀了。”眼睫盈上水雾,明明是啜泣的嗓音,她却仍对着他笑,“我终于报仇了。”

他轻轻地抱着她,由衷地笑出了声:“大仇得报,今后便自在逍遥,无论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她将下巴枕在他的肩头,望着窗外大片深绿的松浪,声音缥缈得像风:“是啊,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陪我。”

因慕长风伤未好,问酒便独自下山处理魔教余党的事情。走之前她在床头瓷瓶里插满不知名的花束,令整间屋子都清香四溢。

她说:“等我回来,我带你去一个叫忘川的地方看竹海,那里的竹子特别漂亮。”

他在逆光中抬眸,笑着冲她点头。

她骗了慕长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傅瑜没有死,魔教也没有灭,江湖门派因她伤亡惨重,怨声载道。魔教虽伤筋动骨,可如今两败俱伤的境地将会给它足够长的时间休养生息。

仿佛又回到当年被关在石室的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

来到忘川是偶然,也是缘分。那个叫流笙的女子告诉她,如果想要救慕长风,让他彻底摆脱毒尸的控制,只有杀死傅瑜。

她会杀了傅瑜,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她也要杀了他。

黑衣女子持一把问酒剑闯入魔教时,过程顺利得诡异。没有任何护法前来阻拦,直到她站在傅瑜面前,直到她看见不知何时被傅瑜带回来的慕长风。

几欲滴血的红眼,黑气游走的面颊,他又成了那个没有思维和灵魂的毒尸,机械地重复杀人的指命。

傅瑜有恃无恐地看着她,只等着看相爱之人彼此相杀的好戏。

她一次次躲开慕长风刺来的长剑,她一次次喊出他的名字,可他不为所动,直至她被刺得遍体鳞伤。这样的境地,根本没有丝毫的胜算。

她想和他一起去忘川看竹海,想来是不可能了。伤人一百,自毁三千,她以玉石俱焚的招式扑向傅瑜,总有办法和他同归于尽。

问酒剑,从来名不虚传。

她迎着傅瑜手中的弯刀扑过去,没有防御,没有退路,她就是要和他同归于尽,她要他死。

长剑刺穿傅瑜的心口,弯刀也即将穿破她的胸腔,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她听见弯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整个身体都被慕长风护在了怀中。

仍是那双通红的眼,那张青黑的脸,他朝她露出僵硬又温柔的笑容,却只是一瞬,转眼复归木然。

鲜血像胭脂漫过他的胸腔,浸染在她裙上,她抱着他缓缓滑落的身体,咬着他的肩膀大哭起来。

她想要救他,却终归救不了他。

尾声

遇到慕长风之前,她是所有人眼中坚韧沉稳的侠女,强大得无须依仗。可遇到他之后,她总是轻易爱哭,像个柔弱的小姑娘,将心中的委屈都哭给他听。

可如今那个人离开了,她再也不能随意哭泣。她忍住满眼的泪意,仍是曾经那副冷清模样:“故事讲完了,我要走了。”

流笙将变为清澈之水的茶盏朝前推了一点,叫住她:“问酒姑娘,这些事情,你再看看也无妨。”

她垂眸,看清水面缓缓荡漾的画面。

是她被逍遥掌门救走的那一日,男孩斩断绳桥,阻碍了魔教的追捕,却被再次抓了回去。因他是这群孩子中唯一活下来的,傅瑜将他关入密室,炼制尸人。

当石门打开的那一日,傅瑜见到的不是失去意识的木偶,而是与正常人毫无区别的少年。他有清晰的思维,灵敏的身手,聪慧的头脑,只有当傅瑜催动咒语时,他才会变成被傅瑜驱使的毒尸。

于是将傅瑜收作义子,养在身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就是傅瑜口中的撒手锏。

傅瑜一直在寻找慕长风变成这样的原因,企图炼制更多这样的强大毒尸。可他永远也无法得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绝望之地,有一个女孩日复一日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中毒的他,他的体内流着两个人的血,它们彼此交融,合为一体,令他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这一生都在保护她,他这一生都拿命救她。

她紧紧地抱着问酒剑,像是抱紧此生唯一的依仗,她望着画面上男子带笑的面容,发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慕长风。”

可再也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第7卷 忘川·雪敛

小炉温旧雪,故人几来回。

第壹章

那是流笙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堆了半人高,每日清晨都能听见长街扫雪的簌簌声。但忘川茶舍前那条被绿竹轻笼的幽道却像落花薄薄铺了一层,干净悠长。

流笙在茶舍前筑了一方池塘,引雪水而入,用冰雪浇灌赤红的莲盏,引得街坊邻居冒雪前来观赏。那一日,黑衣男子亦在其中。

他伸手摘下莲花,玄色的袖口拂过水面,打湿袖间金色的回纹。流笙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并无恼意:“公子,忘川茶舍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你摘了我的红莲,用什么赔我?”

他面色淡淡地看过来,将莲花端端放在手心:“你想要什么?”

“一个故事。”

他若有所思,深眸落在莲瓣上:“说一个故事便回答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在下慕名而来,果然没有令人失望。”

他拿着红莲踏进竹舍,满身风雪化作霭霭薄雾。他在窗前落座,那朵红莲就搁在青瓷茶盏旁:“她喜欢雪,也喜欢莲,可冬雪夏莲,不能同日而见。姑娘这里却有此奇景,若她能看到,想必会很开心。”

第贰章

流放队伍到达柳城时已是半夜,飞雪掩了驿站,驿丞挑了盏灯笼哆哆嗦嗦地等在路口。马蹄踏雪无声而香,四名差役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扯着绳索将流犯带进去。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喝了些驿丞送上来的烧酒才终于暖和一些,差役看了眼坐在墙角的一排犯人,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女孩身上。

押送犯人出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尽管囚服垢面,身段却十分娇俏。他向人打听了她的身份,不是什么获罪落难的世家小姐。如此,就算在这千里迢迢的流放路上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关心。

他拿着酒走过去,笑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旁边的犯人眼巴巴地望着酒坛,她却只是淡淡一瞥,随即又低下头去:“不用,多谢。”

差役有点恼怒,被其他三名同伴笑话一阵,纷纷入榻睡了。他仍不甘心,半夜摸进房,走到角落后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将她往外拖。

她挣扎了两下,看力道大概有几分身手,但无奈手脚被缚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拖走。快出房门时,另一头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影将他狠狠撞翻在地,他怒得正要拔刀而起,失去桎梏的女孩已经飞快地爬起来对着他狠狠踹了一脚,直直地将他踹入雪地之中。

这番动作惊醒了屋内的其他人,灯光点起来,差役怒气冲冲地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女孩和屋内一脸茫然的众人。

“是谁?!给我出来!”

除了女孩,其他人都纷纷低下头。

“不说是吧?好!你想逞英雄,那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办了她,看你还敢不敢逞英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冷笑,被枷锁铐住的女孩就站在月下的飞雪里,长长的睫毛上覆了一层白雪,轻轻挑眼便抖落翻飞的碎雪,衬着冰澈的双眸。

“你知道办了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差役被那双嵌了寒冰的眼睛盯着,竟生出一丝惧意,壮胆似的吼道:“你少装腔作势!不就是个犯了罪的下贱丫头吗?!”

她偏着头,仍是淡然:“我的确不是什么世家小姐,可也不是你能动的人。我若出事,我的人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杀了你,还有你的妻儿,杀了你的妻儿,还有你的父母宗亲。杀尽你上下三代,直至你家门断绝。”

她淡漠地说出这番话,并无威胁的口气,可那双眼底的寒意却令差役双脚发软。他暗骂自己鲁莽行事,这小姑娘容貌出色,气质非凡,怎么可能出身平常人家。

如此一闹天已经要亮,他骂骂咧咧地将犯人吼起来,吃饭喂马,准备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