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差役的身影消失在院内,她突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耳旁传来一阵嗤笑,回头便看见模样俊美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满眼关心。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呢,原来是骗人的。”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嗓音又轻又低:“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总是面无表情的她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淡色的嘴角微微扬起,脸颊有深深的梨涡:“莲香,我闻到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香囊,回以一笑:“是我娘给我做的,她最喜欢莲花。”

她抬头看了看淡青的天色,空气中满是冰雪冷香,嗓音又恢复淡然:“我也喜欢。”

女孩叫雪敛,少年叫阿故,他们同是被流放的犯人,将要前往苦寒之地,前途生死未卜。他们还这样年轻,命运却已经注定。

第叁章

从京城到南荒之地,一路翻山越岭,四名差役抱怨不已,怒气全发在这些流犯身上。但自从雪敛上次威胁过差役后,仿佛起了作用,这些人欺软怕硬,还真对她有所忌惮。

阿故常和雪敛挤在一起,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天寒地冻相偎取暖,他身上有淡淡的莲花香,带着少年的体温像轻纱将她笼罩。

穿过禺山关后,茫茫雪山被甩在身后,前路便是真正的瘴疠之地,连眼前的景色都带着几分萧条。禺山关以禺湖出名,他们停歇的驿站就在禺湖旁边。冬日的禺湖结了冰花,冰面上倒映出湖边几株枯萎的白杨树。

阿故将饭菜里的丁点肉末挑出来放进雪敛的碗里时,堆满积雪的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一群黑衣人来势汹汹,转眼就将驿站包围起来。

雪敛抬眸淡淡地望了一眼,阿故已经一跟头扎进身旁堆放的稻草中。屋外的差役正在和黑衣人说什么,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在干什么?”

阿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底爬上一丝笑意,嗓音却依旧淡然:“你已经是被判罪的流犯,为什么还要抓你?”

阿故一阵沉默,黑衣人已经朝屋子走过来,稻草堆根本不能藏身,雪敛突然伸手将阿故一把提了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稻草,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放轻松点,他们的目标是我,不要露出马脚。”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大步踏进来,开始一个个检查流犯。走到雪敛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身边的阿故似乎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

只是一顿,旋即迈开,直到黑衣人走出屋子,阿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人紧握的双手全是汗意。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在衣角擦了擦,又提起半截袖子递到雪敛的面前,结巴道:“你……你要不也擦擦?”

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扑哧”一声笑了。

半夜的时候,阿故凑到她的耳边,偷偷地问:“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屋外枯枝抖落积雪,“啪”的一声,像是打在了窗台上。雪敛没回答,他推了推她,靠她更近一些:“雪敛,我知道你醒着。”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黑暗中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喷在对方的脸上。他的眼睛像晴朗夜空的星星,纯粹又明亮,连月光都要黯然失色。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她问他:“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害怕有人抓你?”

他眨了眨眼,声音更加轻:“这是我的秘密。”

她躺平身子,语气淡淡的:“既是秘密,那就不要说了。”

他却贴上来,手臂从她的脖颈环过,是温柔又亲密的姿势。他贴着她的耳畔,身子微微发抖:“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流犯,我只是借流犯的身份来隐瞒真正的身份,这样他们就不会找到我了。”

“那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这一次,阿故却没有再回答她。天刚亮,他们便被差役叫醒,雪敛睁开眼,阿故还紧紧地搂着她,睡得安稳。

靠近南境后,天气变得温暖起来,半片雪花都看不到。仿佛从冬季走入春季,差役的心情也好起来,格外恩赦他们可以洗个澡。

南地潮湿,瘴疠遍布,若是身体不干净,难免染上什么传染病。阿故却不愿意下水,雪敛已经从池中爬上来,长发绾在手里,脸颊滚落几滴水珠。

“你是怕冷吗?”

他摇摇头,左右看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外裳脱下来递到她手里:“雪敛,帮我看好衣服,除了你,谁也不能碰这件衣服,我只相信你。”

她将衣服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阿故洗完澡上来后,其余的人都已歇息了。雪敛抱着衣服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头顶又大又白的月亮。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正想说什么,她突然靠在他的肩上。女子的体香顷刻盈满他的鼻腔,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像泼墨的锦绸,在夜风中飞扬。

良久,听见她轻声说:“阿故,你姓叶吧?”

他猛地一颤,慌忙去抢她怀中的衣服,内里果然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诏书。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

她不慌不忙地绾起长发,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叶是国姓,而大晋名为叶故的,只有前不久病重而亡的太子。”她转过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原来那个太子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衣服里藏着的不仅是传位于太子叶故的诏书,还有一封盖着玉玺的密信。信中言明当年莲妃宠冠六宫,怀有龙子后担心会遭人暗算,于是在皇子降生那一夜将他与宫外一个男孩调换。

她将真正的叶故养在宫外,让宫内的替身替他抵挡一切灾难。皇帝独宠莲妃,对此事亦知情,大怒之后却默许了她的做法。此后莲妃便暗中遣人照顾叶故,诗书礼仪皆是按照皇子来教导。她绣了莲花香囊交给不能相见的儿子,虽然不在他的身边,却让他能感到母亲的关怀。

叶故10岁那年被册封为太子,也是那一年他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莲妃派人传话,待他成年,便接他入宫,恢复身份。

就在前不久,叶故行了成年礼,迷茫又焦灼地等待前方未知的安排,却只等来先皇突然暴毙的消息,紧接着便是太子病重而亡,七皇子持传位圣旨登基。

那一夜,房门被拍响,叶故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传位诏书和密信被照顾他的嬷嬷缝在衣服里,之后陌生人将他接走,又将他关进刑部大牢,然后便是流放之路。

出京那一日,他听说莲妃自尽而亡的消息。这个母亲从来没有抚养过他一日,却将他要走的路一道道铺好,他还记得那一日面容憔悴的女子将他抱在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她的爱,从来都不比其他母亲少。

夜里的风让他觉得很冷,连月色都凄凉,他听见雪敛问他:“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她仍是那样淡然的语气,他突然就觉得愤怒,恶狠狠地瞪着她:“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我想,当今皇上一定很希望得到你的消息。”

他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扑过去掐死她:“我那么信任你!”

她惊讶地挑了挑眼角:“你的母妃没有告诉你,不要相信女人吗?”

凄凉月色下,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往日总是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汽,嗓音从齿缝中挤出来:“跟着流放队伍去沁州,沁州都督,是我的舅父。”

她了然地点头:“届时让他将你换出来,对于一个都督来说的确不算难事。”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她靠近他一些,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嗓音像山间的雪一样凉,“到时还请……殿下,将我也救出去。”

她换了称呼,“殿下”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格外正式。

她拍拍手站起来,望着夜幕下的繁星:“殿下要走的这条路必定危险重重,多个信任的帮手在身边,也会安心吧。”

他赌气似的别过头:“我才不会信任你!”

她俯下身,黑发从他的脸颊拂过:“那是以前。今后,请殿下安心信任我。”

第肆章

叶故对雪敛的态度变了很多,不再亲近她,甚至不愿意和她说话。可她却越发恭敬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将他当作殿下对待。不知为何,这个模样的雪敛让他更加生气。

一路闹着别扭到了沁州,叶故想用银子私通驿卒帮忙报信,被雪敛拦了下来。

“如此隐秘之事,怎能让外人知道。”

半夜差役睡下后,叶故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声音,借着月光他看清雪敛打开枷锁,拿着他的信物从窗口一跃而出,像夜里无声的鹰,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随时都可以打开枷锁逃走,只是她没有那么做。她留了下来,留在他身边,为的绝不仅仅是帮他。

雪敛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并不知道,只是醒来后他依然睡在她的身边,他们挨得那么近,低头就能触上彼此的嘴唇。

翌日一早,果然有人前来,一番交涉后,差役取下了他和雪敛的枷锁,他们被带上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入了都督府。

不久之后,他便见到了这位舅父,沁州都督林荆阳。中年男子面色威严,身段硬朗,直视叶故良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一路委屈了。”

这是叶故见到的除母亲外第一个亲人,顷刻间便红了眼。林荆阳同他说了许多话,也看了他藏起来的诏书密信,最后他问叶故:“你母妃临死前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他握着拳头:“母亲说,舅父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林荆阳一愣,随即大笑三声,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好。好孩子,舅父必不负你母亲所托。”

话音刚落,他看了眼笔直地站在一旁的雪敛,皱起眉头:“这位是?”

叶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了半天,雪敛开口道:“大人,我是殿下的侍卫。”

林荆阳的眉头皱得更深:“哪儿来的这么个小女娃娃当侍卫?”

叶故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舅父,雪敛和你一样。”他看了她一眼,眼底光芒万千,终化作嘴边一句坚定的话语,“都是我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穿堂风吹起她垂落的袖口,她仿佛笑了一下,却仍是那副眉清目秀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