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听见他冷声道:“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直到摔门的声音响起,她才终于缓缓抬头,总是灵动的双眼布满水意,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

来到叶慕的地盘,自然要听叶慕的话。她安静得像换了个人,好几日都不曾踏出房门。叶慕派人送来了衣衫和饭菜,口味倒是按着她一贯的喜好。

五日后,叶慕带了一个人到房里来。

她看了半天,意识到什么,失声尖叫起来:“叶慕,你疯了!你把他带来做什么!我说了我治不好他!”

他透露了她的行踪,送风阁将阁主送了过来。

她急得团团转,被叶慕扯到床边按住,他指着床上昏迷的阁主冷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的毒解了。”

“我做不到!你知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大秦第一奇毒芙蓉困梨,当年六大门派对付明教教主程天衣就是用的这个毒,我怎么可能解毒,我……”

她的话没说完,整个脑袋都被叶慕按在了床上,脖颈处力道渐紧,窒息感袭来。叶慕凑近她的耳畔:“救不活他,就跟他一起去死。”

那样淡的语气,那样浓的杀意。她知道,若救不活,叶慕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僵在床上,头一次感到绝望,眼角“啪嗒”不断掉下泪来,他已收了手,云淡风轻地站在一旁。

好半天,她擦了眼泪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带他回百草谷。”

从南境到百草谷,快马加鞭不过七日便到了。途中她从白玉葫芦里倒出一颗乾元丹喂给送风阁阁主,那是东方淳为她炼制保命的丹药,此刻也只能延缓毒素不那么快蔓延。

仍是曾为叶慕解毒的那间石室,她将东方淳留下来的医书药册全部搬了进去,石室门落下来的那一刻,她看见叶慕站得笔直的身影,带着朦胧的药香。

两个月后,石室门终于打开,当光芒透进来,她抬手挡了挡,摇晃的身子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他仍站在这里,像是一直都没有离开。

她瘦了一圈,总是漂亮漆黑的青丝乱糟糟的,只是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叶慕,我救活他了。”

昏昏沉沉间,一向严肃冰冷的叶慕好像弯起了嘴角,连声音都那么温柔:“做得好。”

东方兮醒来时,阁主已经被送风阁接走了。这是她承药圣之名后救的第一个人,起先对她怨声载道的人在听闻她解了第一奇毒芙蓉困梨后都放下了恩怨。这样名副其实的药圣,就算被她捉弄了又怎么样呢,药圣嘛,谁没点怪癖。

许久未经打理,百草谷的奇花异草长成一人高。她披着单衣推开房门,远处落日遥映青山,山脚的蜀葵大片盛开,而这一切美景,都似乎成了黑衣男子的背景。

她大概能明白他为何会用死威胁她救活送风阁阁主。

若她只知逃避,不仅与东方一脉交好的送风阁会寒心,江湖各大门派更会对她药圣之名嗤之以鼻。她得罪过那么多人,若是药圣的名号不能再成为她的挡箭牌,结局必然悲惨。

如今她为自己正名,今后她再继续胡闹,大家也会予以宽容。

这个人,他在帮她呢。

第伍章

叶慕离开那天,天空下起了细雨,他的墨靴被雨水打湿,撑伞的背影却修长笔直:“真的不和我回南境吗?”

她看了眼那些曾被东方淳塞到她面前的医书,弯起嘴角朝叶慕招招手:“叶慕,再见啦。”

百草谷内几度春秋,紫薇花生出新芽攀上屋阁,当沉浸医术的东方兮终于打算出谷时,谷外已硝烟四起。

云南王叶慕率南境大军举兵起义,以渭水为界,与暴秦分庭抗礼。

东方兮一路行来,流民遍地,越是接近南境状况越严重,不少村庄爆出瘟疫,民不聊生。

叶慕接到消息赶过来时,看见在一派惨淡光景的破庙外忙忙碌碌的黄衫姑娘。原本令人束手无策的瘟疫已经被控制下来,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的药锅前,一边奋力煎着草药,一边提高嗓音喊:“是叶王爷派我来给大家治病的,一人一碗药,吃了药病就好啦。”

她的面容隐在袅袅药雾中,嗓音却清晰而熟悉。

她在薄薄雾色中抬头,双眸落满绿影,看见他时黑瞳蓦地睁大,然后笑出了声:“哎呀,叶慕。”

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他的眉目仍是这般好看。

如今的南境守卫森严,叶慕陈兵渭水河畔,与秦兵一河之隔遥遥相望,只要渡过渭水,大秦千里疆土便等同收入囊中。

东方兮望着对岸黑压压的秦兵,扯了扯叶慕的衣角,小声问:“叶慕啊,你……为什么要起兵呢?”

多危险啊。

他眸色深远,河岸芦苇覆在他头上,像顷刻白了发:“不起兵,我就会死。”

暴君暴政,不容叶家,他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横竖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她拽紧他的衣角,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像是为自己壮胆,接着又重复一次,“叶慕,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人是她命中的克星,是她唯一害怕的人,也是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今的她今非昔比,哪怕拼尽全力,她也要保护他。

东方兮在军营住下来,帮着叶慕为士兵治伤。药圣的名声不胫而走,军营士气高涨,想想看,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的药圣东方兮在,战场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终归叶慕行的是逆反之事,江湖中人向来不涉朝堂,东方兮师承东方一脉,本不该搅进这趟浑水,江湖上那些以正道自居的侠士纷纷指责东方兮与逆贼同伍,为江湖所不容。

她充耳不闻,陪着叶慕四处征战。叶慕讨伐秦帝,自然便有人以清君侧为名讨伐叶慕,大秦江山在这狼烟战火中四分五裂,秦军做着最后的殊死斗争。

叶慕镇压下西北暴乱回来时,一进军营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他离开不过一个月,治军竟如此松散,一张俊脸沉得几乎滴出水来。

他驱马走近,远远便看见将士围着一棵树叠起了人形罗汉,一抹黄色的身影正攀着将士往上爬,笑得好不欢快。

他气得要命,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东方兮!你给我滚下来!”

正爬得起劲的东方兮双腿一软,直直地从高处掉下。他一拍马头飞跃而起,黑影在空中似矫健的苍鹰掠过,接住她后平稳地落在地上。

她露出牙齿笑了一声,被他“吧唧”摔到地上。身后的将士吓得瑟瑟发抖,叠的罗汉也摇摇晃晃快要散架。他哭笑不得,命令他们解散站好,副将苦着脸解释,东方兮非要上树掏鸟蛋,他们不敢违逆药圣的话,只能照做。

始作俑者正提着裙角打算偷跑,被他揪住了耳朵,她踮着脚一边喊疼一边朝他怀里钻,耳根绯红,像暮春四月初放的桃花。

凭她的轻功,还有掏不到的鸟蛋?她分明就是想踩罗汉玩,倒还真敢将他这些冲锋陷阵的将士当作她的玩物。

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凑近她的耳边:“你再胡闹信不信我……”

她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嘟囔道:“你怎么你怎么,你有本事打死我啊。”

他差点被气笑了。

“阿兮。”他放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这样亲昵又温柔地称呼她,而她好像似乎从未觉得这样不妥,见他放手转身一溜烟跑了。

他摊开手掌上一只玉镯,笑着摇了摇头。

五月初六,叶慕下令以铁索将战船相连,陈船渭河之上,借此渡河进攻秦军。秦军以流箭相抗,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来,染红了河畔芦苇的白杆。

当夜,天公不作美,夜幕降下惊雷暴雨,渭河上暴风袭来,战船摇晃不定,本已有胜迹的南境军渐生败象,叶慕下令撤退。

激战三天的渡河战便以两败俱伤的结果收场。

东方兮背着药篓穿梭在战场上,不眠不休地救治受伤的将士,加上淋了雨,几日下来便累病了。所幸叶慕没有受伤,她能放心地休息一下,就一下下。

她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醒来,灯光朦胧,她披着单衣跳下床,拨开帘帐,外面月色如霜,不远处的主营似有争吵伴着夜风传到她的耳边。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听见将领们正在激烈争吵,大概说的是本以为大秦气数已尽,却没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要应付那些企图分一杯羹的起义军,以至于如今军饷缺乏,武器不足。有劝放弃的,有说占据南境称皇的,各执己见,互不退让。

她却没有听见叶慕的声音。

直到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夜里清脆一声响,四下都安静下来,那个总是淡漠又沉稳的嗓音响在风中。

“我会想办法的。”

她抬眼望了望头顶的白月孤星,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陆章

江湖历来不涉朝堂,自然也不会出手帮助谁,直到东方兮站出来,以江湖药圣的身份恳求各大门派世家出手相助,财力也好,人力也罢,她以药圣之名与他们进行交易,帮叶慕渡过难关。

这是生死关,渡不过就死了。她怎么舍得他死。她向来怕他,可如今才终于明白,因为在乎才会怕,她只是爱他罢了。

在她还没解放心智的时候,他已以一种令她忌惮的方式住进她心里,她怀着这份忌惮懵懂成长,却忘了若不是因为爱,她这样的性子,何曾会惧怕任何人。

她爱他,哪怕这份爱从未说出口,但她总是要为他做点什么的。

曾经目中无人的东方兮,曾经高傲骄纵的药圣,如今卑躬屈膝,放下一切身段,受尽一切冷眼与闲言碎语,却仍旧乐在其中。

只要一想到能帮到他,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件事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谁不想要药圣的人情。途经云水城时,她在酒楼听见神剑门门主的一双儿女对叶慕出言不逊,气不过便暗地出手下了点无伤大雅的毒。

东方兮这次是偷偷离开的,只留了封书信,她独自闯荡江湖已久,料想叶慕应该不会担心,却不想他竟抛下军务追了过来。

七日之后,他在送风阁外等到她,风尘仆仆的模样,薄唇紧抿,坚硬的脸庞有些憔悴,应是连夜赶路所致。

她缩在扶苏花木后和他谈条件:“你不能揪我耳朵,也不能打我屁股,更不准关我禁闭,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他淡淡地笑出了声,所有的担心和愤怒在听见这句话后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