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妇人!心毒至此!”

她捂着脸愣了片刻,眼泪忽地涌上眼眶,但紧咬着嘴唇不哭出来,反而像一头发怒的小豹朝他撞了过去。

秦帝闪身避过,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大吼一声低头咬上他的胳膊,顷刻间便见了血。侍卫大叫着护驾拥上来,却被秦帝挥手止住。

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双眼通红的苏白衣,冷声道:“皇后失德,禁足甘露殿,内廷司停止供应一切用度,任何人不准探视!”

苏白衣被他甩手摔在地上,嘴角溢出殷红的血丝,不要命地怒骂:“秦沂漠,你这个王八蛋!”

周围的宫人均是瑟瑟发抖,秦帝脚步一顿,随即甩袖离开。

奶娘扑过去将她扶住,颤颤巍巍地叫着娘娘,她抬起一张红肿的脸,倔强又微弱的嗓音从唇间飘出来:“这里的人都太坏了。奶娘,我想回家……”

但联姻的国婚,岂是说走就走。不出下午光景,宫中便皆知苏白衣下药加害贵妃被削度禁足的消息。本就冷清的甘露殿越发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殿中不少宫女侍卫托了关系希望能调离此处。

苏白衣病了一场,召不了御医,病怏怏的身子一直拖到今冬的第一场雪。

停止内廷司的供应后,连取暖的炭火都不够用,苏白衣总是看见奶娘站在窗外偷偷抹眼泪。但身为草原儿女,岂会惧于区区风雪,她将院内的白梅树全都砍成枝条,烧炭时烤在一旁,待枝条烘干便在院内燃起一堆篝火,笑着招呼那些偷懒的宫女来烤火。

父王曾经告诉她,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无论何种境地,只要还活着,就是天神最大的恩赐。

大概因为自小底子好,就算没有吃药,病也一点点好起来。奶娘看着很高兴,拆下殿内的帷幔给她做了件斗篷,总是时不时地安慰她。

“等冬天过去,陛下大概就会下旨放行了。听闻容贵妃的哥哥几次要求陛下废后严惩娘娘,陛下都没有同意,可见陛下还是念及旧情的。”

她蹲在雪地揉了个雪球,抬起雪白的一张脸:“旧情?我同他可没有什么旧情,他不敢废后,不过是不想同父王开战罢了。”

奶娘叹了口气,朝外院走去,没走几步苏白衣便听见她惊奇地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坛酒?”

甘露殿的酒早已被苏白衣喝完了,内廷司也不可能送酒过来,她两三步跑过去,青瓷坛就静静立在雪中,伴着冰凉的雪意,传出一丝淡淡的桂花香。

秦帝打了她一巴掌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冤枉禁足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此时她看着那坛桂花酒,它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无论她被多少人遗忘,这偌大的秦宫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记得她的。

等桂花酒酿好了,我就给你带进宫来。

无论她如今处于何种困境,他给她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娘娘,你怎么哭了?”

她满脸是泪地抱着那坛酒半跪在雪地上,却轻轻地笑出声:“奶娘,这酒太好喝了,好喝得我都哭了。”

陆朽有办法将桂花酒送进来,自然有办法将其他的东西送进来。卧房内终于燃起了暖炉,他不知如何得知她病气缠身的消息,竟也送了一些药材来。奶娘每日做了药膳给她,她的气色果然好了很多。

苏白衣忽然就想起草原上的那个传说。传说雪山上住着一位白衣神仙,会在大雪之中驾着四匹白马游荡人间,为那些身处困境之人送去希望。

第一次见到陆朽,他就是她心中的神仙。

第伍章

在陆朽的暗中帮衬下,苏白衣总算熬过了这个寒冬,可院内的杏花已爬出墙垣,她仍旧没等到赦免的旨意。

奶娘再不像之前那样宽心,开始担忧苏白衣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她看见奶娘就跪在院内唯一没有被她砍来烧柴的白梅树下,以草原最神圣的跪拜礼向天神祈求。

她也曾纵马草原,自由似鸟,如今囚身牢笼,寸步难行,如何不叫人绝望。

春雨潇潇,每夜都敲进她的心里,她开始频繁地失眠,只有靠陆朽送进来的桂花酒才能入眠。她想,幸亏还有他。

幸亏还有陆朽。

春末花落尽,苏白衣的身子却一日日消瘦下去,大约是染了春日的病气,一来二去难以根治。夜晚她总喜欢靠在树下赏月,奶娘说月光是世上最纯洁的东西,能驱散一切的恶意。

但这世上有那么多难以防备的恶意,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

刺客闯进甘露殿时,她刚刚在树下睡着,手边还搁着装了桂花酒的酒葫芦。奶娘惊恐的声音将她吵醒,睁眼的瞬间眼前闪过寒光,下一刻奶娘已扑过来,长剑刺穿她的身体,她整个人都被奶娘护在了身下。

鲜血从胸口浸出来,流到她的掌心,刺客一击未中,一脚将扑在她身上的奶娘踢开,扬起长剑又朝她砍过来,她翻身而起堪堪避过,但自小学习的几招防身之术对付穷凶极恶的刺客根本毫无胜算,几招交手后长剑刺穿了她的肩胛骨,她脱力跪倒在地,听见头顶剑刃划破空气的尖锐声。

她闭了闭眼,那一刻竟无半分恐惧。

但长剑并没如预期落下来,随着几声闷哼,刺客被踢翻在地。她捂着肩伤吃力地抬头,视线一寸寸扫过飘摇的白色衣袂,终于落在眼前端直的背影上。

她认得这个背影,无数次她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背影手握刻刀雕玉生花,仿佛这世间的光芒都聚集在他身上。

她缩成紧紧一团,呜咽声终于低低传出:“陆大哥……”

大约是担心引来侍卫,被陆朽纠缠的刺客寻了个空当越墙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疾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抱住,总是没有情绪的眉眼紧紧皱成一团。

她缩在他怀里,轻轻地哭了一声:“奶娘……”

陆朽看着满地的血迹和早已没有生机的妇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番动静已引来宫中为数不多的几名宫女,但之前苏白衣不允许她们进入内殿,是以如今赶过来时,只看见奶娘的尸体。陆朽为了避人耳目,已抱着她进入房内。

屋外吵吵嚷嚷,侍卫终于发现这里的异常,一时火光人声不断。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娘娘,你开开门啊!”

陆朽正打算跃窗离开,一直沉默的苏白衣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她满身是血地站在他身后,双眼哭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断断续续的嗓音飘到他耳边:“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他看了眼正在想办法破门而入的侍卫,仍旧点了点头。

屋外混乱不断,屋内却安静得仿若另一个天地。他替她包扎了伤口,她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睁着眼,听见他说:“睡觉吧,白衣,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缓缓地闭上眼,眼泪却依旧不停地掉下来:“这个地方会吃人啊,陆大哥,它吃掉了奶娘,以后也会吃掉我。”

他握住她的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肩头的痛一阵阵袭来,她渐渐昏睡过去。他的手指抚过她眼角的泪,听见她睡前似呢喃的声音:“陆大哥,我只有你了。”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不忍心地别过头去。侍卫即将破门而入,他看了眼已经睡着的苏白衣,终于跃窗离开。

皇宫竟然闯入刺客,杀了皇后身边的奶娘不说,竟然还重伤了皇后。秦帝大怒不已,严惩了禁卫军,也同时撤了对苏白衣长达半年的禁足,并赐了不少药品珍宝,御医更是一日三次地往甘露殿赶。

一直以来她都在渴望赦免的旨意,可原来竟然需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秦帝来看过她几次,她都闭门不见。宫中不少人说她因祸得福却不知好歹,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如果不是陆朽,她早已丧命于此。

秦帝之所以会紧张,不过是因为担心两国开战罢了。

听闻追杀刺客的旨意一道道下发,却毫无结果,刺客身手高强,又不明身份,很难追查。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最想让苏白衣死的人是谁。

她的孩子没了,她要让苏白衣偿命,这的确符合容家一贯的作风。

但容贵妃的兄长手握重兵,秦帝根本不可能拿他问罪,何况死的只是奶娘,皇后并无大碍,没有证据,谁也不会去秦帝面前胡说。

苏白衣又想起陆朽的话,他说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是的,她该醒了。

要想在这吃人的后宫活下去,就必须从曾经天真的梦里醒过来。

伤好之后她去了玉宁宫,本该完成的玉像却仍有瑕疵,凭陆朽的雕玉技巧,不可能拖这么长时间,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她。

苏白衣踮着脚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他拿刀的手就顿在空中,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玉像,听见她轻声说:“陆大哥,谢谢你。”

不日之后,总是闭门谢客的皇后突然开始了后宫例行的请安,许多嫔妃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后娘娘。

她穿着五色凤羽的盛装,总是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一抹淡笑,宫中曾传她心无城府,鲁莽行事,如今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接受完嫔妃的问安,她目光淡然地在殿下扫了一圈:“容贵妃为何没来?是本宫没通知到,还是她不愿意来?”

与容贵妃交好的几名嫔妃借容贵妃身体有恙辩解了几句,苏白衣挑了挑嘴角,掸掸衣袖站起身:“既然她不能过来,那本宫就去瞧瞧她,看她到底病到何种地步。”

从那一日起,苏白衣便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女孩了。

皇后的成人礼在春末,内廷司上报了秦帝,秦帝下旨盛办,各宫各殿都开始忙忙碌碌准备礼物。生辰的前一天,苏白衣又来到玉宁宫。光线中那尊玉像盈盈而立,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

陆朽站在玉像旁,像是一对璧人。

“玉像完成,我已禀明陛下,今后便不再进宫了。”

他本该在半年前就离开,为了她多拖了半年,这额外的恩赐已足以令她高兴。她揉了揉眼眶,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陆大哥,走之前,给我雕个小玩意儿好不好?就当送我的及笄礼物。”

他抿着嘴唇,好半天,淡淡地开口:“抱歉,我今生不会再雕玉了。”

她看着玉像,却说起另一个话题:“陆大哥,你把文德皇后雕得真好看,连五官表情都一模一样,比陛下殿内的画像还要好看。”

如果不曾朝夕相处,眉目相对,怎么可能不凭借任何画像,就雕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