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探将近日收集到的吏部尚书暗地联合某些朝臣反对新政的证据交到她手上,询问:“大人,要动手吗?”

她撑头望着春日浮云的天:“再等等。”

“再等下去,吏部弹劾东厂的奏折……”

她摆摆手,仿佛有些疲惫:“最近监视的几位朝官,一律不准动手。”

暗探很是疑惑,不明白往日心狠手辣的大人为何突然变得心软起来。

午时时分,沈蹊照常提着食盒来到东厂,厂卫如今已知月相思待他不同,半点不敢拦着。

月相思专程腾了一间偏阁出来,肃穆冷清的东厂,唯有这间偏阁按照沈蹊的喜好布置得雅致,窗前青瓷里插着茂盛的海棠,屋内燃着他常用的熏香。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往东厂跑,京城早已起了风言风语,可他似乎全然不在乎。她是所有人眼中的月相思,却只是他一人眼中的阿月。

“这道桂花醉鱼是我专程从江南请来的厨子做的,你尝尝。”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将鱼肉放进嘴里,却被鱼刺卡住喉咙。沈蹊赶紧找了水来让她咽下去,一番折腾下来,他终于沉声问她:“阿月,你怎么了?”

她抬眼望他,眼底似有千思万绪,嗓音却没什么情绪:“师兄,你什么时候走?”

沈蹊收起瓷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阿月不希望我留在京城陪你?”

她愣了一下,仿佛被看穿心思一般别过头,望着身旁的碧纱橱。沈蹊轻笑一声,却没再逼问,将碗碟收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淡淡地说:“若是不想见我,我明日便不过来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回头望着铺满日光的门口,闭了闭眼。

因当晚办公到深夜,月相思没有回家,就在偏阁睡了一晚,翌日一早便被府门外的动静惊醒。她穿好官服,挂好佩剑,铜镜里映出冰冷又森严的模样。

在门口闹事的是侯玠怀子五月的夫人。她双目通红,手持长剑,不顾已显怀的腹部,拼命般和厂卫厮打在一起。

月相思立在高阶之上,低沉的嗓音响起:“都住手。”

厂卫倒是住了手,侯夫人却挥着长剑对着她刺过来,被她反手擒住,桎梏在手肘之下动弹不得。不料侯夫人又低头狠狠地咬住她的手腕,似要与她不死不休。

她皱皱眉,并没有出手伤侯夫人,只是沉声问身边人:“发生何事?”

厂卫低下头去:“侯玠昨夜死了,侯夫人认为东厂动的手,说要杀了……大人你……报仇。”

她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厂卫还未回答,侯夫人一声冷笑,满嘴是血地抬起头来:“除了你们东厂,谁会对夫君下杀手。假惺惺地将夫君放走,暗地里却又行刺杀。月相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着侯夫人又低头咬下去,却被她一把捏住了下巴,冷声道:“你若再放肆,我……”

“你要怎样?”冷言伴着晨风飘到她耳边,她抬眼就看见沈蹊缓步而来,眼中似有滔天怒火。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没了桎梏的侯夫人眼露杀意,将长剑对准她的心口狠狠地刺过去,好在习武之人反应灵敏,她微微侧身避开了要害,剑刃深深地刺入肩头,顷刻便浸出鲜血。

厂卫准备动手,侯夫人却已被沈蹊护在身后。风卷起台阶上的海棠花,卷起月相思的深色官服,沈蹊冷冷地望着她,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人看她的眼神。

“你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离京,为的便是对侯玠下手?”

她皱了皱眉,仍是冷静的嗓音:“侯玠不是我杀的。”

“除了你还会有谁!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东厂,我夫君在牢里受了多少酷刑,你一开始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

她仿佛没听见,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又重复一句:“我没有杀侯玠。”

沈蹊的眸色深沉似海,良久,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道:“夫人先回去吧。侯兄一事若真是东厂所为,我必会为他讨回公道。夫人怀有侯兄遗腹,还请多加保重。”

风吹起花影,已是五月的天。他们站在花影中四目相望,还是她先开口打破这寂静。

“师兄,你相信我吗?”

他走近两步:“我相信你。”

她眼底溢出笑意,可这笑还未绽开,却又听他沉声道:“可是阿月,我还能信你几次?”

他一步步踏上石阶,直至与她并立,几乎低头就能触上她紧抿的嘴唇。

“这京中有多少朝官在东厂丢了性命,你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鲜血。”他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些我不想同你一一清算。三年前,你入京时我便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可是阿月,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她垂眸看着他,轻声道:“我只是在推行新政,颠覆旧路,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他紧紧地蹙起眉:“这样的事,为何要你来做?”

“总要有人来做的。”她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既然总要有人做这件事,为何不能是我?”

他紧蹙的眉眼一点点松开,良久,突地冷笑一声:“你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了推行新政,还是为了替月家报仇?”

五月的天响起一声惊雷,她像是被吓到,毫无血色的嘴唇颤了颤,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伍章

第一次见到月相思,刚满8岁的沈蹊在棠花山上学艺。棠花山上的莫巳先生是大晋出名的剑客,因宗上出自皇室,皇家便将宫中子弟送上山来修行。久而久之,朝官莫不以子孙能上棠花山为荣。

沈蹊听闻最近先生趁着夜色带了一名小姑娘上山,守山的师兄说师父一路行来皆有血迹。山上清修无聊,这些贵族公子便将此当作盼头,日夜盼着见到这名小姑娘。

左等右等,半个月过去了,先生没事人一样指导他们剑术,耐不住性子的人上前询问,先生却说并没有什么姑娘,是守山的师兄做梦了。

这件事渐渐被人遗忘,一年之后,沈蹊因偷溜下山被罚面壁思过,在后山那间杂草丛生的茅屋外看见了陌生的小姑娘。

拨开一人高的草丛,透过被定住的木窗,他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孔,眼如星,眉似月。

他以为她是被先生囚禁在此,站在窗外同她说了很多话,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脸,全无年少的天真。

临走时他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小姑娘终于开口:“我不要你救。”

他仿佛没听见,拔腿便朝先生的住处跑去,气势汹汹地问罪。先生却不恼,只是揉揉他的脑袋道:“你既然发现了,今后便多去陪陪相思吧。”

他想,原来她叫相思。

他开始每日都去后山找她。她不爱说话,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他将带来的小玩意儿从窗户塞进去,枯木雕的笛子、翠草编的蚂蚱,还有师兄写给师姐的情诗。

其中便有一句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问她:“你的名字叫相思,那你姓相吗?”

正在摆弄蚂蚱的姑娘猛地抬头,冷不丁开口:“我姓月,月相思。”

那是沈蹊第一次知晓她的身世。月是少姓,而在京城,沈蹊只听过一户月姓人家,前卿相月柳,因涉嫌谋反,全家26口被满门抄斩。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

月相思是月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曾受过月家恩情的莫巳先生拼尽全力才将她救出来,藏在这棠花山上。因怕被人发现,将她关在了无人烟的地方,护着她的性命。

这样警惕又冷漠的姑娘,曾经也爱笑,会撒娇,可一朝家门灭亡,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这间又小又黑的茅草房。

这个姑娘,沈蹊很心疼她。

棠花几度凋谢,他们渐渐长大,不再担心月相思会莽撞下山被人发现,莫巳先生打开了上锁的门,她的活动范围由一座茅屋变为半座后山。

沈蹊总是陪着她,教她练剑,陪她读书,用自己削的竹笛吹不成调的曲子给她听,竟也渐渐让她走出仇恨的阴影。

只是说起她的亲人,她仍会沉默。沈家三朝元老,沈蹊也曾在回家时旁敲侧击地问过月家谋反一事的真伪,回答皆是模糊,难以断言。

皇帝说你谋逆,即便是假的,又有谁敢质疑。

可他想起月相思满眼通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的模样,他想起她咬牙切齿却掷地有声的声音。

“月家没有谋反!我绝不相信那样忠心的父亲会行谋逆之事!”

他想,他是要为这个姑娘做点什么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沈蹊16岁那一年,先皇逝世,太子即位。早已闯荡江湖的沈蹊将搜集到为月家平反的证据交由江湖友人四处散开,新皇即位本就在意民声,京城中讨论月家当年被陷害一事的风潮越来越盛,加上江湖之人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民怨渐成鼎沸之势。新皇为稳固民心,下令重审此案。

三个月之后,主审此案的官员将重审结果上奏,当年月家谋逆一事果为陷害。新皇大怒,纷纷降罪当年参奏月家的朝官,并亲临月家旧府,撤去封条重铸祠堂,又拟先皇罪己书,以平民怨。

月相思走出后山的那一日是个晴天,万里浮云缠卷,淡青天色照着枝头簇簇棠花,幽幽花色照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可以看清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终于能以月相思的身份示人,她终于不用再怀着仇恨痛苦一生。

而三步之遥、双眼含笑的蓝衣男子,好像一座巍峨的玉山,替她化去了一切灾难。

不日之后,新皇听闻尚有月家遗孤在世,不顾其女子身份,下旨封二品侯爵,终身享朝廷俸禄,赐京中府邸,并准其在棠花山上随贵族子弟学艺,赢得民间诸多人心。

犹记得那一日,他在重重花影间朝她伸出手,如清风霁月的笑容,像春水漫入她的心上。

他说:“师妹,今后我都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