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女人,皮肤十分苍白,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瘦削的身体上套着样式奇怪的袍子。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极其阴森的表情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她的嘴巴以一种异常奇怪的弧度,艰难地咧开了一下。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吓得一下子叫了起来。然而没想到,那个女人也叫了起来。

而且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比我的要凄惨得多。

“啊啦,是铁姬啊。”

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那个奇怪的女人笑了起来。柜台里的清明,也合上手中的书,对她微微点头。

“好久不见,铁姬。”

这个女人…是铁姬?

我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直到被遥一巴掌拍到头上才回过神来。然后看着铁姬被遥让着,怯生生地坐到了椅子上,一边还不时瞅瞅我,似乎很不安的样子。遥把我推到她面前,向她介绍起我来。

“这位是我们的店员,小夏。小夏,这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铁姬喽。”

“那个…你好。”

虽然有些云里雾里的,我还是微微向她弯了下腰,打了个招呼。

铁姬也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向我鞠躬还礼。她起身的动作太大,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杯,瓷杯滚了下来,啪的一声,裂成了几半。

这下子她更着急了,急忙蹲下去,慌张地捡起碎片来,目睹了她的动作,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与出场时的阴森气息不同,她随后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胆小怯懦的少女一般。

而且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脸完全不恐怖,五官很秀气,如果忽略那苍白的皮肤与凌乱的头发的话,不仅不恐怖,甚至还能算得上美人吧。

如果换上普通的衣服,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对不起…”

她捧着茶杯碎片,小声地对我说道。

她的模样看上去很无措,甚至…有点楚楚可怜。

我刚想回应,清明就开口了。

“不用在意。”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完全没注意到。呆了一下,我才醒悟过来,去找了垃圾桶过来。

“我来收拾就好。”

我把地上清理干净之后,铁姬才坐回椅子上,仍然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遥和清明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并不说话。

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奇怪,我捡了张空椅子坐下来,等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时,旁边的遥却先一步开口了。

“今年也还是要等吗?”

“嗯。”我看不见铁姬的表情,只看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一下。清明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遥也敛去了笑容,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

“要等…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铁姬抬起头来,望着我。

“等可以让我离开这壶的人。”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又似乎带着些什么期望一样,我不由得追问了一句:“能够让你离开这壶的人?”

“嗯,我现在,无法离开它到远方去。”

铁姬带着有些抱歉似的笑容,向我讲述起原因来。

“在我有知觉的时候,我就已经生活在壶里了。我没有太多关于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任何关于我身份的记忆,唯一与我过去有关的,就是火焰。

铺天盖地的大火,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想我大约是因为火而死去的吧,但是具体的原因却一直不清楚,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无法往生,只能一直徘徊在壶里。”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一直这样生活在这小小的铁壶里,有多久了呢?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的。”铁姬眨巴着眼睛,瞅着我。大约是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令她在意了起来。

“要不要来我的世界看一下?”她指着桌子上的铁壶,对我说道。

我立刻摇头,即使这世界并不太美好,我也还是暂时没有想死的打算。

铁姬却不由分说,携了我的手。

“去看看吧,我很想让你看看。”

我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清明,他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并不回应我的慌张。正踌躇着,遥却一把从背后抱了过来。

“本大爷会在这里等着你,所以去玩下也无所谓。”

他的这句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立刻就变轻了。

恍惚中,被铁姬领着走进了一个狭窄的铁门,四周很热,甚至还能闻到红茶的香味。

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啊,我在心里哀嚎起来。

猜测着即将到来的景象,我觉得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只是旁边的铁姬一声“到了”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与我想像的却是大大不同,如果不是旁边站立的铁姬提醒着我的话,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画里。

大片的旷野,山谷中有小小的村庄,亭台楼阁穿梭其中,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散步。

山谷中隐约有一条小路,铁姬牵着我的手,朝那里走去。

“我们现在,该不会是在壶里吧?”我低声问她。

“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她轻吟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开口了。

知道多问无用,我便闭了嘴,慢慢地随着她走起来。

很久没有像这样在郊外走路了,被柔和的风吹着,满目皆是绿色,周围的空气安静到了骨子里,走着走着,人就陷入了一种空的状态。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脑中空空的,就只是下意识地维持四肢的动作而已。

这里是铁姬的世界。

随着路边景色的不断变化,我们似乎来到了村庄里。

村庄是典型的江南风貌,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黑瓦的房子前面,晾晒着大块的蓝印花布,精巧图案的棉布在风中轻轻摆动。

在巷子里穿梭了一会儿之后,铁姬停在了一处宅子面前。

“这里似乎是我的家。”

推开大门,是狭小的天井,厢房的门敞开着,一个人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来,进来这么久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却一个人也没遇到过。

“你也发现了吧,这个世界是没有别人的。”铁姬凝视着我,轻声说道。

“你觉得…很寂寞吧?”

我看着周围的景物,问她。

“我常常在想,或许我以前记得自己是谁,但是时间太久了,没有人可以说起,就渐渐忘记了。

我现在还记得这处宅院是我的家,但是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会忘记它了。

小夏,你会记得我吗?”

“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有些不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

夏,夏,该回来了。

天空中响起了清明的声音,似乎在呼唤我。我答应了一声,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

铁姬微笑着对我说:“留下来,陪我吧。”

“呃,我想我该走了。”

“留下来吧。”

“对不起…”

“留下来吧。”

我没有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被另一只手迅速地牵起,剧烈的眩晕后,再一睁眼,面前的景色就已经变回店里了。

我的头枕在遥的手臂里,身上还盖了件外套,似乎只是小睡了一觉而已。

只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听到了呼唤我的声音,真正的我,可能就已经留在壶中世界里了。

墙角的大钟,正指向十二点整。

遥把我扶起来,倒了杯水给我,坐定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也许是出了汗的原因,觉得有些不舒服,想到门边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推开遥的手,刚走到门口,一股子冷风就灌了进来。

深夜的街上已经很热闹了,小贩们穿梭在人群里,发出不小的喧哗声。粘腻的身体被夜风一吹,顿时清爽了许多,我扶着门框,总算觉得有点精神了。

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铁姬并没有再出现,想必是还呆在壶中世界里吧。

我在藤椅里休息了会儿,渐渐地缓了过来,才发现眼前的局面不知什么时候演变成了遥和清明对饮的情况了。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喝茶,看上去十分和谐。

铁姬真的是失足落下铸造炉的么?

我明白这种时候就算发问,棋兴正浓的二人也不会给我什么认真的回答的。

我觉得有些无趣,干脆凑到清明的柜台边看起书来。

柜台上丢了好几本书,我随手挑了本离我最近的书拿起来看。

这本书封面看起来很雅致的样子,叫什么未明美器谈。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介绍铁器的,其中专门列出了铁壶一项,据说中国的铁壶起源于春秋晚期,一度达到鼎盛,却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急速衰退,所有工匠都不造铁壶了,改造铜壶。后来铁壶这种东西被人带到日本,才又开始慢慢发扬光大。

国内的古铁壶传世精品不多,鼎盛时期留存下来的铁壶,只有吴平王墓出土的一把玄铁壶。还配了图片,古朴的造型,雅致的花纹,连黑色的壶身看起来都那么熟悉。我下意识地看看桌子上那把茶壶,没错,一模一样。

看来这把壶还真大有来头,不过为什么铁壶会一夜之间衰退呢?虽然按理来说,历史上的青铜器比铁器要更昌盛一点,但也不至于消失这么快吧。

我接着朝下看,这个作者貌似还挺博学,据他说之所以铁壶在一夜之间衰退,是因为一把铁壶的诞生所致。而这把铁壶,理所当然的就是吴平王墓出土的玄铁壶了。

这把铁壶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工匠铁冶子所制,铁冶子之女铁姬为父分忧,自愿祭壶,投火而亡,铁冶子悲痛欲绝,造出这把绝世奇壶之后也力竭而亡,适之,此壶又名铁姬壶。吴平王得到此壶后,龙颜大悦,将此壶赐给了爱女兰姬。

谁料这兰姬公主患有癔症,某天犯病时看到铁壶倒出的红色茶汤,突然发疯了,将侍女赶走,自己却打翻茶壶,把头伸到了烧得通红的炭炉里。等到侍卫们赶来,兰姬公主已经重度烧伤,不治身亡了。

吴平王生平虽多姬妾,却无子嗣,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兰姬公主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终于长大成人,其姿容风华绝代,集万般宠爱在一身,如今却沦落得这般结局。

平王盛怒之下,将气全出在罪魁祸首铁姬壶上了,当下命令属下将壶销毁,并且下令全国上下的工匠均不得再铸造铁壶,违令者杀。就这样,全国工匠都不再制造铁壶,偶有胆大违令者,也被杀掉了。一时间全国上下,谈壶色变。

兰姬公主的死让平王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又加上感染风寒,过了几个月就过世了。

由于吴平王未留下子嗣,朝中为争夺王位,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乱,最终新王登基之后,原应被销毁的铁姬壶,竟然又离奇地出现了。

但这把壶似乎被诅咒了,所有拥有它的人,都或疯或死,没有一个好结果。

直到吴王朝结束的那天,玄铁壶才随着最后一位持有者的灭亡埋葬于深沉的暗黑之地里。

民国时期,它被一支考古队挖掘了出来,终得重见天日。

后辗转至几位收藏家之手,却都离奇失踪,是以太过珍奇,屡遭盗贼之手,颠沛流离。

铁姬壶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这本书上记载的好像跟遥告诉我的故事不太一样,却又明显是指同一把壶。遥的版本并没有提到铁姬壶后来的去向,也没有提到兰姬公主的事,更没有提到这把壶的来历。只说每隔五十年,铁姬壶都会出现在忘川堂,而且,遥还提到了诅咒的事。

的确,书中记载的铁姬壶也是不祥的象征,铸造出它的铁冶子死了爱女,自己也死了,得到壶的兰姬公主也发狂死去了,平王也因此死去,王朝灭亡,历代持有者都非死即伤,这壶简直是扫把星附体了,难道真的有诅咒这回事?

可是铁姬她,看上去那么普通,那么单纯,我从她身上也感受不到什么怨恨的气息,为什么会有诅咒呢?

但凡诅咒,多半是由恨意而生,姑且不说意念这种抽象的东西,单论器物本身,一般看上去,就会有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

我看着桌子上的茶壶,它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小夏,拜托你不要再动脑子了,反正凭你的智商,也想不通什么复杂的事情了,就不要再谋杀脑细胞了。”遥熟门熟路地搭上我的肩,探头看到我手中的书。

“啊咧,你在看未明的书啊?这家伙等会儿会来店里,不然到时候帮你要个签名?”

“未明?”

我看了看封面,作者的确是叫未明,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笔老练,知识很丰富,似乎很博学的样子,该不会是老头子吧。再看向遥,那家伙正一脸瞧我对你多好,你还不领情的表情瞅着我。

我立马放弃了问他的打算,不然他一定会得意个没完了。

反正我也会在店里,既然那个未明会来的话,那就守株待兔吧,这种事情谁不会啊。

看我不理他,遥马上不乐意了,开始嘟囔着我不尊老爱幼啦伤害他脆弱的心灵等等罪过。

我一声不吭,任他说着,却听到旁边的清明扑通一声,瘫倒在桌子上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看他,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想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看过清明脸色微酌,双眼迷离的模样,被他这样软软地一看,心咚咚地跳得飞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刚刚还好好的呢?

清明抬着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眼神很无辜。

我愣愣地看着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想干什么了。偏偏遥还在那边喋喋不休,让人觉得有些烦。

我一时恼了。

“你到底说够了没有!过来看看清明到底是怎么了啊!”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语气似乎过于重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子跟遥说过话。

半晌,也没听到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