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与现实,已经渐渐分不清了,睡梦中的遥,也会有这样的思考吧?

第五个故事:青行舟

〔笛声,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却又只是围绕在你身边,等你伸手要抓的时候,它又飘到遥远的对岸去了。〕

清明节就快到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柜台,忽然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接着,我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儿。

外头的街上,血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粽子,那粽子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诱人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他看见扒着门边儿朝外张望的我,殷勤地招呼着我:“小姐,要不要来两个粽子尝尝?”

灯影里的清明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我吞了吞口水,赶紧朝他摇摇头。

“啊呀,看样子老板不让啊?那可真可惜喽…今天的肉馅儿新鲜得很呢…”他把新鲜两个字拉得长长的,瞧着我,仿佛很遗憾似的笑道:“老熟人了,下回趁老板不在,我留几个给你送来吧。”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继续沿街叫卖起他的粽子来。

他的影子在深夜的街上拉得细长,远处的小店柜台上也已经隐隐地摆上了香烛纸钱。

整条小街都弥漫着节日前夕的气氛。

清明节真的快到了呢,我丢下抹布,看看已经擦得纤尘不染的柜台,还没来得及对劳动成果自我陶醉一下,眼前就突然一亮。

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站了个青色的男人。

一身青衣,眉眼细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看上去一派文文弱弱的样子。

“您好,欢迎光临…”

眼下不是傻盯着客人看的时候,我急忙起身招待。

“听说这家店什么都有,不知道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呢?”

“请问您需要什么呢?”

“我想要找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将手一伸,修长的手指向我身后的清明。

“他。”

清明啪的一下合上书,站了起来。

清明把他让到了里间,我给客人奉上了茶,之后就识趣地到一边儿角落里看书去了。

经常会有一些客人来找清明,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比较特殊的生意,这次应该也一样吧?会是什么事呢?

我暗暗猜测着客人的目的,遥却与我相反,对这位来客显得兴趣全无,只是窝在藤椅上自顾自地玩他的游戏,连话也懒得说一句。

他今天真是安静得过头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客人还没有出来。

这次的生意该不会很棘手吧?

在我的印象里,清明还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超过二十分钟的话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的青衫客人让我有点在意,但又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或许只是闲得发慌了吧,我摇摇头,驱散了脑袋里无聊的想法。

房间里起了一阵微风,里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大概事情已经谈妥了,青衣客人并没有在店堂里停留,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扭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只是倒个茶而已,这个人还真是有礼貌,这样想着,我赶紧站起来向他还礼。

他走得很快,待我抬起头来再张望时,那道青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回过头来,才瞧见清明已经出来了,他一反常态,没有坐回柜台里,而是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街,微微颦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吩咐起我来。

“夏,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什么?”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清明瞟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虽然我听清楚了他的话,却还是有些不明白。

套用遥的原话说,我完全没有什么本事,平时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拖后腿了。为什么要我随行呢?莫非清明其实是想搞砸这桩生意不成?

遥似乎有些不乐意,一巴掌拍在我头上。

“喂,老大,你怎么想的啊?带这家伙有什么用啊?”

虽然他问了我想知道的问题,我还是朝他做了个鬼脸,说到底,这家伙其实只是不想被独自留下来看店而已吧。

清明瞥了他一眼,慢慢地说了一句。

“这次是客人亲自指定的人选。”

亲自指定…我吗?

第一次有人指定我来办事,莫非我其实有什么隐藏本领被那位客人的慧眼给识破了?照这个路线发展下来,我说不定很厉害呢!

这么想着的我,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遥颇为不屑,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开始泼冷水。

“别高兴太早了,那客人一定是一千度的大近视眼。”

我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一只自诩很厉害的老妖怪,居然会说出这种幼稚得像小学生吵架一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笑得太厉害,甚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旁边那两个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放的笑,被我给惊到了。

四只眼睛集体盯着我,行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注目礼,我忍住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快爬起来拍拍衣服,老老实实在旁边站好。

遥没有嘲笑,就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在暗处看起来,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看上去反而有些冷漠,真是让人说不清楚的复杂眼神。我很少看到这样的遥,一时间竟然觉得非常陌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好低下头,坐下继续看起书来,却无论如何,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儿了。

大概是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的关系,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居然有些兴奋,结果睡过了头,等到我背着个小包赶到忘川堂的时候,清明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看到我时,皱起的眉头总算松了开来,只说了一个字,走!

遥坐在柜台里,耷拉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并不说话。这次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留他在店里看门,像他这么爱玩的人,少不得要闷出毛病来吧。

看着他郁郁寡欢的表情,我有些小小的不忍,本想要开个玩笑安慰下他,他却低着头,爱理不理的。

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我这么想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极了。

那我们走喽。

我朝他摆摆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小声地嘟哝了声什么,却被外面的热闹嘈杂掩盖了。

我没有听清,不过后来我想,他说的大约是早日回来吧。

“夏,还没有好吗?”

清明在门外催我,我才发现自己又磨蹭了不少时间了。

慌慌张张地背上包,朝着清明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和清明一起出门,目的地未知,这感觉真有些奇妙。

走在他后面,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清明的了解,似乎仅限于忘川堂老板这个身份,除此以外,他住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到底是不是人,我都不知道。

清明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真名吧。

明明很熟悉的人,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很陌生。

前方的清明停住了脚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了,连忙小跑着跟上。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冒出这些想法呢?其实陌生也好,熟悉也好,对我来说,只要是清明就够了吧。

清明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人很健谈,一路上不停地跟我们聊天,清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偶尔应答几句。他没有表示出不耐烦的样子,让我有些小小的吃惊。本以为依他的性格,肯定是板着脸不理人的。

“小两口这是准备出门旅行吗?”大叔看看后座的我,笑着问清明。

“不是!”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到底哪只眼看出我和清明像夫妻啊?清明也转过头来说道:“不是。”我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他很认真的解释:“我们没有结婚。”

这么画蛇添足的解释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很无语。

大叔暧昧地笑笑,一副很理解的样子:“老喽,现在的年轻人跟以前不一样啦。”

喂,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唱哪出啊?为什么还一副很和谐的样子啊?这两个人根本是在对牛弹琴吧?

“师傅,前面就是火车站了。”我打断了司机的谈话,提醒着他把精力放到开车上。敬业的司机果然收了声,专心地开车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长途火车上了。这趟车有些老旧,连空调都没有,再加上现在是淡季,一节车厢里稀稀拉拉的只坐了几十个人。尽管如此,我们的到来依然受到了很多目光的注视,当然,大部分目光都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受到注目的对象,自然也是我身后的清明。

随便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女生凑过来搭话,清明虽然冷着一张脸,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们聊起天来,几个女孩子很活泼,挤在一张双人座位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知道了他们是一群大学生,班里集体组织清明节去临近的城市扫墓,顺便春游。

明明是去扫墓,这些人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清明居然也跟她们瞎掺和起来。

切,明明在店里时就整天板着脸啊,现在却一脸和蔼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些不爽起来。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谈笑声音有些刺耳,我越来越觉得烦闷了。虽然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却还是在看到对面女孩的胸快凑到清明眼前时,一下子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清明也以询问的眼神看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去下洗手间,这么说着,便飞也似地逃走了。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审视自己微红的脸,用冷水狠狠地冰了一会儿,感觉热度似乎有些退了,便拉开门,从那狭小的空间内离开。

车厢的连接处,向来是男人们吞云吐雾的地方,我一向讨厌烟味,捂住鼻子打算快快地通过这里,回到自己座位上,却没想到越急越乱,结果撞上了一个人。

他倚在盥洗室旁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另一只本来应该拿着打火机的手却是空的,那个精致的打火机被我撞了一下,跌落在他脚下,咔嗒一声,似乎摔得不轻。

啊,对不起…

糟了,我急忙弯下腰去捡那个打火机,却被一只手抢先拾起,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慢悠悠地点着了烟,之后把火机揣进了衣袋里。

原来没有坏啊,我松了口气,向他道了个歉,就打算往回走。

那个人却不依不饶,继续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有着一头雪似的银发,自然是染的,皮肤也白到吓人,像是从来没被太阳晒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红得鲜艳,想必是戴了时下最流行的美瞳吧。耳朵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耳环,上身穿了一件满是铆钉与铜扣的皮外套,扣子随意地解开着,露出里面花纹繁杂的T恤,剪裁合身的皮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长腿,脚上蹬了双系带长靴,看上去十足一个视觉系爱好者装扮。

这个人与周围的环境实在太不和谐了,他天生就应该呆在某个先锋艺术酒吧里,或者是懒散的坐在巴黎街头弹琴卖艺,要么就去玩COSPLAY也不错,总之哪里都行,就是极其不适合出现在这趟冷清的列车上。

可他偏偏就出现在了这里,手里还夹着一支五块钱一盒的红河烟,用着与他病态外表极不相称的磁性嗓音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流氓?还是被我撞了一下觉得不爽?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回想起前几天报纸上看到的恶性治安案件,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要不要跟我聊聊?”他逼近我的脸,口中轻轻吐出一口烟,我本能地伸出手去驱散这烟雾,却被他一把抓住,硬生生地吸了一口二手烟,呛了一下子。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如果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我有些着急,他将我的手翻转过来,乌黑的指甲在掌心处的红月印记上轻轻划过。

“你就是这样对待忘川堂的故人吗?”

他竟然知道忘川堂!我心头一凛,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忘川堂的人呢?

“我不仅知道忘川堂…”他轻轻在我的耳边吹气,声音飘荡在我耳边,“我还知道很多关于…清明的事情哦…”

清明的事情?

他放开我,“现在,你有兴趣跟我聊聊了吗?”

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笑了,一只手揽上我的腰,环着我,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厚重的车厢门在我身后猛然关闭…

听着那笨重的关门声,我的心沉了起来,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里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车厢里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我,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如同注视着一个异类,空气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有些不安,腰上一紧,男人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吹气:“你在怕些什么?”

他们收回了目光,声音重新回到了空气里,周围重又响起细碎的喧闹声。

尽管车厢里很挤,却始终没有人接近我们,哪怕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空位,也没人过来坐。也许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奇怪了吧?我这么理解着。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答道:“白夜。”

我还黑夜呢,你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吗?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真让人火大。

我按摁住自己快要上来的火气,耐着性子问道:“你认识他?”

这个他,指的是清明。

白夜随手将烟摁灭,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一脸玩味地看着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我瞪着他,好像…是有些眼熟,却又明明是陌生的脸。难道在哪里见过吗?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觉得眼熟了?”他暧昧地笑了,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

“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想起来…什么呢?我忘记了什么东西吗?我不知道,却又觉得莫名的感伤,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又一瞬间甩开。

不,不对,我刚刚见到他的时间,并没有这种感觉,觉得他眼熟,是从刚刚他说过这话开始的。

反驳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好像是停电了。短暂的黑暗之后,很快光明就浮了上来,然而这光却并不是灯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渐渐地聚了过来,他们身上都渗出微弱的萤光,这些微弱的光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光圈,这光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们那空洞的双眼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

我有些慌了,看向白夜,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