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当时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在他的身后,那枚果实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持续了一阵子后,果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溜溜的,玉似的少女。

少女显然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新奇,不停地在周围跑来跑去,东看西看,只是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禁锢着,始终无法离开大树的范围。

她坐在崖边,俯视着下面的人间众生,一双长腿在深渊里晃来晃去的,毫无惧色,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

“已经出生了啊…”

银发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带着玩味的眼光在她脸上左右打量了一番,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女体,姿色尚可。”

“你是谁?”少女对他发表的评论完全不在意,只是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萤君,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白夜。”

青年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很自信,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可惜对方完全没有什么应该赞叹的意识,瞄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回去了。

“那么你不是他。”

“或许我可以取代他。”白夜贴近少女,用魅惑的声音说道。

对方完全没有反应。

“果然是石头心,看来以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白夜笑了起来,把一件锦衣披在少女身上,纵身一跃,化为一缕萤光,很快就消失在夜空里。

第二天,少年像往常一样赶到时,看到树上的果实已经不见了,当下心中一惊,随即就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握住那双手,松了一口气。

“你终于出世了。”

“我还以为变了样子,你会认不出来我呢。”少女松开了手,有些失望。

“看了一千年了,就算你变成飞灰,我也能找到你。”少年含着笑,仔细打量着她,看到她身上的锦衣,顿了一下。

“萤君来过了?”

“那个叫白夜的家伙吗?来过了。”

“他有说些什么吗?”少年似乎有点紧张,很关切地问道。

“他说什么姿色尚可,石头心很有趣之类的。”少女老老实实答道,又问道:“为什么说我是石头心呢?”

她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很迷茫地问:“我的心,是这样的吗?这山上,这么多石头,又都是谁的心呢?”

少年把石头从她手中拿走,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石头,你是稀世珍宝,难得的美玉啊。”

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搞清楚玉和石头的区别,少女一刻不闲,又开始发问。

“你的名字是什么?我的名字又是什么?”

“我吗?我是遥。你才刚刚出世,当然还没有名字。”

“那么,你给我取个名字。”

理所当然,这个任务落到了遥身上,他有些犯愁,想了半天。

“叫无瑕怎么样?也只有这个才衬得上你这块美玉了。”

从这块无瑕美玉的诞生开始,昆仑山上就注定了会有一场小小的波折。

千年一次的仙庭盛会,惯例是八方宾客,各路神仙闲聊会友,献宝帝前的大好机会,每年都会有人大出风头,抢尽各种目光,博得多方赞誉。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盛会尚未召开,许多人的目光就已经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鸣君。

她是仙庭近来最为受宠的乐师,据说她这次将使用帝亲赐的文玉瑶琴,在宴会上为诸神献艺。

所谓文玉瑶琴,即是指用昆仑之巅的瑶树为琴身,以文玉树千年一次的果实为饰的琴。这般奢华的瑶琴,弹奏它的人想必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儿吧。

偏偏这位鸣君平时为人甚是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不由得更让人好奇,以至于在盛会之前,关于鸣君的传闻就已经在各界传得沸沸扬扬了。即使在天界,能有这种待遇的人,也是很少见的。

眼下这位被外界纷纷猜测的乐师鸣君,正倚着窗户,专心致志地抚着琴。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清俊,神情冷漠的年轻人。

她抚着的那把琴十分别致,油黑的质地,似玉非玉,琴身上刻着花,用线细细地勾了金,只是那图案并不完整,中央处还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地方,显然并没有完工。

只是琴并不因为没有完工而逊色半分,那声音十分清越,曲调悠扬,完全不似一般宫廷礼乐的肃穆,出奇的动听,不只立在鸣君身后的侍童听得出了神,连过路的猫儿也停下了脚步,窝在侍童脚下老老实实地听起了曲子。

立在一旁的年轻人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似乎无论眼前的景致,还是这动人的曲子,都无法打动他一样。

直到一曲终了,鸣君止住动作,小童上来搀扶她,她微微起身,这时才看出来,这位仙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望着那个年轻人,轻声对他说:“闻道文玉果实已经成熟,怕是玉灵也该出世了,你且趁这时机,去取玉吧,不然只怕要误了仙庭盛会了。”

那人点头,便领命而去。

鸣君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侍童有些不解。

“鸣君大人,既然明知不妥,为什么还要让清明大人去取玉呢?”

“这是该受的一劫,逃不掉的。”

“劫…”

小童并不明白,但鸣君显然已不想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摆手要小童将瑶琴收起,便出了房门,在院里静坐起来。

山顶上景色如常。

无瑕也和往日一样在山顶上玩耍着,前些天,遥被遣下界任职去了。山顶上也无旁人与她为伴,日复一日的,只有白夜偶尔会来看望一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她自己呆着,虽然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但到处游荡过之后,她倒还是觉得山顶更有趣些,于是仍然待在山顶,看山下风景,偶尔自说自话,倒也自得其乐。

清明到达山顶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神情淡然的少女趴在崖边大石上,望着深不可见的虚空喃喃自语。

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她…太像人了。

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寂寞的表情呢?

他注视着她,直到后者感觉到外来者的目光,才回过头来。

少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心。”

她竟然这么说。

微薄的情绪被冲散,清明有些莫名的恼怒,高傲的话语脱口而出:

“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

无瑕眨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

看着她单纯的脸孔,他决定不再废话,实话实说。

看起来再像人,她也只是一件器物而已。

毕竟,作为千年出产一枚的文玉而言,它注定是要被抽去灵魂,精心雕琢,做成皇家器物的。

器物是不需要灵魂的。

美玉和石头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别人眼里区别就大了,有幸被选中装饰鸣君的瑶琴,至少比做成酒杯之类的东西要好过一些吧。

玉灵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所以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这个结果都是无法避免的。

这是你的命运,怪不得别人,如果有来生的话,记得托生成一块普通石头吧。

清明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玉灵根本不可能有来生,因为等一下,这个灵魂即将由他亲手毁灭。

不狠心不行。

他最后看了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迅速地举起了手。

“请等一下!”

他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耐烦,“怎么?”

爱?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当清明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绕进了这个能言善辩的少女设下的语言陷阱里。

他输了。

输给了一块石头。

在昆仑向来以博学着称的他,输给了一块石头,严重的挫败感在他心上笼了一层厚厚的浓雾。完不成任务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是很清楚的,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释出了诺言。

“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

看着少女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跳下悬崖,他甚至还悄悄地为她清空了路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只是为了不留一丝让自己后悔的机会?

如果有可能,还真是很想看看,在人间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清明定了下心神,坐在她刚刚呆过的石头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罚。

结果在他意料之外,受到处罚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无辜的鸣君。

欺君之罪,这种天大的罪名落在了鸣君的头上,剥除仙籍,下放冥界,千年不得见天日。

作为玉帝宠爱的高级乐师,得到的惩罚也太重了。

而身为直接祸首的清明,却仅仅受到了贬下凡间,监管玉灵的处罚。

事后他才知道,这是鸣君自己请求的,她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算听的是对自己的宣判,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要被贬下凡间的时候,还有着一丝微妙的解脱感。

只是,看着鸣君面带笑容地被押下去之后,那一瞬间,清明觉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的过失,为什么会连累别人呢,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

他闭上眼睛,在神将的注视下,跃下了深不见底的山渊里。

【第二夜】

人间。

明,万历四十八年。

无瑕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山脚下一处村落,三两人家,村妇小儿,男耕女织,生活自在得乐,俨然桃花源一般。

她在地上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抬头看见远处的行人,明白已经到了人间,顿时欢喜不已,在山间小道上欢快地跑起来。

她本仙体,非同常人,身体素质极好,走起路来飞也似的,远远看去像是山崖上一股白烟,差点吓坏远眺的农妇。

待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她寻了个路边的老婆婆,要问去人间怎么走。老婆婆只道这女子是要进城里,便好心地给她指了进城的路。

无瑕不假思索,便朝着那路走去,行不多远,便到了人烟稀少之地。

巧的是,这天路上正好有个好吃懒做之徒,看见深山中一个衣饰华美的美貌女子独自赶路,便起了坏心,上前搭话。

无瑕虽不谙世事,却也感觉这个人不怀善意,有些爱理不理,那人看她身娇体弱的模样,索性直接上来拉拉扯扯。也活该他倒霉,遇上的不是普通人。无瑕被扯得烦了,用力把前面的人一推,岂料那人脚步一软,一下子被推出几米开外,直接撞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当即毙命,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血,红色的液体从那个人丑陋的身体里不断流出,与此相反的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却一下子不动了,这让她有些惊讶,觉得很新奇。

这就是人么?

推一推就会倒在地上,不再叫喊,不再动弹,还会流出红色的东西来。

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杀了一个人。也根本没有什么犯错的想法,反倒很高兴摆脱了纠缠,继续往前赶起路来。

幸好接下来的路途都很顺利,无瑕顺顺当当地进了城里,这是她无数次俯视过的地方,也是她向往的地方。

而今身临其境,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站在路边发起呆来。

她的这般模样,全落在不远处一个秀才眼里。

这秀才姓李,样子文绉绉的,留意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她遇上了什么难处,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相问。

“这位姑娘,请问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瑕在脑中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难言之隐是什么东西,李秀才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欲言又止,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小生姓李,能否告知姑娘芳名?”

听见别人问她姓名,无瑕才突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之类的,也完全没有印象了,听得街市上小贩口中说到夏至,夏…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名字…夏至。”

“原来是夏姑娘,小生冒昧,请问夏姑娘家住何方?”

“家…不记得了。”

夏至隐约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说不清,换而言之,即使说出来,也不可能回去那座遥远的神山了。

她心里的想法秀才自然不可能知道,只看见美人楚楚可怜,茫然四顾,禁不住怦然心动,竟然开口邀请无瑕:

“姑娘如不嫌弃,随在下归家,暂居几天,你看可好?”

心思单纯的无瑕哪里知道凡间的种种规矩,更不清楚他的想法,还以为人间都是这样子的,又看他文质彬彬,当下欣然应允。

李家是当时的富户,儿子自然早已婚配,李秀才将无瑕带回家中,安置在别院,对四邻只说是用钱买来的小妾,家人看无瑕容貌娇美,又没什么心计的样子,倒也满心欢喜。

此时的夏至,虽然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却也并不傻。李秀才对她一见钟情,又见她天真烂漫,更生怜爱之心,一时也不想用强,每日只是温言软语,教她念书写字,只希望慢慢感动佳人。

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夏至每天念念书,吃吃睡睡,偶尔出去逛逛,随心所欲的生活,倒也过了一段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

有时候,人不来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人。

因为这李秀才整天呆在夏至这边,回本家的次数少了很多,时间一长,正室夫人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位李氏夫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性格极为剽悍泼辣,远近闻名,秀才原来也不是没纳过妾,只是全都被大老婆给逼走了,甚至还有一个较受疼爱的小妾,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秀才性格软弱,回回都只是看着,干气没办法。

李夫人仗着娘家底气硬,愣是醋海生波,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别院的地址,带着几个随身仆从,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把正在摇头晃脑吟诗的秀才和夏至逮了个正着。

夏至自然是不明就里,秀才却知道夫人的厉害,赶紧示意夏至躲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大老婆一眼看到夏至,容颜甚美,比前几个小妾都漂亮得多,当下酸翻了醋坛子,不打死她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