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闺 作者:子夜妃子

第一章 新丧

燕京城的秋天,清晨尚有薄雾,远处三三两两的人探着脖子在巷子里张望。

今天是镇南侯沈家二小姐沈陌言大喜的日子。

燕京城几乎所有公卿世家的夫人太太们都到了,一时间整条巷子车水马龙,鞭炮声更是震耳欲聋。

沈家门外停满了马车,连赶车的小子们都得了赏钱,喜滋滋的议论开来:“沈家果真是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就有人开始起哄:“得了赏钱,连说话都不同了!”

“十两银子算什么,几天前的嫁妆,啧啧,那可真是十里红妆,在燕京城,那可是头一份!”

“上官家真有福气!一辈子的吃穿嚼用都不用愁了!”

你一言我一语,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沈家的门房们听着七嘴八舌的谑笑,个个红光满面,与有荣焉。

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沈家的大管家蒋文神色冷峻的从众人中穿过。

镇南侯世子沈慕红光满面的被男宾客们团团围住,推杯换盏,好不得意。

沈慕难得能畅饮,再加上同僚们连番灌酒,早已醉了七八分,蒋文来时,说了好几次,他才稍稍挪动了下步子,很快又被穿着绯色衣袍的人拉住,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连番告罪,这才将踉跄着的沈慕扶到了书房。

沈慕喝了一大碗醒酒汤,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而蒋文说的第一句话,令他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他着实是醉了,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二——姑爷——死——了?”最后一下尾音很长,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了半天。毫无疑问的得到了蒋文的肯定:“上官家才来送的信,说二姑爷暴毙了。”

八月的天,已有了些许凉意。

一瞬间,似有冰冷的水在面上滑过,沈慕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后,瘫坐在了鸡翅木的太师椅上,难以置信的反问:“怎么会死了?”蒋文跟着低下了头。

窗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一挂接一挂,不曾断绝。

沈慕望着窗外,眼里目光闪烁,半晌才长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对二妹和父亲说?”

新房内,二小姐沈陌言已穿上了嫁衣,大红色的裙褂,衬得她肌肤如雪,而头上的珠翠更是闪烁着光芒。大嫂顾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次,才俱松了一口气,只等吉时一到,就由陪嫁丫鬟扶出去拜别父亲了。

只是,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外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甚至送她出门的大哥和二哥都没有来。这让沈陌言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样,她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更是暗暗着急,立刻出去打探消息了。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白露回来。顾氏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想到今日是小姑大好的日子,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出去看看,你大哥指不定被谁拖着敬酒呢!”一面说着,一面朝外走,却和撩帘而入的白露撞了个满怀。

她风一阵的闯了进来,甚至没有向顾氏告罪,脸色惨白惨白,“小姐,姑爷过世了!”“砰——”手里握着的象征平安如意的苹果滚落在地,而沈陌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目光几乎失去了焦点,茫然的看着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嫂嫂,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整个新房死一般的寂静。

顾氏一个激灵,率先回过神来,一句接一句:“这话你是听谁说的?是上官家的三公子过世了?来报信的是谁?”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白露已惊得魂飞魄散,说话都不太利索,哆嗦着道:“来报信的是上官家的管事,说上官公子今儿个一大早,看见湖里的菱角长得好,就想摘两个耍玩,结果下去了便再也没有上来…”

顾氏额头青筋直跳,几乎就想骂人,大婚的日子,又不是小孩子,下湖摘什么菱角!

她转过头,默默看着坐在榻上的小姑,眼里充满了悲悯。想要安慰几句,奈何这种场景,说什么都显得苍白。顾氏暗暗叹了口气,低声嘱咐自己的大丫鬟画眉:“你去看看世子在做什么…”上官浩然死的蹊跷,不亲眼证实,总归是心里不安。

画眉应了一声,匆忙出去了。

眼看着吉时已过,上官家接亲的花轿没有来,沈家的二小姐也没有出门,宾客们早已起了疑心,有好事的夫人们,竟拉着花厅里服侍的丫鬟们问东问西,那些丫鬟们也是稀里糊涂的,哪里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家老爷子沈明朗本高坐在厅堂里等待新人来叩拜,见情形不对,早已派了人出去打探。只是没等打探的人回来,沈慕已匆忙赶至,在父亲耳边低语了几句。刹那间,沈明朗脸色大变,“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将桌子拍的震天响,“岂有此理!”说着,迈着大步往外走,“上官家若不给我们家个解释,休想这样了结!”眼看着外头的宾客有些坐不住了,更是脸色发青,“叫你二弟来宴客,我们去上官家,今日便当我们沈家请亲朋好友吃一次流水宴罢了!”

沈慕立刻就朝小厮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带着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去了上官家。

顾氏得知消息,暗暗松了口气,能有父兄为沈陌言讨公道,她的处境也会好一些。不过,大婚当日,尚未进门便死了夫君,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顾氏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沈陌言捂着脸,将头埋在双膝间。眼泪顺着指缝落在大红的嫁衣上,很快湿了膝头。人潮声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今天来参加她的婚礼的所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吧。八月初九,父亲亲自选定的良辰吉日,到最后,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她曾经为出阁这一日忐忑过,期待过,却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一生还这样长,可是沈陌言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

第二章 恼怒

被临时推出来宴客的沈家二少爷沈亦气得浑身发抖,双拳捏了又放,真真恨不能将上官家捆上千斤巨石沉到江底去才好!

那可是他放在手心里呵护着的妹妹!

就因为上官家的疏忽,在出阁当日受了这样大的耻辱!

这些日子以来,燕京城一直风平浪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些好事之徒还不得扬着脖子看笑话!而自己的妹妹又要怎么办呢?上官浩然死了,妹妹是要守节好,还是要改嫁好呢?即便是要改嫁,人言可畏,婆家又如何看待妹妹呢?

一环扣一环,沈亦几乎要将一口森森白牙咬碎。心里不免就有些埋怨起母亲来,怎么能将妹妹许配给这样的人家!但又心知母亲也是为了妹妹的前程着想,只不过操之过急,反倒是弄巧成拙罢了。

当年沈夫人病重,自知时日无多,只余下小女儿沈陌言尚未定下亲事,怕以后新人进门会在婚事上拿捏她,是以急急忙忙就替她定下了和上官家这门亲事。看重的也是上官家乃是耕读之家,家风清白,人口简单,女儿嫁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

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沈亦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换上一副笑脸,一溜烟的去了前厅待客,好在他从小就口齿伶俐,应付这种场面更是得心应手,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又自己先干了三杯,堵了别人的嘴。更兼此番来赴宴的,多半都与他相熟,气氛很快又热烈了三分,倒把上官家未来接亲一事忘在了脑后。

在花厅里的女眷却不同,她们惯常在外行走,对于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沈家如今的处境落在她们眼中,早已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有些人只当是上官家临阵毁亲,其中有曾经和沈夫人交好的夫人,就为沈陌言愤愤不平:“沈家名门勋贵,满门忠烈,最得圣上青睐。这沈二小姐的嫁妆又丰厚,上官家虽说也曾经出过一位阁老,可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要知道这几年上官家可是一位进士都没有出,如今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敢挑剔起沈家的女儿来。若不是当年沈夫人病重,哪里轮得到上官家!”

立刻有夫人义愤填膺的应和:“就是!我们虽说是老祖宗累下的名声,不敢自傲,可比起那些徒有空架子的读书人家,不知强上几倍!”话题越扯越远,竟扯到了当年御史弹劾荣国公的事情上去。

画眉在外听着,心头微松,因得了顾氏的命,叫过管事妈妈们,细细嘱咐了一番,这才匆忙离开。回到屋子以后,立刻在顾氏耳边低语几句。顾氏紧绷着的脸稍稍有所松懈,回头轻抚着沈陌言微微抖动的肩膀,柔声抚慰道:“那些夫人太太们一时半会还不知情,无论如何,先把今天熬过去了再说,来日方长,我们再好好计较。”

虽然丫鬟们都尽量在她面前保持了沉默,可沈陌言心如明镜。

难道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局面不成?上官浩然已经死了,事情已经注定,伤心绝望已经无济于事。

在满屋子人绝望又怜悯的目光中,沈陌言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她飞快的抬起头来,唰的一下擦干了眼泪,干脆利落的吩咐道:“去打盆井水来我净脸。”而后,站了起来,朝着顾氏深深的行了个大礼,“为我的事情,让大哥和嫂嫂忧心了,嫂嫂只管放心,我是沈家的女儿,断断不会堕了沈家的威名。”

她的眼中虽然隐藏着深深的悲伤,但面色沉静,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风光霁月的模样。

沈陌言自幼丧母,顾氏进门时,她也不过十来岁,长嫂如母,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见了她这番模样,心如刀割,哽咽道:“陌言,上官家行事荒唐,你父亲和大哥可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那上官浩然,已不是三岁小儿,怎的新婚日去摘菱角?那些下人们又是怎么行事的?这件事,我们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沈陌言微微一笑,眼里有泪光闪烁,“父亲一向是不吃亏的,上官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竟强颜欢笑在安慰她。顾氏更是疼得心里直哆嗦,见白露和蒹葭二人已打了井水进来,亲手接过帕子浸了水替她敷眼睛,擦拭双颊,“你父亲戎马半生,现今西北的那些蛮夷听到他老人家的名字都吓得发抖,上官家饶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你父亲面前逞强。你只管在家好好歇着,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她温柔的话语,如同多少个日夜里母亲的呵护,很快令沈陌言冰冷的心一点点温暖了起来。她脸上就绽放了一个由衷的笑容,依偎在顾氏怀里,“那嫂嫂可说好了,以后我若是天天在家,可不许嫌我碍眼。”

顾氏作势就要拍她,“看你这孩子,嫂嫂是那样的人吗?”沈陌言低低的笑,这才有了几分往昔活泼的模样。顾氏看着,心中一酸,笑容都变得黯淡起来。

这样故作欢颜的沈陌言,就好像一朵花,还没有开放,就已经有了凋零之意。

事实上,她才不过十四岁而已…

如顾氏所说,沈明朗的确不是好脾性的人。上官家的门房一见沈家浩浩荡荡来了一片人,唬得双眼发直,愣了一会儿才蹬蹬瞪的跑进去叫人。而沈明朗正是怒火冲天之时,哪里忍得,身边的小厮早已上去揪住了门房,“我们老爷要见你们上官大人!”

上官家早已料到沈家会来人,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的气势汹汹,不免就有些不安。上官浩然的父亲上官瑞更是急的脸皮发白,在屋里打着转转,“这可怎么好…沈家如今正得圣宠,燕京城谁不给他们家几分面子?这要是闹起来…可怎生是好!”

他的胞兄上官桂一把就将他拉住,瞪大了眼睛,“有什么好怕的?那也是他们沈家的女儿晦气,克夫!”拍了拍他的肩,“你仔细想想,沈家女儿还没进门,这夫君就死了,是不是克夫,是不是八字不好?”

第三章 争执

“对,对,是沈家的女儿不好…”上官瑞眼中一亮,反反复复的呢喃:“是沈家的女儿害死了浩然…”似乎这样,就能让他镇定下来。上官桂看着,不住的皱眉,但想到他们这一辈里面,也只有上官瑞入仕,以后一家老小少不得仰仗他,只得又换上了一副好颜色,不住的出着主意。

上官瑞渐的有了底气,撩起袍子高坐在了厅堂东面,吩咐小厮:“去请镇南侯进来!”话音刚落,沈明朗和沈慕已一前一后的闯了进来,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乌压压的一片人。看着自己屋子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且身形瘦削,和沈家那些虎背熊腰的比起来,显得太过单薄,上官瑞一下子就泄了气,瞪着眼睛看着来人,说不出话来。

上官桂犹撑着一口气,不住的朝着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再去叫些人来,免得待会动起手来,落了下风。他们这些武人可不比文人,三言两语对不上,说不定就打起来了。

沈明朗虽脾气有些大,可也是个胸有丘壑的,见了这阵势,哪里还不明白,淡淡说道:“惊闻令郎不慎溺水,怎不见大夫往来?”那模样,就好像不知道上官浩然死了一般。上官瑞一下就懵了,嘴唇动了动,求助的看向上官桂。

“许是报信的小厮没有说清楚,浩然已经…”上官桂上前一步,想要抢过主动权。而沈明朗已挥了挥长满老茧的手,“我和上官大人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上位者的威严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上官桂虽说是上官家的长子,可如今不过是一介秀才,被噎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好不尴尬。上官瑞已经看出来了,来者不善,可他一向不善言辞,家里的事情又是一向由上官二太太打理的,偏偏上官太太出事以后就托病,怎么也不肯出门,他也强求不得。

屋子里就响起了哧的一声,上官瑞不由得朝沈明朗背后望去,就见那位一向八面玲珑的镇南侯世子勾着嘴角,冷冷的朝他望过来,“上官大人丝毫不见悲色,亦不见焦急,可见得不是上官公子不孝,不得大人的欢心,就是上官家的小厮谎报实情!”

沈家的人,沈亦一副铁齿铜牙上官瑞已经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连沈慕都这样难缠,再加上个不怒而威的沈明朗,上官瑞只觉得头大不已。却也不得不辩解:“浩然溺水,已经不治而亡,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请亲家老爷见谅。”

这么轻易就想打发他走?

“亲家?”沈明朗脸上起了浓浓的讥笑,“上官大人说笑了,上官家的花轿不曾临沈家的门,这门亲事,自然是不作数的了。”不作数最好!上官瑞还生怕沈家的女儿自动送上门来,听见如此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哪生出来的勇气,嚷道:“那也是你们家女儿的八字不好!哪有还没进门就克死了夫君的!”

且不说上官家闹得如何天翻地覆,沈家那边的宾客早已散去,沈亦一直赔笑,灌酒,早已疲累不堪,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动弹,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明。他的贴身小厮灯深迎来送往的,也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沈亦见着就踹了他一脚,笑骂道:“你倒是清闲!”

主仆二人一向胡闹惯了,一脚落在他身上也是轻飘飘的的,没用多少力气,灯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二爷,我看上官家这事只怕是有鬼,怎么就这么巧,不早不晚的,正好在这天死了呢?”

这事沈亦心中也有几分困惑,见灯深说了出来,有一种心事被人看透的洞然之感,撇了撇嘴,“所以说我最看不惯那些文人,说什么都要引经据典掉书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绕来绕去的,最没意思。有什么事,大家不妨开诚布公的说,偏偏之前还不知道多高兴似。就算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早干嘛去了?难不成我们沈家还会赶鸭子上架,硬把女儿塞过去不成?”

灯深连连应喏,不住点头,“我们二小姐天仙似的,又知书达理,当年太夫人也喜欢的了不得,将一半的嫁妆都留给了二小姐,再过世的夫人留下的嫁妆,多少人眼热?上官浩然那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沈亦一向护短,更是觉得他句句话说到了心坎里,只觉得自己的妹妹哪里都好,偏偏摊上了这事,心里就更不舒服了,眉头蹙了起来,“你去找二小姐身边的丫鬟问问,看二小姐如今如何了?有没有吃饭?”

灯深早就等着了,得了令,撒着丫子就跑了。

顾氏正陪着沈陌言说话,张家长李家短的,提也没有提今天的事,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她还没有确定出阁的时候。只是折腾了一天,沈陌言已疲惫不堪,脸上难免露出一丝倦意来。顾氏立刻就打住了话头,站了起来,“时候不早,只怕你大哥也快回来了,我回去看看,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让丫鬟来找我。”

沈陌言低声应了。

顾氏又叹了一口气,私下里叮嘱几个丫鬟好好伺候着,才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开了。

沈陌言歪在榻上,只觉得很累。

也不知道父兄去上官家如何了,她又愧疚,又难过。

不管沈家如何强势,在世人的眼中,她只会被视为是不详女子。沈陌言自己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却偏偏在栽在了上面,不得不说,世事难料,三言两语无法言说。只怕是用不了几天,燕京城就会传遍这个消息,从此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新谈资。

其实无论是否背上克夫的名声,她以后的生活,其实早已注定。

出了这样的事情,高门大户肯定不会再选她做媳妇,而寒门小户,乡间邻里的三姑六婆最多,又怕落上看中媳妇嫁妆的名声。说来说去,她再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真的有人不计较,肯迎娶她进门,她已没有那个期待了。

她可以呆在沈家足不出户,而她的哥哥嫂嫂,还有如今有了身孕的胞姐,都是要出门应酬的人,怎么能因为她,而让他们受人指指点点?

第四章 家人

如果能够离开燕京城就好了,那样大家见不到事主,这件事早晚会平息下来的…

沈家也能从这场风波中淡出大家的视野了。

念头闪过,沈陌言心里似大火上的滚水一样沸腾起来。

只要她想离开,总是能离开的。

从小到大,她作出了决定,父亲和哥哥们都会支持她的。这次,应该也不例外才是。

打定了主意,沈陌言一扫郁色,眉宇间都明快了不少。一旁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的白露和蒹葭不由得齐齐松了口气,她们生怕自己的小姐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来。

沈陌言心情好转,屋子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几个人虽然对未来仍旧忧心忡忡,可也不似之前那般颓然绝望了。沈陌言破天荒的又吩咐小厨房做了一大碗黑米粥,配上泡萝卜腌黄瓜,吃的津津有味。

一直守在外头的沈亦听说,这才放下心来,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对付上官家。

沈陌言也想着上官家的事。

照理说,在这之前上官家对于这门亲事还是比较热衷的,再三的求娶,上官二太太还几次三番的登门拜访,两家开始说亲以后,上官家早早的就送来了庚帖和当年沈夫人留下的信物,可谓是做足了姿态。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上官浩然真的死了?生死大事,上官家应该不可能说谎才是。或许,这真的是一场意外?

沈陌言觉得没那么简单,可她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有父兄出头,她相信一切都会处理的妥妥帖帖。她只要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不寻死觅活,不独自消沉,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想到这里,沈陌言立刻起身去了净房,洗漱过后,披着微湿的头发就上了床,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一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屋子里星星点点的阳光,沈陌言一时有些恍惚。

就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她还是那个闺中不知愁的沈家二小姐,每天在父兄的庇护下,快活的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样想着,心里有一块突然堵得慌。白露已笑盈盈的撩开了帐子,“小姐,大姑奶奶来了!”

沈家大姑奶奶乃是沈陌言的胞姐沈韶华,十五岁嫁到宁国公府林家,不过两个月就被封为了诰命夫人,又生下了宁国公府的世子,聪慧过人,极得宁国公的尊重。如今怀了第二胎才两个半月。因身子一向不好,怀孕前三个月本就容易小产,所以一直呆在家里,多半时间都躺在炕上度过。而有喜之人不能碰到新人的东西,否则为不祥,所以沈韶华昨天也没有回来。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时候也还早,而宁国公府和镇南侯府还隔着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沈陌言颇有些吃惊,随即眼眶微湿。

这样看来,自己拖累了父兄不说,连已为人妇的大姐也受了拖累。

沈陌言只觉得心里很难过。

沈韶华已由个小丫鬟扶着,缓缓的走了进来。沈陌言匆忙挽了个元宝髻,草草梳洗了一番,就连忙走了出来,亲自捧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大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不难过了,你自己好好安胎要紧。”

沈韶华就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不像是闹别扭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回来,你姐夫是知道的。”轻飘飘揭过了话题,握住了她的手,“这事情很快就会传遍燕京城,有些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你是我们沈家的二小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是怕她患得患失,所以特地赶回来安慰她的吧?

沈陌言心里涩涩的冒着气泡,坦然的抬头与她对视:“大姐,我心里的确有些不好受,不过不是因为和上官家的婚事,而是你们为我殚精极虑,我却什么只能心安理得的坐在家里…我想去田庄上住些日子,你帮我和父亲说说吧。”

“去散散心也好。”去小住一段日子,沈韶华是赞同的,说不定这样可以让沈陌言变得开朗起来,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父亲那里,我去帮你说,只是,你可不许胡思乱想,只能住一个月,不然我可得叫二弟亲自去逮你。”

如果这时候说想要长住,不仅会让大家心里更不好受,沈明朗那里,就肯定不会轻易答应。沈陌言很快就点了头,“我就带几个丫鬟,不会胡来的,权当是看看乡野的风景,到时候带些土产回来!”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很是期待,看得出来,是真心想去。

沈韶华见着,心都软了,声音立刻就柔和了下来,“那可说好了,我也不要别的,就带些新鲜的瓜果回来好了,市面上卖的那些,都怏怏的,不如新鲜的好吃…”姐妹二人说着话,一直到蒹葭来问早膳摆在哪里,才打住了话头。

沈陌言一如既往的胃口好,吃了两个大包子,三块桂花糕,才由丫鬟服侍着擦手。沈韶华眼里就有了浅浅的笑意,觉得妹妹又有了从前的影子。

顾氏琢磨着姐妹二人应该说完了体己话,换了件衣裳,带了几个小丫鬟,就过来了。沈韶华对这位大嫂十分敬重,立刻就要站起来,顾氏三两步将她压了回去,笑道:“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一家人不必讲究这些了。”见丫鬟们正麻利的收拾炕桌,暗暗点头,也在榻上坐了下来,道:“昨晚上门禁前父亲才回来,听说上官家自知理亏,已经松口,让我们家今日就去把嫁妆抬回来。”这么好说话?

果然有猫腻!

不过,事到如今,沈陌言早已不关心上官浩然的真正死因了,上官家服了软,沈家在钱财上也没有什么损失,再追究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只是,沈陌言不由有些阴暗的想,上官浩然的死因,怕是见不得人吧!

第五章 说服

姑嫂三人说了会话,一齐去了正房。

沈明朗正和沈慕沈亦两兄弟说着什么,见了她们,齐齐打住了话头。三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沈陌言身上,打了个转儿。沈陌言落落大方的任他们打量,一副看吧看吧我很好的样子。

沈明朗这才移开了目光,问起沈韶华的孩子来,沈韶华一一应答,气氛又变得热络起来。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沈亦就朝着沈陌言使了个眼色。沈陌言回瞪了他一眼,沈亦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待到二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大声说道:“我听说西山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枫叶,那景致十分的好看,不如过几天我带二妹妹出去瞧瞧?”沈陌言就看见沈明朗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看来,大家都是希望她能够散散心,早日从阴霾里走出来的。

机不可失,沈陌言低着头,用胳膊肘轻轻的碰了下坐在她身边的沈韶华。沈韶华立刻会意,趁机笑道:“方才二妹妹和我说,想去庄子上住一段日子,我想着燕京城住了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去过?不如让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也知道外面的世情是怎样的,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瞎闹腾了?”

有那么一瞬间,屋子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众人齐齐色变,沈慕甚至站了起来,直直的凝望着她,“陌言,我知道,发生这种事,你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可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置之不理。”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即便是你未来孑然一身,我愿意把我的二儿子过继给你…”

沈陌言大惊。

沈慕和顾氏已经成婚好几年了,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而沈家一向没有纳妾的习惯,连通房也不曾有,在这种情况下,沈慕还当众许诺要将自己可能得之不易的次子过继给她…

在场几人都与她一样的震惊,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而沈明朗的脸色一刹那变得十分复杂。她就飞快的扫了眼顾氏,见她脸色十分平静,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可能是夫妻二人一夜无眠商量出来的结果。现在是二人没有孩子,情况可能还稍微好一点,真到了那一天,要将孩子亲手送出去,顾氏作为母亲,心里该有多么痛苦?

况且,沈慕还是世子,是未来要继承侯府爵位的人…

百年之后的事情那么遥远,谁又能说清楚这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是她只能老死在沈家,她也不想要夺走自己大哥的孩子。如果仅仅是担心以后无人供奉香火,她大可以从养生堂抱养一个,靠着自己的嫁妆,养活一个孩子,供他读书,也并非难事。

她能想到,难道沈慕就想不到?

“还有我!”沈亦见她脸色暗淡,急急忙忙接口:“二妹你放心,只要有我一日,我便供养你一日,绝不让你受任何人欺凌!”而沈慕似乎怕她不相信似的,很郑重的吩咐丫鬟去拿笔墨来,“我们立下文书好了,这样二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沈陌言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要很努力才能让它并不落下来。她拼命摇头,“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非心灰意冷,只是想暂时离开燕京,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啊!”沈韶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帮着她说话:“陌言到底年岁还轻,想要看看远方的风景也是人之常情。况且父亲常说,女子也不能拘在绣阁里,那样看见的,永远只是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会越来越狭隘,会失去许多乐趣…既然陌言有这个心愿,我们何不成全她一回?”

事实上,这话沈明朗说过不止一回。

沈家从第一代镇南侯开始,就讲究以武治家,到了沈明朗这一代,更是如此,他从十岁开始就跟着老侯爷南征北战,后来四海清平,他也没闲着,游南闯北,算得上是燕京城最为特立独行的侯爷。

这样的环境下,他对儿子女儿都一视同仁,希望他们能有开阔的眼界,也就时常鼓励他们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有多么的广阔,自己心中那些斤斤计较,看起来十分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想到自己的小女儿一向娇生惯养的,也没强迫她跟着兄长们习武,如今,也该放手让她自己学会成长了。沈明朗立刻拍板:“我从前读过一首诗,‘宝钗横翠凤,千里香屏梦。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当时便觉得十分向往,后来果真去了一趟江南,不虚此行。陌言你若当真要出去走走,就去江南吧,苏州,扬州,杭州,金陵,景色都是极好的,且水乡风景秀丽,人也会变得明媚许多。”

此话正合了沈陌言的心意,她在北方生活了十多年,早就想去见识下南方的景致了,况且,她记得自己的嫁妆里,有一座田庄就在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去那无数次从诗人口中吟诵而出的地方,沈陌言隐隐有些期待和雀跃。她微笑着向父亲道谢,又躬身给自己的哥哥嫂嫂行了大礼,“多谢哥哥嫂嫂为我思量,只是一来嫂嫂子嗣艰难,我怎能再横刀夺爱?二来以后的事情还未可知,过继之事,二十年之内,都不必再提了。”算是婉拒了沈慕的提议。

顾氏心内明白,这是小姑在体谅自己的不易,十分感激的瞥了她一眼,笑道:“扬州物产丰饶,我们可都等着宝应的藕粉,江都的豆腐!”沈陌言也不过在书里偶然看见一些扬州的风情而已,闻言大感兴趣,和她探讨了些扬州的风俗,又有沈亦这样见多识广的在一旁凑趣,再加上沈韶华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十分的热烈。

沈明朗面上就露出了欣慰之色。

第六章 离开(一)

正午过后,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几人用过午膳,沈韶华见自家妹妹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活泼伶俐,心里压着的沉甸甸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因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没有待多久就打道回府。沈陌言懒洋洋的,有些不愿动弹,想着还是回去午歇好了,也跟着离开了。

路上却被沈亦拦住,一把就拖到了一旁的菊花旁,沈陌言对他这样不着调的举动早已熟悉,不仅没有受到惊吓,反倒取笑他:“二哥,你身手越发的迟钝了,莫不是这些日子躲懒,没有练武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白露和蒹葭退后了几步,让兄妹二人独处。

沈亦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狠狠瞪了她一眼,“我这是为了谁?昨晚上我可是一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的想着你的事…谁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自己这个哥哥,打小就聪明,偏偏不用在正道上,天天想些馊主意,时不时还会使些小性子,最是叫人头疼了。

但也因为这样,沈陌言和他的相处一直非常轻松,他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板起脸来,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见他生气,沈陌言也不害怕,依旧是笑嘻嘻的,“我也喜欢看枫叶啊,只不过更向往江南罢了,诗里面的江南那样的美,我自然想要去亲眼见识见识才好。”

“真的?”沈亦有些不相信,怀疑的看着她,“陌言,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觉得在燕京城,大家都在议论你,所以想要避开?”沈陌言一愣,自己最深藏的心事被戳破,有些难为情。可眼前的这个人,是陪着她长大的二哥…

“我的确有这种想法。”沈陌言也不扭捏,很直白的告诉他:“上官浩然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哪怕是死的不光彩,我这克夫的名声也跑不掉了。或许有人会同情我,但更多的人只会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可以不在乎那些人。事实上,我足不出户,那些流言蜚语根本不会伤害到我。可是我是沈家的女儿,父亲,大哥,嫂嫂,长姐,还有你,你们总不能陪着我关门闭户一辈子吧?我也不想做依附别人的菟丝花,更不想带来更多的麻烦,我的陪嫁已经足够我这一世衣食无忧了,不是吗?”

沈陌言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侃侃而谈,而沈亦看着他的目光幽远难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头已经开始,沈陌言也没有打算就这样结束,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一走了之不能解决问题,可事到如今,我除了离开燕京,让这件事渐渐的被遗忘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况且,二哥,你相信我,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过的很好,我并不是永远的离开,只是想过一段自己能够做主的日子,我是真的喜欢江南,喜欢那个柳绿桃红,草长莺飞的江南。”

“哈哈哈!”沈亦忽然仰头大笑,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激赏和赞许,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目光,他不再以一种怜爱的眼神看她,而是完全平等的,就像是对待同辈朋友一样,缓缓说道:“陌言,你能说出这番话,我很高兴,我们沈家的女儿,就该与众不同,你和燕京城那些大家闺秀不同,她们只能踏上一条父母为他们铺出的锦绣之路。而你——”沈亦深深的凝视她,“陌言,你想要走自己的路了。哪怕在别人看来惊世骇俗,不可理喻,可是我却觉得再平常不过,这就是沈家人该有的风骨!”

沈陌言心头似燃起了一团火苗,将她燃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