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这番话之前,她其实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意识,毕竟女子如衣服,这种思想在周围所有人心中都刻骨铭心。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一个附庸品,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是在未婚夫死去以后,就只能自怜自艾,孤零零度过余生的可怜女人。

她,沈陌言,是镇南侯府的二小姐,是振威大将军沈明朗的女儿!

她的父亲,大哥,二哥,都潇洒而肆意,为什么,她不可以?

仅仅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必须要活在男人的羽翼下,而一旦失去庇护,就只能像风雨中飘零的花,任由雨打风吹?就算上官浩然没有死,难道她只能一辈子顺从他,然后从他身上获得可怜的呵护?

不,不是那样的!

从小到大,她的父亲,她过世的母亲,都只告诉她一个事实,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

沈陌言挺直了腰,不再刻意的隐藏自己,她直视沈亦,发现这时候有一缕阳光自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的整张脸都模糊了起来。不由眯着眼,低声笑了起来,“二哥,你说得对,我们家的人,的确就该有自己的风骨…下次,你若是到江南,我会好好款待你的。”

沈亦也回之一笑,重重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戏谑道:“可惜,你猜错了,上官浩然的确是溺死的…”沈陌言心头一紧,随即释然。她和上官浩然不过一面之缘,连他的样子都不甚深刻,除了对上官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感到惋惜,再无半点的悲痛,揶揄的斜了身前的沈亦一眼,“那我倒是想知道,上官家为何这样好说话,莫不是你们去势汹汹,吓着别人了?”

“那可不是?”沈亦咧着嘴笑,发顶一小撮头发一翘一翘的,不知道多得意,“上官家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经得住父亲身边那群莽夫的叫嚷?还不是乖乖的把嫁妆交出来,同意你大归。”

一想到沈家这些武夫去上官家闹腾,沈陌言就暗自好笑,“据我所知,上官浩然常年游荡在花街柳巷,上官大人对他早已心灰意冷,我不进门,对他倒是好事。”“这你也知道!”沈亦眉毛又竖了起来,“我到底是小看了你!”

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陌言心头略苦。那时候知道这门亲事铁板钉钉以后,她曾派丫鬟去打探过,结果,得到的消息,让她大失所望。她想要嫁的,是一个有傲骨,有志气的男人,而不是,整日沉迷于女色的男人。

一辈子和这样的男人绑在一起,大抵也是一种悲哀吧。

或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第七章 离开(二)

兄妹二人在路口分了手,一南一北,各自走向不同的路。

沈陌言穿过菊花丛,步子轻快得像奔跑在大草原上的小马儿似的。白露和蒹葭就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也不知道二公子和小姐说了些什么,小姐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若说从前是花丛里盛放的蔷薇,如今就是阳光下灿烂的玫瑰,样子一样,神态却不同了。

不管怎么说,自家小姐能好起来,好过的,总归是她们这些下人。

白露不自觉的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沈陌言兴致勃勃的,回到屋子就开始领着丫鬟们收拾行李,想着江南天高地远的,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月的样子,说什么也得多带点东西,免得一路上要用些什么都不大方便。几个小丫鬟鞍前马后的跟着,拿着清单一样一样的核对,唯恐遗漏了什么。

好在几天前她的一些大件物品已经随着嫁妆一起被送到了上官家,如今那些嫁妆和随身用品原封不动的被要了回来,如今只需要清点一番,也不用另外装箱笼了,倒是省了不少事儿。饶是如此,四个大丫鬟一步不离的紧盯着,还是累出了一身汗。

白露就请她去内室坐:“屋子里乱糟糟的,您不如去内室看会书…”沈陌言笑着摇头,“我看着你们收拾,也很有趣啊!”白露也不再坚持,手脚更快了些,蒹葭步子轻盈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轻声说几句话,想到墙上的字画也是沈陌言所钟爱的,自己踩在小杌子上去摘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收在了箱底。

许是天生就喜欢美的东西,沈陌言当初挑丫鬟的时候,一眼就挑出了那些容貌最为出众的放在身边,惹得沈亦还笑话了她好一阵。如今几个丫鬟更出落得水灵了,哪怕是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发丝也有些散乱,做起事情来,还是让人觉得姿态优美,赏心悦目。

沈陌言惬意的靠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几个丫鬟,突然觉得很是宁静。

从前,她不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吗?

那时候,还有乳娘冯嬷嬷…...有时候夏天的时候太热,半夜醒来,总能看见昏黄的宫灯下,冯嬷嬷正一下一下的替她摇着扇子,圆圆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意,那时候,她就觉得格外的满足,好像心里有一处被填的满满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念头闪过,沈陌言突然格外的想念冯嬷嬷,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小姐!”正在外面煮茶的大丫鬟碧落突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满脸的惊喜,“冯嬷嬷回来了!”“呀!”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不,她甚至还没有说起…就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正想着冯嬷嬷呢!

沈陌言又惊又喜,一下子跳了起来,趿上鞋子就往外走,“怎么也没有和我说一声?”说着话,就到了院子里,正和冯嬷嬷打了个照面。“小姐!”冯嬷嬷放下手里的包袱,就跪在了地上,也不顾碧落的搀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才抬起头来看她,满脸的泪水,“小姐,您受苦了!”

看来,自己没能大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燕京城,连冯嬷嬷都知道了…

沈陌言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泪雾,“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给我们传个信?我们也好叫人去接您…”冯嬷嬷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抽了抽鼻子,“奴婢身子好了以后,惦记着小姐,一个半月前开始出发,路上听说您大喜,急急忙忙赶过来,谁知道…”说着,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沈陌言心里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白露和蒹葭也顾不上对账了,急急忙忙扶了冯嬷嬷往里走,嗔道:“小姐如今早已想开了,您这样哭哭啼啼,岂不叫小姐新添伤悲?”冯嬷嬷一听,立刻止了哭,掏出帕子擦拭眼泪,不住的赔罪:“是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掏出些干果来,“这些都是武昌的热产,姑娘几个也尝尝!”沈陌言扫了一眼,见是一些不认识的灰灰的果子,拿了一个放在这手心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就搁下了。

冯嬷嬷却看见了屋子里乱糟糟的景象,顿时愣住,“这是什么了?”许是一时没有回神,她身子晃了晃,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姐这是要离开侯府了?”说着,就要往外走,“夫人过世前,侯爷答应了要好好照顾您的,我要去问问侯爷…怎么能让您搬出去呢?”

白露急忙拉住了她,想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只能无可奈何的说道:“是小姐自己想去江南散散心!”冯嬷嬷却不相信,只是将眼睛瞅着沈陌言,不住嘟囔:“小姐,您可别怕,有嬷嬷在,谁也别想欺负您!我是夫人救回来的,就是要服侍小姐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受罪呢?”

一席话倒叫沈陌言想起了些许往事。

当年沈陌言才几个月大,被沈夫人抱着出去游玩。沈夫人也是将门虎女,性子本就有些古怪,也不叫下人在前面开路,自己戴了幕离,带了几个身手好的家人就出了门,在一家寺庙门口遇到了冯嬷嬷,当时她蜷缩在墙角,一脸菜色,看起来就好像要死了一样。

沈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命人给她买了两个大馒头,又送了她一些碎银子,再后来,冯嬷嬷就成了她的乳娘。冯嬷嬷原来是武昌人,后来武昌大旱,哀鸿遍野,流民四散,冯嬷嬷的夫君就带着他一路北上,到了天子脚下时不时替人做些杂活维生,哪知不慎染上恶疾,撒手人寰,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跟着父母长途跋涉,也死在了燕京城。被沈夫人发现的时候,冯嬷嬷已经饿了两三天了。

后来,冯嬷嬷说起这事,还是眼含泪水,她常常说,那是两个馒头的恩情。

只不过,一年前冯嬷嬷染上风寒,缠绵病榻,她坚持要叶落归根,一定要回武昌养病,日后也要葬在武昌。沈陌言知道她这是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不想客死异乡,所以并没有拒绝,并亲自让人送她回了武昌,这些日子她忙着自己的婚事,倒忘了叫人去打探冯嬷嬷的消息了。

不曾想,她不仅就这样好了,并且还一路跋涉,自己回到了燕京!

沈陌言一时语凝。

第八章 离开(三)

冯嬷嬷的忠心自不必多说,但就是太过耿直,有些话,说了她也未必懂。

她不想做一株菟丝花,没有男人就不能存活。她只是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而已。这个观点对于在侯府长大的丫鬟们来说可能只是有点新奇,对于冯嬷嬷来说,可能就是惊世骇俗了,以她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休想能说服她!

沈陌言思忖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父亲,哥哥,嫂嫂是怎样的性子,嬷嬷您难道还不知道?不过是出了这事,我怕呆在燕京被人指指点点的,这才想要避开一段时间…您是晓得的,我不大喜欢那些闲言碎语…与其让这件事愈演愈烈,倒不如就这样搁置,等到时日过去,大家有了新的谈资,很快就会忘却的。”

未进门就死了未婚夫,燕京城现在传成什么样子,不言而喻。冯嬷嬷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有说上官家没有福气的,有说沈二小姐八字太硬,克死夫君的,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虽然沈家不是好欺负的,可流言就像疯长的野草,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难道还能把人嘴堵住不成?

冯嬷嬷觉得自家小姐说的很在理,心里更添了几分怜惜,连连点头,“小姐说的是,您去哪里,我们做下人的,跟着就是了!”说着,立刻下去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麻溜的跟着丫鬟们,一起去收拾衣裳了。沈陌言见她消瘦不少,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本欲阻拦,但想到她一向闲不住,索性就不说话了。

顾氏来时,屋子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冯嬷嬷回来的事,她显然已经听说了,所以再见到冯嬷嬷,她丝毫没有露出诧异之色,立刻就吩咐画眉拿出了一对赤金手镯,说是赏给冯嬷嬷的。

冯嬷嬷觉得自己为沈家效命是应该的,这么多年对于沈家的赏赐,除非无法推脱,否则是绝对不会收的,这次毫不例外的也要推辞。还是顾氏亲自塞到了她手中,“我知道嬷嬷一向刚直,可这世上,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为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服侍我们二小姐,这对镯子,只当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你就收下吧。”

顾氏都开了口,冯嬷嬷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让顾氏下不来台,是以从善如流的收下了,磕了个头,算是谢过了赏赐。顾氏这才有了笑容,由丫鬟带着,开始看沈陌言的箱笼,见那些略微鲜艳些颜色的衣裳都被收了起来,眼中顿时一黯,叹了句:“你这孩子!”就说不出话了。

沈陌言只是笑,还拉着顾氏去看她种的花,“嫂嫂,我走了以后,你可得派人给我的花浇浇水。”一派天真的模样。顾氏拍了拍她的手,掩去眼里的泪光,连声应道:“你放心,你的花,我定会叫人好好看着的!”

月上柳梢头,院子里的海棠依旧怒放,倾泻的月光就好像碎银子,在四季海棠叶子上流淌。沈陌言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空气里都是淡淡的甜香,出了会神,才送着顾氏出了院子。回眸一看,却见门前那株桂花树轻摇着叶子,一粒一粒的桂花如同小珍珠点缀在其中,若隐若现。

忽然之间,沈陌言有些舍不得。

她还记得从前会派人摇了桂花,装在竹篓里,等到阳光正好的时候,就将它们晒在回廊上,然后做成枕芯。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满屋子都是淡淡的桂花香,惹得第二天沈亦拉着她不住的问,是不是在簪子里藏了桂花。若是有多余的桂花,冯嬷嬷还会做成桂花糖,和外面卖的比起来,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若不是怕牙疼,她还真舍不得放手。

曾经,她的快乐多么单纯啊。

如今,她就要离开了。离开这座她住了十四年的院子,离开这些花,这些草,这些人。

沈陌言忽然觉得眼里涩涩的。

秋天的晚上,风拂过,已带着三分凉意。沈陌言只穿了件天青色的小衫,外面罩着一件浅色的比甲,难免觉得有些寒意,不自觉的,就抱紧了双臂。碧落见了,连忙寻了件披风替她披上,也跟着她看向桂花树,忽然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吃桂花糖了吧?”

离别的伤感被这句话冲散的无影无踪,沈陌言莞尔一笑,冲着屋子里正叠衣裳的冯嬷嬷嚷道:“嬷嬷,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糖!”就让她在沈家,在这座燕京城,最后肆意妄为一次吧。冯嬷嬷立刻高兴了起来,“好好好,我明天就去做!”手下更利索了些,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过渡到明天才好。

顾氏回到屋子,不免就同沈慕感叹了几句:“…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又得长辈喜欢,谁知道偏偏在这婚姻大事上碰了这样大的钉子!我们自然知道陌言是明珠暗投,可外面的人看起来,难免就带了几分偏见,只怕以后这路不好走…”就算娘家再强势,能够庇护她一辈子,可孤零零一个人,总是缺憾。

沈慕也很神伤,摇摇头叹息:“母亲当时也决定的太过匆忙了…后来上官浩然也不太合父亲的心意,若不是退亲于二妹名声不好,又念着这是母亲的遗愿,当初我们就退亲了。上官家人丁单薄,本来想着多给些嫁妆,有我们做哥哥的看着,她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谁知道…上官浩然也太不像话了,堂堂大家少爷居然去摘菱角…当时我们不过是一时犹豫,居然害了她一辈子!”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沈明朗心里也记着这事,父亲多半疼爱幺女,沈陌言又生得最像沈夫人,一向最得沈明朗的喜欢,可真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想到她要出门远行,他就心里堵得慌,可燕京城流言纷纷,沈陌言即便不出门,早晚也会听到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更鼓声响起,他烦躁的坐了起来,撩开青纱帐子,取下墙上的长剑就冲了出去。

第九章 离开(四)

沈明朗这一手可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唬得贴身小厮点豆急急忙忙跟了出去,手里还捧着外袍和锦带,却不曾想,才一脚迈出门槛,一道寒光铺面而来。点豆吃了一惊,哪里顾得上衣裳,飞快低下头躲过这一劫,往旁边闪去。

哪知那道寒光如影随形,咔嚓一下就劈断了伸到回廊上的一根树枝。月色如水,点豆一连闪了好几下才看清,这是自家老爷在月下舞剑呢!好在他从前也曾陪着沈慕一齐习武,普通的招数还是会一些,若不是沈明朗突然来这一手,他也不会躲的如此狼狈。

就在他犹豫自己是要继续躲,还是要和老爷对上几招然后再以不敌的姿态求饶时,沈明朗已唰的一下收了剑,和没事人一样,重新将长剑挂了上去,自己拧了帕子擦手,然后放下帐子,又躺下了。

一连串的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点豆愣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刚刚不是出现了错觉。

沈明朗也是性情中人,刚才胡乱舞了会剑,心情已经好了不少。更何况见惯了生死的人,总有一种远远高于常人的豁达,他没有在沈陌言的事情上纠缠多久,很快就陷入了沉睡。第二天天黑未亮就在书房里捣鼓了半天,等到沈陌言来请安的时候,递给了她一个匣子,淡淡的道:“一些小玩意,你带到江南去吧。”

他的神色漫不经心,就好像是给了两块糖一样,沈陌言暗中掂量了一下,也不太重的样子,想到沈明朗一贯的出其不意,她也猜不出是什么。等到沈陌言回到屋子,困惑的打开匣子时,顿时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匣子里竟然是满当当的一叠银票,有一千两的,也有一百两的,最少的只有十两。

几个丫鬟更是张口结舌,沈陌言粗略算了算,这么一大叠银票,少说也有二万两的样子。沈陌言只觉得头都大了。她作为最小的女儿,在嫁妆上本来就占了不少便宜,单单是沈家公中就拿出了三万两银子来置办嫁妆,再加上沈老夫人和沈夫人留下的嫁妆,当时可是塞了一百二十八抬都没有塞下的,不得已有一些东西甚至搬到了陪嫁庄子上。况且出嫁前几天沈明朗还偷偷给了她一笔五万两压箱底的银子!

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行军打仗,最是需要银子,却也最能攒下银子。沈明朗虽不是贪婪之人,可或多或少的也积下了不少银子,再加上沈家在外面的那些掌柜管事们擅长经营,这么多年下来,沈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富庶之家。

但是,这并不是沈陌言能够心安理得享用这笔银子的理由。

嫁妆和压箱底的银子,她可以坦然收下,毕竟没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嫁妆丰厚,能在婆家挺直了腰杆做人。可如今她已经大归,沈明朗又给了这样大一笔银子,她的确受之有愧,况且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尤其是二哥还没有娶亲呢!

沈陌言想了想,将银票重新放好,锁上了匣子,亲自去了沈明朗的书房一趟。点豆远远的看见,一溜烟的迎了出来:“二小姐,侯爷在写信呢!”

写什么信?要将点豆也撵了出来?

沈陌言暗自思忖着,回头吩咐白露几个:“你们就在台阶下侯着。”说着,就去叩门,“父亲,我是陌言!”里面的门咯吱一声开了,沈明朗的身影一闪而过,“进来!”沈陌言快步的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书案上还铺着几页白纸,砚台里墨汁未干,显然是才写完信。沈明朗就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一副巍然不动的样子。

“父亲!”沈陌言将匣子轻轻放在了书案上,“您这是做什么!”沈明朗一愣,抬头看她,“怎么,你不喜欢?”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黯然。沈陌言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伤害了一颗父亲的心,她的语气立刻就柔缓了下来,“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您不是一向说自己的路自己走吗?给我这么多银子,那我岂不是无所事事,只能游手好闲了?”话到最后,带了几分俏皮。

沈明朗愕然。

他一向不喜欢那种事事依仗家里的纨绔子弟,可儿子是儿子,女儿是女儿,儿子可以放养,女儿却是要娇养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小女儿缺了银子?但沈陌言的话很快令他想起来自己当初对两个女儿的纵容,无奈的摇头,“这可真是大了,连父亲的话,也不听了。”

“我大了嘛,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沈陌言嘻嘻的笑,绕过书案,蹭了蹭沈明朗的袖子,“我可是要用嫁妆自立门户的,您可别给我泼冷水!别人也就算了,二哥成天乱窜,肯定会笑话我的…”不知道多委屈的样子,又拉着沈明朗的衣袖摇晃了几下,似乎还是当年在父亲伏在父亲膝下描红的小姑娘。

沈明朗哪里还绷得住,大手一挥,假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好了好了,你说什么都随你,只是到时候短了银子使,可别回来哭穷!”一句话说得沈陌言立刻就撅了嘴,“当年您还只给了大哥一千两银子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就大哥那榆木脑袋您都不说什么,怎么搁到我身上,您就不相信我了?”

若沈慕知道自己的沉稳老练在自己幺妹口中成了榆木,也不知作何感想。

“好好好。”沈明朗本就喜欢女儿,这下生生被她磨成了一汪春水,“你说什么都好。”又板起脸来,正儿八经的说道:“这笔银子我先收着,以后你若是一时周转不来,只管给我写信。”说着,眨了眨眼,“我不会告诉你哥哥们的,更不会让你丢人的!”

沈陌言笑得贼兮兮的,伸手和他父亲击掌:“一言为定!”巴掌拍的啪啪响,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这件事就这样轻易的解决了,沈陌言犹有些不敢相信,她还以为自己要说很久。从沈家门庭序礼到兄妹感情,她都准备了一大套说辞,谁知道到头来,只需要撒撒娇就好了!

就在回眸间,却见沈明朗鬓角已有了一片白发。

沈陌言心中大痛,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了。

第十章 离开(五)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璀璨如诗经,里面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不知凡几。初读这首诗时,沈陌言还是总角小丫头,只知道跟着认几个字罢了,哪里会解其中的真意!到得如今,这句诗反复在心头盘桓,衬着沈明朗的白发,更显哀痛。

沈陌言拼命眨眨眼睛,又扬起了头,才将眼里的泪意逼了回去。沈明朗却暗自觉得欣慰,当年伏在他膝头要糖吃的小丫头,如今也想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了,虽说前因有些令人难过,但后果却令他很期待。他沈明朗的女儿,就该是那天空中的鹰,怎么能做深闺的怨妇?将门虎女,还能怕了谁不成?

看着沈明朗舒展开的眉眼,沈陌言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目光落在微凝的砚台上,忍着没有做声,顾左右而言他:“父亲,您以后可别再去校场和人比武了,就您这炉火纯青的功夫,万一伤了人,多不好?”

本来是担心的话,从她口中出来却成了赞美之语,沈明朗很是受用,觉得女儿不仅长大了,还知道欣赏自己的功夫了,眼睛立时就成了弯月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当年的西北,可谓是乱云起苍岬,霜雪印寒甲,冷得人直哆嗦,连盔甲都结了冰,哪里是燕京城的笙歌繁华!那些年轻人不懂,以为凭着几页兵书就能驰骋沙场,无往不胜,却连柄剑都提不起来,如何不叫人生气?守家卫国,才是男儿应该做的事,就会打嘴仗,要来有什么用?”

这样激昂愤慨的父亲,从前也曾多次出现过,可没有哪一次,叫她这样的难过。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英雄迟暮。

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是齐家的天下,而沈家,只是圣上的一柄利剑。甚至可能,在将来,功高震主的某一天,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但愿她的父亲,但愿他们沈家,还没有耗尽圣上所有的恩情。

当年的父亲,意气风发,提着剑就敢孤身冲入敌营,多次以身犯险,这才立下了不世之功。当年的沈家军,那些跟随父亲多年的部下,那些曾经在过年时来拜访父亲的叔叔伯伯们,那些曾经畅饮一整夜的少年面孔,一个一个,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沈家门庭已稀。

纵然每一年依然有许多的拜帖,但都不再是当初那群人。

有些时候,父亲,大概也很寂寞吧。

曾经青梅煮酒的友人,如今只剩下森森白骨。曾经举案齐眉的妻子,也不知转了几道轮回。独有他一人,在这人世间,留得残荷听雨声。沈陌言觉得自己眼里湿湿的,她抱住了沈明朗的胳膊,微微的笑,“论行军打仗,谁比得上父亲?您看大哥,不过在您麾下历练了几年,如今连皇上也夸赞有乃父之风,是大周的栋梁…”

一席话说得沈明朗面孔都明亮了不少,也不去计较那些文人们的指手画脚了,拉着沈陌言就开始唾沫横飞的说起自己当年的奇闻异事来。沈陌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津津有味的听着,时不时还插上几句,惹得沈明朗兴致高昂,连自己当年曾经和副将共穿一条裤子这等糗事也说了出来。

只是最后,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掩袖长叹:“可惜,当年在大草原的时候没熬住,那时候他家乡还有妻子,若不然,只怕孩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沈陌言不由黯然,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都是苍白,只默默的陪他坐着。

沈明朗却爽快的一挥手,“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二小姐也该用晚膳了!”“咕!”沈陌言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窘她得恨不得挖一条地道爬下去才好。沈明朗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知道含蓄,叫沈陌言更是窘迫得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沈明朗又笑话了她几句,才连声叫人传膳。

沈陌言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银子虽然还回去了,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理解沈慕不时流露出的哀伤了。她受沈家庇护,一直以沈家傲然的军功为豪,如今想起来,竟有些凄凉。

她飞快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开始筹谋起自己的日子来。箱笼已经收拾妥当,随行的丫鬟她心里也有了定数,白露、蒹葭、碧落、晚霜这四个大丫鬟是肯定要带走的,冯嬷嬷在乡野间生活过二十多年,经验老道不说,对她也最为熟悉,当然是要带走的。至于其他的,去留只由她们自己的意思了。毕竟跟着她一个大归的人,以后想嫁户好人家,肯定得费不少心思。

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四天,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沈陌言只当没有听见,神色如常的和家人告别。沈明朗是父亲,当然不能送女儿,只有沈慕和沈亦两人,也不坐马车,两人一人一匹马,你追我赶的,将沈陌言送到了通州。

她将在这里登船,然后沿河而下,去往扬州。

彼时正是秋意浓的时节,渡口的黄叶纷纷落下,平添了几分离别意。沈慕一向沉稳,却也忍不住拉着她絮叨了大半个时辰,从上船以后应该如何避免晕船到怎样打发时间,事无巨细,比家里的婆子们还要唠叨。

眼见着沈陌言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沈亦适时跳出来救场:“大哥,你看看我们二妹,这机灵的模样,你还担心她路上无聊?别把船拆了就好了!”这一打岔,沈慕也说不下去了,狠狠瞪了他一眼,递给沈陌言一个红包,“一些碎银子,路上遇到渡口,叫丫鬟去买些零嘴儿吃。”

沈陌言没有拒绝,笑嘻嘻的接过了。沈亦跳上船板,扶着沈陌言上船,忽而在她耳边低语:“我过些日子溜去你那里玩,可得好好备着!”也不待沈陌言反应,就从几米高的船上跳了下去,站在岸边的草丛里挥手,“二妹,保重!”

他的笑容灿烂的好像天边镶了金的云彩。

第十一章 行船

沈陌言挥挥手,在心里默默的说:保重。

渡口越来越远,河畔的青草最后只剩下一抹苍黄色。沈慕和沈亦修长的身影化作了水天交界处的两个小点点。刹那间,沈陌言脸上一片冰凉。虽然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只是暂短的分别,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可是眼泪就像泉眼里涌出的泉水,延绵不绝。

别了,燕京。

有些时候,离开不是心灰意冷,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高飞。

沈陌言不断的安慰着自己。

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道道陌生的风景掠过眼帘,才让她的心情稍稍有所好转。生在燕京,长在燕京,最远的一次出门是沧州,还从来不曾坐船远行,沈陌言自然觉得稀奇,随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陌生,她终于深深的意识到,自己,终于要离开北方了。

几个丫鬟都不过十几岁,都在沈家长大,也不曾见识过这样大的河,一时就有些忘乎所以,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一点点离别的凄凉慢慢吹散。冯嬷嬷却担心沈陌言回晕船,紧张兮兮的,时不时就要问一句:“小姐要不要歇一会?”

沈陌言摇摇头,戴上幕离,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里,有鱼儿游来游去,和家里种满了荷花的湖完全不同,她甚至能看见河底的水草在随着水波摇曳。就这样出神的盯了一会儿,眼睛都有些胀痛,这才收回了视线,闭目养神。

这次随行的护卫有几个来自南方,从小在河里泡大的,又都是练家子,自己拿了竹竿和小鱼网,唰的一下就捞起一条鱼,守在外头的几个小丫鬟见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些年轻的护卫就越发得了意,更是显摆起自己的身手来,一个个如同跃龙门的鲤鱼,非常的矫捷,小丫鬟们兴奋的笑声太大,以至于冯嬷嬷忍不住撩开帘子出来望了好几眼。

冯嬷嬷自己没有孩子,对晚辈们非常和善,若不是对自家小姐不利的,她通常都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沈陌言本人也是活泼的性子,不喜欢死气沉沉的气氛。只是出门在外,众目睽睽的,她也不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听见丫鬟们的尖叫声,她也起了疑心,自己撩开了帘子往外望,正见一个护卫从河里捞了一条大鱼,只是那鱼蹦了两下,又重新回到了河里,连影子也找不见了。

这下沈陌言彻底来了兴致,有心想要效仿,但自己一来不会武功,容易闹笑话,二来在这么多外男面前,她也不好抛头露面。只是心痒难耐,听着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着实想试一试,就眼巴巴的看着冯嬷嬷:“要不,我们钓鱼吧?”可巧为了防止船上日子无聊,还真就带了鱼竿。

沈陌言的房间在船的正中央,里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地毯,若是从窗口垂钓,鱼不容易甩进来不说,还会弄脏地毯,况且也没有那么长的鱼竿。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在船上,什么都不方便,自然要多留些神。冯嬷嬷思索了半天,才说道:“要不,我们去船板上吧,我去叫护卫们守在后头,丫鬟们用屏风将您挡住就好了。”

沈陌言脸上就有了几分犹豫,但眼底的跃跃欲试还是瞒不过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冯嬷嬷,她抿着嘴笑,亲自撩帘出去,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外头的笑声停息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些护卫们在收拾东西。

几个粗使婆子就将两扇屏风搬了出去,丫鬟们搬绣墩,拿拂尘,挪桌椅,忙得不亦乐乎。

冯嬷嬷满脸是笑的走了进来,“小姐,好了!”沈陌言这才整了整衣襟,出了房间。一瞬间,一股凉风拂面,隔着薄薄的幕离,让她有些轻微的酥痒。白露早替她穿好了鱼钩,鱼篓也早早的就放在了一旁,两个粗使婆子拿着小鱼网在一旁守着,小丫鬟们在外面围成了一圈,个个都盯着她手里的鱼竿。

刷的一下,鱼钩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浮标随着流水起起伏伏,沈陌言懒懒的靠在摇摇椅上,偶尔夹两块小点心尝一尝,更多的时候却在小憩。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的美好,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门婚事黄了。不然,哪里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在船上吹着轻风,闭目小憩?燕京城的女子,过了十三岁,早晚是要许婆家的,到时候相夫教子,主持中馈,怕是连坐下来静静赏花的时间都没有…

沈陌言的心情明媚又阳光,不由自主的就哼起了小曲儿,惹得几个丫鬟相视而笑,都觉得这日子有了些盼头。冯嬷嬷就更高兴了,也不管自家小姐没有钓到鱼的事实,大声道:“我们待会就叫厨房做鱼吃,新鲜的,才钓上来的,比一般的美味!”

众人脸上都露出几分期许之色来,并非贪恋鱼的美味,只是觉得头一回在河里钓上鱼来,立刻就做来吃的,这是完全新鲜的经历。沈陌言眯着眼,见迟迟没有鱼上钩,也不着急,叫小丫鬟去煮了一壶茶,对着清亮的河水慢慢品茶,看上去娴雅淑静,一派士林风气。

“小姐!鱼上钩了!”碧落轻轻在她耳边嘀咕,好像唯恐声音大了,就惊走了鱼儿。沈陌言眼中一亮,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撞到了旁边的小杌子也毫不在意,合计着刚刚的气定神闲完全是装出来的!

大半个时辰了,好容易才有这么一条鱼上钩,沈陌言哪里还管其它,一寸一寸的开始往上拉线,眼看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要被拉上船板了,却见那鱼使劲晃了两下,居然又逃跑了!

“唉!”众人不免扼腕叹息。

沈陌言无奈,只得又重新放了鱼饵,再次开始漫长的等待。心里却暗暗腹诽,那些护卫们一抓一条,自己这样,会不会太窘了?

第十二章 乐趣

有了第一次失手,丫鬟们更是屏息静气,就怕吓跑了上钩的鱼儿。

沈陌言却不复刚刚的悠闲了。

毕竟这么多人,眼睁睁的看着,她若是一无所获,面子上的确有些不好看。又等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见浮标下沉。冯嬷嬷等了一会儿,也有些着急,就眼巴巴的望着自家小姐:“我听说,这天下水川尽归水神管辖,要不我们焚香祷告,让鱼儿快些上钩?”

此话一出,连白露都有些心动,“房里有上好的香料和纸钱,还是来的时候祈平安用的。”沈陌言没有做声。她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别人有这方面的信仰,她也不会加以干涉。冯嬷嬷却以为这是默认了,自己去取了三炷香,在船头跪下,默默祷告了一会儿。

等到她回来时,可巧浮标沉下去了,冯嬷嬷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啊呀,这是水神显灵了!”说着,又合掌开始祝祷感谢。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沈陌言自然不会挑破,只微微一笑,这次愈发小心的牵引着线,一点点的往上拉,婆子们个个都举着绑在竹竿上的小鱼网,一动不动的站在船沿上侯着。

“鱼上来了!”就在鱼钩即将离开水面的那一刻,其中一个婆子飞快的伸出了竹竿,将那条鱼网了上来,然后往后一甩,那条鱼就在船板上不停的蹦跶了起来。沈陌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方才可真是绷得紧紧的,就怕这条鱼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