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是一条鲤鱼!”几个婆子凑上去,将鱼放到鱼篓里,各个喜笑颜开,好像得了赏银一样,殷勤得不得了,“小姐钓上来一条大鲤鱼了!”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条船。沈陌言抿着嘴,眉眼弯弯的,心情极佳。

“这条鱼要怎么吃?”蒹葭凑过去看了好一会儿,喜不自胜,“这还是第一次吃小姐亲手钓上来的鱼呢!”就好像是很重大的事情一样。沈陌言暗自觉得好笑,却也抱了几分期待,思索了半天才说道:“要不,就水煮吧?比较新鲜。”蒹葭连连点头,也觉得甚好。

哪里还等沈陌言吩咐,婆子自己拎着活蹦乱跳的鱼去了厨房。

沈陌言已没有了继续钓下去的心思,看看丫鬟们忙忙碌碌的收拾,自己去了船头,目光落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笑意越来越浅。如今,只怕是刚刚才出燕京城,离南方还有很远很远,这让她隐隐有些心安。其实,她也不知道到了扬州以后要做些什么,虽然在沈明朗面前信誓旦旦,可心里着实没底。

她能不能适应那里的风土人情?别人会不会对她的来历好奇?会不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自己要如何打理嫁妆?

这些都是急需考虑的问题,虽说沈家给的嫁妆丰厚,她足以衣食无忧的过完这一辈子,可是她却不想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钱能生钱,这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只是当真要做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到底要做什么呢?

扬州物产丰富,商铺鳞次栉比,她能做些什么?

沈陌言的眉头拧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些凉意。

碧落看着,就朝蒹葭使了个眼色。蒹葭立刻会意,没过多久,小厨房传来了一阵香味,蒹葭笑嘻嘻的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水煮鱼片好了,我们光是闻着,都觉得馋得不得了!”沈陌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船已经行了大半日了,她也的确是饿了。

想到那些护卫们方才也捉了不少鱼,会心一笑,转头吩咐蒹葭:“你也去和护卫们说一声,他们方才抓的鱼,自己做了吃好了,可不许浪费了!”早有内功极好的护卫听见了,心中暗暗欢喜,偏偏脸上一派肃然之色,只是腰杆挺得更直了,头也昂的更高了。

沈陌言由丫鬟扶着去了偏厅用膳,虽说空间有些狭隘,可四处摆了不少鲜花,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让人自觉忽视它的狭窄。等到热气腾腾的水煮鱼被端上来时,香气散开来,沈陌言竟有些猴急的夹了一片就放到了嘴里,也不知是因为是自己亲手钓上来的,还是这河里的鱼更为鲜美的缘故,她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好的鱼,滑而不腻,口齿含香,再蘸上冯嬷嬷亲手腌制的酱料,好吃极了。

“好吃!”沈陌言也不怕烫,一连尝了好几口,还舍不得坐好。冯嬷嬷看着,眼里流露出款款的慈爱来,柔声道:“小姐慢些吃,仔细呛着。”一面说,一面将凉了半天的茶放在了她手边。

沈陌言扒了几口饭,居然将一整锅鱼吃光了,只留下了几根豆芽。胃里暖暖的,屋子里又有淡淡的花香,就在这摇曳的烛光中,沈陌言像吃饱餍足的小猫儿,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听着外面潺潺的水声,觉得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宁静。

厨房的厨娘们做了好几锅鱼,有些大鱼被做成了鱼汤,小鱼油炸了许多,淋干以后,又脆又嫩,一筷子一个,咯吱咯吱的响。几个丫鬟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吃着鱼片,喝着鱼汤,咬着炸鱼,不知道多么惬意。

外头的护卫们甚至在夜色来临时做了烤鱼,只是轮岗的还得一动不动的守在那里,只有换下来歇息的一批,你争我抢,将一堆鱼烤了个干净。

众人都觉得这是非常愉快的一个晚上。

这种欢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沈陌言才由丫鬟们服侍着歇下了。她虽然不择床,但头一回在船上过夜,也有些陌生,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幽幽醒来,只能听见外面有咕咕的声音,似乎是一种鸟儿的声音。

沈陌言只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自己悄悄坐了起来,摸黑穿了件小袄,披了件披风就出去了。却惊醒了守夜的白露,睡眼朦胧的跟着站了起来,揉揉眼睛,“小姐,怎么了?”

第十三章 过客(一)

沈陌言摇摇头,“无事,就是要出去走走。”白露不解其意,点燃了烛火,轻手轻脚的跟着她走了出去。外头蒹葭和碧落,晚霜三人睡得正香,她们步履极轻,也没有将她们吵醒,只是冯嬷嬷不知去了何处。

彼时天还未亮,河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霭,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透着一股凉意。沈陌言不由自主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慢悠悠的走到了船头。立刻就有值夜护卫的发现了她,远远的行了礼,又缩了回去。

小厨房的灯还亮着,隔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可以看见里面有一道身影来来去去,似乎很是忙碌。沈陌言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可能是冯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白露若有所思,凑上前低声道:“冯嬷嬷说小姐您喜欢吃鱼,要早起给您熬鱼汤的。”

就在这微冷的秋天的早晨,沈陌言忽然泪满眼眶。

她自出生起,身边服侍的人都顺着她的意,无不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的触动心扉。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冯嬷嬷身上有几分母亲的影子。看着她的眼神一样的慈爱,笑起来时,一样的温柔。

只是,身份不同。

其实沈夫人在她脑中,早已成了一个模糊的记忆。

转念一想,如果她知道自己当初一时草率的决定,会招致今天的结局,会作何想法呢?

沈陌言不敢深想下去,可是,她又怎么会怪早逝的母亲!

纵使锦衣玉食,纵然是最受疼爱的小女儿,她心里,也有淡淡的缺憾吧。

眼前一片模糊,却有一方帕子递了过来,“小姐,雾气重,您擦擦眼睛。”沈陌言抽了抽鼻子,擦干了眼泪,又笑了起来,“那我们待会可就有口福了!”白露笑着应是,主仆二人默默无言的看着远方的苍穹,心里升起了淡淡的愁绪。

沈陌言靠在船栏上,心里突然跳出一句词来: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望断归来路。

沈陌言默默念了几次,只觉得有别样的滋味在其中。

“小姐!”在前面放风的白露突然尖叫一声,嗖的一下窜了回来,“那是什么?”沈陌言正想的出神,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就连巡守的护卫也急忙从上面跳了下来,“小姐,怎么了?”

沈陌言错开了身子,避过了他的直视,顺着白露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弥漫着水雾的河面上,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在水面起起伏伏,就好像是一大片水草缠绕在一起一样,看上去十分瘆人,也难怪白露受到了惊吓。

那护卫已经跃过栏杆,蹲在船舷边查看了。

而身后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几个丫鬟披头散发,只披了一件小袄就跑了出来,冯嬷嬷更是拿着勺子,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她身边,神色焦灼,“小姐,您怎么这早晚的出来了?刚刚是怎么了?”

看来白露那一声尖叫真够洪亮的。

随着船渐渐靠拢,离那片水草越来越近。

这下沈陌言彻底的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

隔着太远,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见他长长的黑发随波荡漾,一身紫色的衣袍被鲜血浸染,变成了暗紫色,因为隔得远,所以看起来就像黑色的水草。他就趴在一块断裂的浮木上,也不知道沿着这条河漂了多久,才被横亘在河面上的树枝被勾住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陌言脑海中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而他身前的护卫们,没有她的命令,更是不敢轻举妄动,都严阵以待,紧盯着河面上的那人,却见那人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沈陌言张了张口,就要命人将他救上来,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他沉在水中的手里,握着一柄断肠剑!

沈陌言大吃一惊。

断肠剑是前朝一位不知名的铁匠铸造而成,听说当年一共铸造了三柄,流落在民间的只有二柄,其中有一柄,就被沈明朗收藏在宝阁里,那是他最为珍重的一柄剑。但是,余下的另一柄剑,从来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下落,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这个人手上就有一柄断肠剑…

况且,断肠剑非常人所能驱使,因为它太过锋利,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用起来的时候,要非常非常的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削掉自己一条胳膊。这绝对不是耸人听闻,这是当年沈明朗曾经千交代万嘱咐的,无论如何也不要随意触摸那柄剑,为此,他甚至不惜请了燕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一个异常坚固盒子,将断肠剑锁了起来。

能够令沈明朗都觉得危险的剑,重现江湖了…

并且拿着这柄剑的人,还身负重伤,甚至随时可能死去。

有那么一刻,沈陌言心中一片空白,她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个普通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剑客。

而剑客要么独来独往,游走江湖;要么受雇于权贵,为他人所用,也就是——刺客。

如果独来独往,不会轻易与人结仇,只有可能是江湖仇杀。如果是刺客…要么就是被人报复,要么就是犯下重罪,被官兵追杀。总而言之,这个人身上的未解之谜太多太多,无异于是一个马蜂窝。

而她就是站在那个马蜂窝面前的行人。

若是江湖仇杀,她救下这人,日后会不会被人盯上?

如果这人是被朝廷通缉的犯人,有朝一日被人抓住把柄,再加以渲染放大,极有可能会给沈家带来不小的灾难。退一步而言,即便他是普通人,她一个大家小姐,无端收容一个陌生男子,也足以叫人诟病了。

可如果不救,这人随时会死在这条河里…

如果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是父亲,他会怎么做呢?

沈明朗那指点江山,激昂愤慨的模样,就映入了她的心底。

“把他救上来!”沈陌言再也没有半点犹豫。

第十四章 过客(二)

家族利益也好,闺中声誉也好,那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这个人,漂在浮木上,就要死了,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沈陌言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死去。袖手旁观,贪生怕死,从来不是沈家人所为。真有什么后果,大家一起面对,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总归是好过午夜梦回,被心中的愧疚所折磨。

护卫们得了令,用钩子将他的衣服勾住,然后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将他拽了上来。

沈陌言飞快的瞥了他几眼。

虽说重伤昏迷,可不得不说,这人是世间少见的绝色。沈家的男儿个个英武不凡,在燕京城被人说起来,也是要夸赞几句的。可见了这个人,沈陌言才知道,什么叫做,国色天姿。可能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不太妥当,可一时间,冒出来的只有这个词。

斜飞的双眉紧蹙,五官精致,因失血过多,肤色更显白皙,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让人叹为观止。

竟然是一个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男人…

沈陌言心中暗叹,蹲了下来,凑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探了探鼻息,见还有一丝气息,暗暗松了一口气,让丫鬟们让出一条道来,“去把大夫叫过来。”为了防止意外,当年曾经在沈家军下面的一个军医得了沈明朗的吩咐,一路跟随,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那军医姓白,祖上几代行医,如今也才四十岁出头,医术十分精湛。他上前来先切脉,沉吟了半晌,开始检查那人的外伤,沈陌言和几个丫鬟都是姑娘家,早早的就回避了,只能透过纱窗看见外面的景象。

冯嬷嬷见她忧心忡忡,只当她是在担心那人的伤势,柔声安慰:“小姐只管放心好了,白大夫当年在塞北就有赛华佗的称呼,如今不过是救个溺水之人,想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沈陌言笑了笑,没有做声。

她和白露,以及前去救人的两个护卫离得最近,也就看得最清楚,其他后来赶过来的人,都只能看个大概,毕竟没有人敢越过她去前面张望。想来白露应该也认不出断肠剑,那些护卫们就更不可能了。

只有她,因缘巧合,恰巧见过另一柄断肠剑,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应该没有人能看出那人的身份才是。

白大夫则命人将那人抬到了护卫们住的厢房里,不得不说,他的确擅长治疗外伤,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包好了所有的伤口。只是伤口太多,那人看起来就好像穿了一层绷带一样。从头到脚都被包的严严实实,和蚕蛹没有什么两样。

不少小丫鬟低头接耳的在窃窃私语,说着早晨的见闻。沈陌言却慢慢走了出去,站在了船头,冷冷的吩咐蒹葭:“你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语气非常的清冷。蒹葭心中一跳,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去了后方,不一会儿的功夫,包括厨娘,粗使婆子在内,所有人都聚到了船头。

这时候,雾气一点点散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船头,沈陌言整个人就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令人无法直视。她忽然转过了头,对身后所有的人,一字一句的说道:“今日发生的事情,若有人透露半句,便逐出沈家,永生不得回到燕京城。”

一个被主家驱除的人,还有谁家敢用?这无异是断了他们的生路,就连在燕京城待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从前到现在,他们的二小姐,还没有这样严厉过。

许多人纷纷变了脸色,连声应是。几个曾经闲扯过这事的人,更是瑟瑟发抖,脸色发白,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唯有白大夫被留了下来。在船头,大家都能看见他们,只是谁也听不见二人在说些什么,这也是沈陌言选在这里的缘故。“那人怎样了?”不指名道姓,可白大夫根本不用想就答道:“身上有多处外伤,伤口都很深,应该是不同武器所伤,最深的是刀伤,已经可见骨头。内里倒是还好,只是有些淤血,散了也就没事了。”

沈陌言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可白大夫却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尤其是方才沈陌言的举动,分明就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就小心翼翼的说道:“那男子身受如此重伤,却犹能保持里子完好,只怕习过内功,这外伤也并非一人所为…”

习内功的,多半是练家子,因为在习成以前,不能近女色,能坚持到底的很少。而外伤是多人围攻所致,就更加证明这人身份复杂了,而且官兵都是统一佩刀,不可能是多种武器。沈陌言不消细想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着他跟随自己父亲多年,又是父亲信任的人,想必也有几分侠义之心,也就说道:“他还漂在水里的时候,我便看见了,他手里的剑,手心的老茧,都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人。可是我还是将他救了起来,我不能像父亲那样,为救千千万万的子民洒热血尽余生,我只能做到无愧于心。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是要救一救的。或许今日他碰巧被我们撞上,这也是天意…我相信,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若是家父,他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若真有什么事端,也可以从长计议,我们沈家从来不屈人前,不怕招惹是非。”

“无愧于心…”白大夫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拍掌而笑,“不愧是主公的女儿,好一个无愧于心!好一个不屈人前!”沈陌言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不由得起了戏谑之心,狡黠一笑,眨了眨眼睛,“况且这时候,河上只有我们一艘船,我又是不韵世事的小姐,年岁轻,见识少,只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里会想到那人是谁呢?”

白大夫摇头一笑,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难怪当初主公偶然说起二小姐,必然会心一笑,今日才知道二小姐果然聪明伶俐,会讨人喜欢。”

沈陌言抿着嘴微笑,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

第十五章 过客(三)

大抵儿女都是自己的好,所以沈陌言从前的不懂事,任性,偶尔的娇气,在沈明朗眼中,都成了优点。这才有了白大夫口中的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吧。

如果没有上官浩然暴毙的事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走出来面对外间的风风雨雨。

作为最受宠的小女儿,所有人都宠着她,让着她,而她本人却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变得更加肆意妄为,这的确令人深思。

说来也怪,沈明朗对子女们都是十分放任的,只有闯下滔天大祸才会稍稍施以惩戒。可是沈家的孩子,目前来说,还没有谁闹得不可收拾的,就连一向爱惹事的沈亦,也知道适可而止。扶贫救弱,从不越过那条底线。这和燕京城那些书香之家的纨绔们比起来,实在是有些讽刺。

精心教养,耳提面命的未必就是中流砥柱,放手任其乱闯的,也可能成为良臣,这其中的微妙,谁说得清呢?

是否是因为沈家环境如此呢?

从沈家第一代的老祖宗开始,就给沈家埋下了一颗种子,风光霁月,侠义之风,沈家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从前的那一刻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沈家每一代人都在其余荫下,生生不息。

那厢里,冯嬷嬷见白大夫早已告退,自家小姐却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您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我煮了些鱼汤,您去用一些吧。”

沈陌言心中一暖,笑着点头,由着她扶着进了房间,坐在绣墩上喝了小半碗黑米粥,喝了一大碗鱼汤,秋天的寒意从骨子里一点点散去,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在榻上寻了一处窝着,一动也不想动了。

白露见着,扑哧一声,摇头直笑:“从前小姐是到了冬天就不愿动弹,这才不过是秋天呢,就开始躲懒了!”沈陌言靠着软绵绵的大迎枕,两条腿儿垂在半空,脚丫子晃动了几下,和小姑娘似的,斜了她一眼,“我懒得动弹,你们且不正好偷闲歇歇?怎的还怨起我来了?”

“这话可是白露姐姐说的,小姐怎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说这话的是碧落,她故作委屈的说道:“小姐眼下就和老封君似的,说不得了。”“好呀你!竟敢编排起我来!”白露作势就要起拧她的嘴,却被一下子躲开,蒹葭和晚霜一人一边,轻轻将二人拉开了,各自又打趣了几句。

屋子里笑成一团。

冯嬷嬷就坐在一旁做针线,不时抬头望望几人,脸上满是慈爱的笑。

沈陌言突然心中一动。

冯嬷嬷守寡多年,膝下无子,这般的疼爱孩子,若是能过继一个在膝下,百年之后有人养老送终,也算是了了她生平心愿了。冯嬷嬷当年进府的时候,只说是报答沈夫人的恩情,并没有签卖身契,自然就不是奴籍,过继之事,应该不是很难才是。

她将这事放在了心头,打算以后再找个机会好好和冯嬷嬷说一说。然后再去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小子,沈家家仆不知凡几,总有爹娘过世的吧?况且冯嬷嬷一看就是和善的人,定然有人乐意的。

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的就露出了笑容。

外面却传来有人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探头进来的是个鹅蛋脸的小丫鬟,“小姐,白大夫说,救上来的人情况有些不好,想停船上岸买药,还望您准许。”她的口齿很清晰,声音也很清脆,沈陌言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蒹葭就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从前刺绣班子上的丫头,叫思思,她家乡在江南,父母双亡,听说府上给小姐挑选丫鬟,毛遂自荐,跟过来的。”沈陌言心念一动,但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着急的问:“怎样不好?可还有救”人是她救下的,若是就这样死了,心中终究是觉得难过。

随即想到事出突然,白大夫恐怕也不会和这小丫鬟说些什么,自己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自嘲的笑了笑,“你让白大夫进来说话。”说着,整了整衣襟,去了外间。因白大夫年岁已大,又有冯嬷嬷在场,并没有竖起屏风避嫌。

白大夫进来的很匆忙,可见得情势紧急,他急急说道:“小姐,那男子可能是走火入魔了,内息十分的不稳,伤口又裂开了,出血甚多,今晚可能高热不退,若是不能寻到几味良药,只怕已经熬不过今晚。”昏迷中也能走火入魔?

沈陌言满腹疑虑,但她素来不懂医理,也没有追问此事,只说道:“我这就叫人将船靠岸,只是我们已经离开燕京,人生地不熟,大夫还需多多小心才是。”人命攸关,白大夫应了一声,没有多加耽搁,匆忙而去。沈陌言命人带了二百两银子,又点了几个护卫,命他们随着白大夫一起上岸。

想到那男子绝世的容颜,沈陌言突然惋惜不已。这样好看的男子,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难道男子长得好看也占便宜不成?他们素未谋面,她竟为他长吁短叹起来!可见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是谁,总归是喜好美色的。想了想,站了起来,亲手戴上了幕离,“你们随我去看看那人。”

丫鬟们齐齐应了一声,眉宇间都有几分雀跃之色来。沈陌言瞥了一眼,暗自窃笑不已,看来为美色所迷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一个。男子就躺在船后的一个小房间里,门口守着几个护卫,见了她们,纷纷低下了头,让出一条路来。

房间很小,但很洁净,没有熏香,有一股男子阳刚的气息。清晨的阳光正好,但窗口却糊上了一层草纸,因而显得有些黯淡。许是男子的伤见不得光,也不能吹风,所以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一脚,床头点着一盏灯,能清楚的看见雪白的绷带上沁出的丝丝血迹。而床脚的架子上,还放着没有用完的绷带和膏药。

沈陌言在一旁坐了下来。

第十六章 苏醒

男子紧闭着双眼,烛光在他半边脸上洒上了柔和的光芒,而另一半却隐藏在阴影里,整个人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俊朗。长长的眼睫毛落了一圈阴影,就好像一只墨色的蝴蝶停在了眼眶上一样。

沈陌言微微有些出神。

“砰!”“砰!”刺耳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沈陌言惊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两扇窗户被大风吹开,咯吱咯吱的摇晃着。秋风呼呼的灌进来,屋子里瞬间就变得冷清下来。蒹葭三步作两步的跑了过去,飞快的关上了窗子,拉下了扣锁。

沈陌言微微觉得有些尴尬。

方才她好像肆无忌惮的盯了这人好一会来着…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

转念一想,自己这可是光明正大的探望病人,有什么可尴尬的?

但还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静静的起身,正要开口说离开,却见男子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动,两条浓黑的眉毛也蹙了起来,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沈陌言想到他的伤势,和白大夫所说的凶多吉少之言,心中扑通扑通直跳,唯恐生出什么意外来。

就见这一瞬间,肩膀上的绷带瞬间被鲜血染红,宛若一朵朵艳丽的曼陀罗花,妖冶而冷艳。沈陌言一颗心瞬间被揪了起来,但她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急急忙忙吩咐蒹葭:“你去外间问问,可有谁会治外伤的,就算是会包扎伤口,也行啊…”

蒹葭和她所想都是一样的,现如今只能拖到白大夫回来了,否则一切努力都是白搭,她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其他,匆匆跑了出去。得到的消息却令她心都凉了半截。这群护卫们虽说都来自沈家,却没有几个曾经跟着沈明朗上过战场,而也没有宵小敢觊觎沈家,所以他们根本没有与人发生过打斗,自然就不会受刀伤,也就没有任何经验了。

如今,只有依靠她们了。

“去拿金疮药来!”沈陌言当机立断,脑海里唰唰的闪过几个念头,如今虽然着急,却并不慌乱。事到如今,没有比死更坏的结局。几个丫鬟都争着跑了出去,很快就拿来了金疮药。沈陌言没有半点犹豫,伏低了身子,轻轻的解开了他肩头的绷带。

瞬时血流如注,将她白皙的手指染红,她的手微微颤动,接过蒹葭手里浸过温水的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干,努力回忆父亲平日里的教导,胡乱倒腾了几下,将金疮药涂了上去,又将绷带缠了起来。等了好一会儿,见不再出血,才松了一口气。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真后悔以前怎么没有多跟着父兄学一些实用的知识。沈明朗一直很乐意教子女一些急救知识,只不过那时她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一直觉得那些无用,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沈陌言洗净了手,又俯身去查看男子其他部位的伤口,见到外面的绷带依旧是雪白一片,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冯嬷嬷暗自着急。

男女七岁不同席,自家小姐救人固然是好事,可若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方才只是看男子情况危急,沈陌言又专心致志,根本没有什么异样的苗头,这才将话强咽了下去,眼下就有些不安。沈陌言一抬头,就瞥见了她的脸色。

这时才惊觉自己的身子伏的太低,几乎就快靠在男子的手臂上了,慌忙直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淡淡道:“伤口已经止血,等白大夫回来就是,我们走吧。”好像方才不过是一场幻觉一般。

冯嬷嬷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沈陌言直接带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见冯嬷嬷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坦然的说道:“嬷嬷不用担心,我心里自有分寸。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清者自清,方才众人皆可为我作证。况且——”

她话锋一转,自嘲的笑了笑,“那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如今船上只有我们自己人,却仍得束手束脚,岂不是太不自在?我倒不是想特立独行,只不过出门在外,总得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您说是不是?”

冯嬷嬷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况且自家小姐也不是那种轻佻的人,很快就释怀了,“可是我想差了!”沈陌言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反而自我打趣道:“当然了,也和他长得俊俏些不无关系!”

“小姐!”冯嬷嬷嗔道:“您这话,没头没尾的,若是被旁人听了去,指不定怎样编排呢!”沈陌言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清冷之光,她低下头,笑了笑,没有做声。心里却暗暗想,若是做什么事,都要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那才真真是活得了无生趣。

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这个念头并没有在她心中停留多久。

因为,白大夫很快就赶了回来。从丫鬟口中听说男子又出了血,他脸色微变,连忙吩咐护卫们去煎药,自己带着千挑万选的几味止血的外贴药去给他换药。见他肩头的伤口虽然包扎的有些粗糙,可也没有出错,料到是沈陌言的手笔,暗暗点头,没有说话。

沈陌言命人从箱笼里寻了两支上好的人参送了过去。

白大夫也不客气,亲自将人参入药,一刻不敢怠慢的观察那男子的情况。到了晚间,果然发起高热,虽说早有准备,可也是惊险万分。第二天,他惊喜的发现,虽然伤势过重,可男子正在慢慢好转。

他不由得感慨万分,当着沈陌言的面唏嘘不已:“昨天还以为他熬不过去了,谁知道居然慢慢在好起来,可见得此人不是一般人,求生的本能太过强烈,连小鬼也拿他没有办法。”沈陌言趁机嘉许了他几句:“那也是您的医术好,不然,寻常人哪有办法?”

说这话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想到当年沈明朗说起过的话:有人断了胳膊,有人断了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还是要活下去。

如此的清晰。

沈陌言暗自叹息。

到了晚间,那男子醒过来了。

第十七章 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