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了屋子,丫鬟们都奉茶以后,沈陌言才低声问:“是不是表姐出了什么事?”

宋太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沈陌言越发觉得其中有猫腻了,她立刻屏退了屋子里的丫鬟。

宋太太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娶了陕西按察使的女儿,女儿比沈陌言大两岁,名叫宋寻,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却仍然没有说婆家。沈陌言对于自己这位表姐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那时候她就已经有些跳脱了,曾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说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否则情愿一辈子孤独终老,谁要是逼她,她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当时沈陌言还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小女孩,对于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有些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可如今想起来,这的确有些难以为世人所容。或许宋太太就是为了这事情担忧?

宋太太在西北住了将近二十年,早已和那方的人一样,为人非常的豪爽,见沈陌言真心真意的问,也就不再隐瞒了,只是才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你那表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握住沈陌言的手,无奈的叹息:“说了好几门亲事了,她死活不肯嫁,我们也不能硬把她塞到花轿里去,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几年你表姐就真了老姑娘了,我愁得头发都白了,却没有半点主意!”

一般女子在十七岁的年纪,都是孩子的母亲了。

但凡是大楚朝的女子,一旦过了十八岁,就很难再说婆家了。沈陌言也觉得这事很头疼,可她也不能雪上加霜,不免就安慰着宋太太:“您也不要着急,许是表姐还没有遇到那个适合的人。您以后多带她出去走走,说不准就遇到合适的人了呢?”“我何尝没有带她出去走动?”宋太太非常沮丧,“可是她总是眼高于顶,不是嫌弃人家没有学问,就是嫌弃人家是酸儒,挑来挑去,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以后还有谁敢上门提亲?”

一旦没有人敢上门,这门亲事就更是艰难了。

“说不定是西北那一块的人,表姐不太喜欢呢?”沈陌言干脆说道:“您干脆写信叫表姐来一趟燕京好了。或许多见一些人,会好一些呢?”宋太太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外甥女的提议让她很心动。可又有些犹豫:“这样不太好吧?你表姐一向有些人来疯,这趟出门我才没有带她的,更何况我们在燕京城也没有房子。”

“您只管住在我们府上好了。”沈陌言非常爽快的拍板:“我们家空着的院子倒是多,您多年不来燕京,正是该好好游玩的时候。况且表姐也年轻,即便是不为了说亲,也该让表姐来见识下燕京的风景才是。”西北对于燕京这样的地方来说,的确是苦寒了一些。宋太太即便是再抱怨,也还是牵挂着女儿,闻言就点了头。“那好,我就在这里叨扰一阵。”

沈陌言眉开眼笑,亲自去和沈明朗说了这事。沈明朗对于亡妻一直十分敬重。对她的娘家人当然也不会薄待,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顾氏却突然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怕是你出阁的当日,我不能来了。”沈陌言一愣,问道:“怎么了?”如今她出阁的头等的大事。沈家早已推了一切应酬,一心一意准备她出嫁。顾氏作为大嫂。长嫂如母,婚礼当日是肯定要出现一下的。

顾氏更是有些窘迫,她附身上去,在沈陌言耳边低语了几句。

“真的?”沈陌言大喜过望,“这事大哥知道了吗?”

“还没有和他说。”喜悦一旦被分享,就会无限蔓延,顾氏抿着嘴,低低的笑,“我偷偷问了贴身服侍的妈妈,十有七八是有了,不过因为家里这几天有事,还没有来得及请太医来确诊。”“这事怎么能耽搁呢?”顾氏嫁入沈家多年才有喜信传出,那可是马虎不得的大事,沈陌言立刻就握住了她的手,“我看你哪里也别去了,安生在屋子里躺着,我这就差人去请大夫。”

她走得非常匆忙,顾氏又心有顾忌,没有拦住。

“是到我这里问诊,还是回你院子?”沈陌言低声问她。

因马上就要出嫁,沈陌言平时用的许多东西都被搬到了温家,况且院子里有许多小丫鬟。顾氏也觉得不太方便,笑道:“不如去我那里,你这边人来人往的,太医来了不太便宜。”沈陌言当然不会驳了她,只小心翼翼的,亲自扶着她回到了院子。一直送她上炕躺下,才算安下心来。

顾氏只是抿着嘴笑,“你比我还要小心。”“这怎么能粗心大意?”沈陌言瞪着她,“这可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说着,贼兮兮的笑:“也不知道我大哥知道了如何,肯定得乐疯了。”顾氏脸色微红,轻轻拍了她一下,“数你嘴贫!”沈陌言掩袖轻笑,听闻太医已到了门外,忙起身回避到了衣柜后面。

有些太医还不如经事的妈妈们经验丰富,沈陌言也不过是想保险起见罢了。毫无悬念,太医也说可能是喜脉,只是尚缺时日确诊。

顾氏这下真正放下心来,捂着胸口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沈慕从门外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问:“方才太医来过了?可是你哪里不舒服?”语气有些急切。

谁知道,炕上的那个垂首不语,炕边的那一位又笑容古怪。

惹得沈慕连连侧目,“你们这是怎么了?”沈陌言就笑嘻嘻的迎了上去,道了一声恭喜:“大哥,恭喜你了!”沈慕被闹得一惊一乍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事?”说完,一脸戒备的看着 她,“你莫不是闯什么祸了?找你嫂嫂来帮忙说情?”“去你的!”沈陌言轻轻一拳捶在了他胳膊上,“是嫂嫂有喜了!”

“啊?”沈慕彻底呆住,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的问:“真的?”“这还能有假?”沈陌言没好气的说道:“方才已经请太医来看过了,说如今月份还轻,不能确定,但是十有是有喜了,只等到两个月以后才能下结论。”她说话的时候,顾氏一直赧然微垂着头,含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这下沈慕可算是高兴坏了,他一下子就冲到了顾氏面前,伏低了身子问她:“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我看你这几日都没有什么反应,我听说王平的媳妇吐了好几个月,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惹得他亲自去京郊农户地里挑最新鲜的蔬菜,我要不要也先去弄一些水菜回来备着?你喜欢吃水萝卜,我这带人去挖一些回来!”说着,急冲冲的就往外走。

却被顾氏一把拉住,瞥了他一眼,“我好着,你不用白忙活了,这还只是有可能,还没有彻底确认呢!”

两口子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话,沈陌言静静的退了下去。

春天的晚风有些冷,拂在人身上凉飕飕的,沈陌言迎着风,一步步朝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些羡慕自己的大哥和大嫂来。

数年的相濡以沫,恩爱不疑,哪怕几年没有孩子,也始终没有让沈慕起纳妾的心思。这其中,固然有顾氏的聪慧,应该也有沈慕的坚定吧?

如果,他也能做到的话。

沈陌言自嘲的笑了笑。

三天以后,是沈陌言出阁的日子。

全福人早早的就被请到了沈家,由于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沈陌言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因而也就非常的镇定。惹得来全福人直夸赞,“我替七八个小姐梳过头,就没有见过二小姐这样从容的!”沈陌言只是微笑,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鸦鸦的头发被挽了上去,上面插了不少珠翠,看上去非常的闪耀。而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白得有些不正常。唇上点了一抹红,乍一眼看过去,整个人就像一个摆在案桌上的喜娃。

沈陌言对于这样的装束不是很能理解,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也只得如此了。

这一次,是宋太太亲自替她穿的嫁衣。大红色的嫁衣用金丝绣了华丽的图纹,在清晨的阳光中,流光溢彩。

沈陌言披上嫁衣的一刹,唏嘘不已。

真想不到,此生还会再一次穿上嫁衣。

“离吉时还有一个时辰吧?”宋太太隔一会就问一下时辰,不知道有多在意。

和宋太太的紧张比起来,沈陌言几乎可以算是波澜不惊。她一动不动的坐在炕上看书,只有蒹葭带着几个丫鬟将所带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漏下什么。

午时一过,就是吉时。

沈陌言由丫鬟扶着,拜别父亲。看着从前伏在自己膝头写字的小女儿如今就要嫁为他人妇了,沈明朗眼睛有些酸酸的。可今天的喜庆的日子,他强笑着嘱咐了几句,就由沈慕背着她出门。

在盖上盖头的一瞬间,沈陌言看到了门外一身大红喜袍的温千风。

第八十一章 良宵

如珠玉一样的人,却是为了从龙之功而娶她。

沈陌言趴在沈慕的背上,能清楚的感受到他传来的温暖,刹那间,眼中泛起了水光。

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响,她只感到自己离沈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坐在轿子中的那一刻,满目都是大红色,透过盖头下方,她只能看见自己大红色的裙子和绣鞋。

轿子很稳,仿佛在平稳的河流上随波逐流。

沈陌言就想到了梦中的情形,江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水波不兴,却是那样决绝的将她吞没…

鞭炮声中,犹能听见熙熙攘攘的声音,似乎街边路旁围了不少人。

天下女子出嫁,大抵都没有沈陌言这样的风光。

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

只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一日,正是是殿试的日子,午时三刻,顾白辰被钦点为状元。

就在他曾经数次期待过的这一天,却也是沈陌言出阁的日子。

捧着皇榜,从金銮殿到太和门,午门,承天门,他身后紧随着兴高采烈的榜眼,探花,还有进士们。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青雀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轿子颠簸了一下,居然停了下来。

轿子外面守满了人,沈陌言不敢往外看,她只能听见人群中有人在吆喝:“状元郎来了!”“状元郎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马蹄声。

枣红色的骏马上,是一身红衣的顾白辰。

他看也没有看温家迎亲的人一眼,就这样,擦肩而过。

“状元郎生得好俊俏!”“今日燕京城可有两桩大喜事!”“听说状元郎尚未娶亲!”“我还听说状元郎姓顾,似乎和今日出阁的沈二小姐府上有亲!”

沈陌言心中咯噔一跳。

想不到,顾白辰居然真的考中了状元…

顾白辰是在一个月前知道沈温两家结亲之事的。

那一天。进士放榜,他是前三甲。欢喜中出去吃酒,却听见外面的人在说起太后赐婚的事。

他什么都明白了。

没有问顾氏,也没有再去找沈陌言。

第二天,他就在外面租赁了一栋房子,从沈家搬了出去。顾氏没有阻拦,只是温声安慰他。顾白辰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事实上,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结局,任何的安慰都苍白无力。不过徒劳尔尔。他想要的,终究是得不到。

在众人的称赞声中,顾白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院子里种着的几株桃树。在开春的时候,满树满树都是灿烂的桃花,如今已经谢了。

顾白辰驻足在桃树下,抚摸着那凹凸不平的树干,神色黯然。

他缓缓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匣子来。当初。她曾经亲口答应过,只要他高中状元,她就收下匣子里面的这支白玉簪。

可惜,她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支白玉簪的背面写着什么。

盟鸾二字。

银河划断两情痴,盟鸾心在常相忆。繁花待剪。疏钟催晓,几度寄相思。

这是一支再也送不出去的白玉簪。

顾白辰蹲下身子,捂住了眼睛。

其实世间最可悲的事情不是得不到。而是曾经以为可以得到,却在一个错手的时间,彻底失去。

时光悄然流淌,是他无法言说的悲伤。

一个多时辰以后,轿子进了成国公府。

沈陌言端正的坐在铺着大红色喜被的床上。一动不动。只是脖子酸疼,稍稍动一下。就觉得刺痛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千风才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却并不令人讨厌。她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跟前停留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眼前仿佛红叶纷飞。盖头被挑了下来,屋子里明晃晃的灯光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沈陌言眨了眨眼才适应这种环境,然后,她看见温千风迅速的斟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了她,在喜娘高喊着“百年好合”声中,他们终于将这杯合卺酒饮尽。

屋子里众人都退了下去,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一直到那扇门被合上,沈陌言才微微的笑,“难道国公爷不用出去应酬宾客?”“来的都是一些远亲,况且我不喜欢喝酒。”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希望自己能时刻保持清醒,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由我自己决定。”“看来国公爷不喜欢被人摆弄。”沈陌言不冷不热的笑道:“不过,有许多人,一辈子被人摆弄而不自知,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幸。”

温千风但笑不语。

沈陌言觉得和这样的人打太极根本是浪费口舌,因为他永远能比你绕更远的路来说一件事情。她干脆开门见山:“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温千风眯着眼,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漫不经心的问:“你想要什么?”又来了!又是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值得他放在心上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相敬如宾。你希望与我成亲来达成一些事情,而我碰巧也不想过繁琐的日子,不如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以为如何?”沈陌言眉梢微挑,微笑着望向他,“不知道成国公,确切说是赵公子,以为如何?”她重提驿站那日他的化名,也是想暗示一件事情,她不会泄露秘密,可也不会任人拿捏。

温千风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你是想说,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出去时是最恩爱的夫妻,回来时就是相敬如宾的同伴?”“也不能算是同伴——”沈陌言正要继续说下去,见温千风眉头蹙了蹙,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连忙开口:“当然了,也不是仇人。总而言之我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尽国公夫人的责任。不过,我也有些小条件,希望你能够答应。”

这样也好,一开始说清楚了,以后能省却很多麻烦。

温千风一向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虽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结,可还是淡定说道:“你说吧。”

“我父亲苦心孤诣将我嫁给你,所以我希望,无论是回门,还是归省,你都能给我一份尊重,至少让外人看起来,我在温家过得很好。”“答应。”

“既然是一个屋檐下的同伴,那么如果你想要纳妾的话,我希望你能尊重一下我这位正室夫人,至少我应该有管教妾室的权力。”见温千风的眉毛又蹙了起来,沈陌言又忍不住辩解:“如果我连这点体面都没有,如何让府中下人们服管束?”“…”温千风似乎有些头疼的样子,终究还是没忍住,慢慢说道:“没人告诉过你,我们温家和你们沈家一样,也不纳妾?”

“…没有。况且,规矩是人订的,你既是一家之主,还不是你说了算。”沈陌言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高兴,语气也轻松了许多,“你放心,只要你不是太荒唐,我不会干涉你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然了,我身边的几个丫鬟虽然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儿,不过我是想要她们嫁入小户人家做正经太太的,你也不要惦记了。”

温千风好看的眉毛彻底拧成了一团,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我看上去,就那么如狼似虎?”“…没有。”

”那你答应吗?”“…答应。”

沈陌言小心翼翼的又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脸色略有些缓和,又说道:“现在只有最后一条了,虽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如果有些事情涉及沈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这一次,温千风没有很快答应,他盯着她,似乎想将她看透,“比如呢?”“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的。”沈陌言扬了扬眉梢,“我既认出了你,就不可能认不出另一位的身份,你说是吗?”“我不知道。”

这个油盐不进的温千风!

沈陌言心中狂怒,面上却丝毫不显,“将沈家拖下水,不求全身而退,至少该保住沈家几百口人的性命,不是吗?”方才稍稍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被打破,两人之间似乎一下子就竖起了一道屏障。温千风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好。”沈陌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声音有些慵懒:“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也不妨直说。”

“你会做饭吗?”温千风沉吟了半晌,却只问出了这么一句。

“…会。”沈陌言嘴角微抽,眼皮开始跳动,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干嘛?”

温千风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幽深莫测,“我饿了…”

沈陌言觉得这是她生平度过的最为诡异的一晚。

于是她说:“其实我也挺饿的。”

就在这一晚,温家的众位家仆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穿着大红色嫁衣的新嫁娘和穿着大红色喜袍的新郎,两人双双对对的走进了厨房。

第八十二章 和谐

守在门外的蒹葭几个,更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陌言走进了厨房,毫不意外的见到了满满当当的菜,许是第二天用来宴客用的。她翻了翻,只找出了几样稍微拿手一些的菜。说是拿手,其实不过是在扬州的那段日子她亲手做过或者是看冯嬷嬷做过。她将茄子、包菜、鸡蛋摆在了桌上,朝着温千风一挑眉,“我只会这几样。”

温千风好整以暇的在门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两个人完全无视厨娘们诡异的目光,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价还价:“你就不会做鱼吗?”“不会!”“擀面呢?”“不会!”“茼蒿呢?”“不会!”于是温千风终于投来了鄙视的眼神,“你这也叫会做饭?”沈陌言嘴角抽了抽,随即笑了,“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回头,就吩咐厨娘们:“给我洗几条新鲜的鱼来,还有茼蒿。”温千风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靠在门上,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还是随便来几样拿手的吧?”“这怎么能行?”沈陌言义愤填膺,笑得高深莫测,“堂堂国公爷,怎么可以随便!”她竖眉瞪眼的,活脱脱一个小女孩的样子。

温千风的眉心跳动了几下,有些无奈的抚额,“你看着办。”

沈陌言转过身,贼兮兮的笑,挽着袖子就上了灶台。唬得那几个厨娘忙道:“夫人莫要脏了衣裳,我们来就好。”她们在温家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新婚夜,可又不知道这位新夫人的脾性,再加上自家国公爷也是个清冷的性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沈陌言只是抿着嘴笑,拒绝了她们的帮忙:“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帮我看着下面的柴火就行了。”

而温千风干脆站了起来,将锅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沈陌言却不想让他闲着,指使他打蛋:“我要炒蛋,你帮我把这几个鸡蛋打了吧?”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温千风这样矜贵的,一看就没有进过厨房,沈陌言立时就起了捉弄之心,想让他出出丑。果然,温千风有些犹豫,可还是慢腾腾踱了过来。一手一个鸡蛋,看了半天,就是不下手。

沈陌言窃笑不已。面上却是一片风平浪静,“怎么了?”厨房却看出迹象来,忙笑道:“将鸡蛋磕一下就行了。”话音刚落,只见温千风啪的一声将两个鸡蛋拍在了一起,蛋黄渐了他满手。众人都目瞪口呆。温千风自己也有些窘迫,好在厨娘慌忙用空着的铜盆端了一盆水让他洗手,才算没有那么狼狈。

沈陌言扑哧一声,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从来怎么没有发现,温千风原来也有这么挫的时候!

偏偏温千风很快又恢复了坦然,又一手捏着一个蛋。陷入了沉思。沈陌言实在看不下去了,摇摇头,笑道:“厨娘的意思是。让你随便找个地方磕一下蛋壳,不是让你用两个蛋自相残杀…”“哦。”温千风半点也不见不好意思,非常平静的将蛋在灶台上磕了一下,然后将蛋液流在了白瓷碗里。虽说还有些不熟练,手上仍然沾了一些。可比起第一次来,已经好太多了。

他又接连磕了几个。转眼间就装了大半碗。沈陌言这才出声:“好了!”然后,用筷子将蛋液搅拌了一下,放了些盐,尝了尝口味,觉得合适了,就倒在了已经被烧得滚烫的油锅中。就在倒下去的一瞬间,锅里嗞拉起了一层白烟。沈陌言眼疾手快的将已经半凝固的蛋面翻了个身,将尚有些稀的那一面贴在了油锅上。另一面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沈陌言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艺,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将蛋煎糊。

金黄色的蛋被盛在了白瓷盘中,看上去非常的漂亮。沈陌言不免有些得意,又在其中撒了一小把葱花,问道:“如何?我还是有几分手艺的吧?”温千风根本没见过人做饭,而他从小到大所吃到的膳食都是最好的,从来没见过这么简单的炒蛋,看了看那黄橙橙的鸡蛋,又看了看沈陌言璀璨的笑容,忽然片刻失神,旋即正了正脸色,点点头,算是赞同了。

沈陌言越发高兴起来,又接连将洗净的包菜倒入了锅中,也不惦记着捉弄温千风了,自己放了一大把辣椒,转头问:“你喜欢清淡一些,还是味道重一些?”温千风想了想,看了那红彤彤的辣椒一眼,忍着喉间的痒意,淡淡飘出三个字:“清淡的。”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沈陌言又撒了一把辣椒。

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而沈陌言终于明白,捉弄人为快乐之本。

以前之所以常常觉得抑郁,那是因为她太过纯良,没有折腾过别人!

不过还是不得不佩服温千风的气度,就算是这样,他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一直到她的红烧鱼出了锅,温千风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才终于有片刻破碎:“…红烧鱼?”似乎是在确认。“对啊。”沈陌言兴高采烈的点头,听见对面的男人问:“你一共做过几次鱼?”沈陌言伸出了食指,“一次。”

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在炕桌的两端坐了下来。

沈陌言亲自替他盛了一大碗饭,还将那团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是红烧鱼的糊状物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客气,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千万不要客气。”温千风淡淡的拿起筷子,停留在红烧鱼上方,然后,慢慢转向了茼蒿炒香肠上,再然后,直接奔向了炒蛋。“你不是喜欢吃鱼和茼蒿?”沈陌言大惑不解,“怎么不吃了?”

对面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几乎是风卷残云的将一盘炒蛋扒到了自己的碗中。等到沈陌言反应过来时,四盘菜只余下了分不清颜色的红烧鱼和茼蒿。她看着面前光秃秃的盛过酸辣包菜的盘子,不冷不热的说道:“你不是喜欢吃清淡一些的?”“方才发现辣一些也挺不错的,很合我的胃口。”无赖!简直是无赖!

就在这时候,沈陌言的肚子不争气的唱起了空城计。她憋得满脸通红,但一抬头见到温千风揶揄的眼神,冷哼了一声,自己去厨房要了一大碗面条,坐在炕桌上,吸溜了一下,赞不绝口:“你们府上的厨娘不错,擀面挺好吃的。”她觉得自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新婚夜已经这样滑稽了,也没必要再束缚自己。

但是,不得不说一句,欺负人是多么酐畅淋漓的事情!

温千风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沈陌言觉得他是有心想看自己出丑,偏偏不让他如愿,优雅的用勺子舀着面条,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谁知道,才吃了一半,就见温千风嗖的一下站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见了雕花门被关上的声音。沈陌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腹中早饥饿难忍,放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只是才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然后,转头,毫不意外的,再次看到了温千风,他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瓷海碗,还冒着热气。足足比沈陌言多了一倍的面条,上面洒满了香菇鸡肉笋片之类的菜丁。沈陌言觉得自己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了,因为她看见温千风比她还要优雅,还要矜持,就那样,慢条斯理的吃起了面条。

这个人!

沈陌言就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下,将最后一口面条吞下了肚子,这才觉得有些撑了。而正好在同时,温千风也放下了筷子,“今日的面条不错。”沈陌言觉得,新婚夜,夫妻双双相对吃面条的人,怕是大楚朝有史以来只有他们二位了。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但想到明天还要认亲,忍不住问:“明天来的都有哪些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温千风的表情好像有些晦涩不明。“我们家三代都子嗣不兴,亲戚大都出了五福,平时不大走动。”意思是没有多少人?沈陌言觉得人少些,应付起来会轻松些,心里稍稍安心,但见温千风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怅然,鬼使神差的安慰他:“我们家子嗣也不旺,一直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才稍微好一些…我父亲常说,亲戚和朋友一样,不在乎多少,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才是真正值得走动结交的。”

温千风本来就是人情淡薄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瞬间想到了自尽的母亲,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可见沈陌言安慰他,还是觉得暖暖的,笑着点头:“这样也好,我们家人少,我也不耐烦出去走动。”只怕普天下没有哪几个男人耐烦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沈陌言觉得很能理解,郑重其事的点头:“君子讲大义,自然不能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她的声音轻柔又清澈,在这无边的夜里,忽然让他觉得温暖。

在此之前,温千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小孩子一样,要和一个女子在小事上一争高下。

好像在置气似的。

可是,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是为什么?

第八十三章 回门

温千风陷入了沉思。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究竟来,就被沈陌言打断了思绪:“我让丫鬟在窗前的榻上铺了被子,要不你今晚就歇在那里吧?”如果连新婚夜都分房睡,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宛若天地星辰都倒影其中,流淌着浅浅的光华。

温千风深深看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听说要另铺一床被子,蒹葭和碧落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自己亲手从箱笼里找出了湖光色的丝被和两床褥子,又用汤婆子暖了暖被窝,才退了下去,还细心的合上了门。温千风一直看着几个人忙活完了,起身去了净房。沈陌言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觉得脖子有些酸,自己揉了揉双肩,将繁琐的嫁衣脱了下来,换上了一身家常的桃红色刻丝小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