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澄听了这话,立即大感头痛。这回京之后不知是怎么了,先是婉仪,再是行霈,个个儿都为她的终身大事操起心来。

  既然他东拉西扯,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城澄也学奸猾,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么没有正经着落了!孟府就是我的家,红袖招里的姐妹们,都是我的亲人…对啦,现在的红袖招和改元之前大不相同了。不知是不是因着国丧的缘故,来寻乐子的官家子弟不见几个,倒是那些个所谓的风流才子,见天儿的在我们坊里吟诗作对。这酸的我呀~牙疼!”

  行霈笑笑,抬臂展袖,故意问她:“那你且来瞅瞅我,长衫一穿,是风雅还是酸?”

  她捏着酒杯,伸过去要他续,带笑的眼睛头一回仔细端详他的脸。河间风沙大,她没注意,原来行霈竟生得这样好看,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她又抿了口温热的黄酒,等冲劲儿散去,方笑道:“就凭你能逗本姑娘笑呀,你就是风雅,不是酸。”

  他怕她喝得急了,续完酒,又夹了一筷子羊肉和几根青菜在她盘中,红绿相倚,还冒着热气儿。但城澄顾不上吃,她嗜酒如命,沾了便不停。行霈又按照她的口味调了麻酱,上头飘着一点辣油花儿,还有未研碎的白芝麻。当真是伺候到家,直叫城澄不好意思地拿起筷子,不吃都不行。

  行霈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红袖招,好名字。三个字儿,一闭眼,成幅画儿,不知道要比翠楼白汀高出多少个档次。只是你一个人维持,真辛苦。”

  生意场上见惯风月,很少有人像他这般真心实意,只可惜为的都是将她往旁的男人身边推。城澄心头涌上酸楚,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还好吧,一个人,也都习惯了。过去娘亲还在的时候,还常在我耳旁念叨,让我找个寻常人家的小子入赘了,将来好帮我打理家业。可是这人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正经人家,谁愿意同我们孟家结亲?不正经的,我孟城澄还不想要呢。”

  行霈认真地听完后,很正经地问她:“那你,想要啥?”

  黄酒温和,然而城澄太过贪杯,亦有几分上头。舌头开始变得迟钝,眼神也迷离起来,墨色的瞳仁儿里好像氤氲着一层水汽:“我不知道。可能啥都不想要!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一个人走了,清清静静的也好。”

  在不放心的人面前,她从来不敢贪杯,但他不同,年少游历时认识的朋友,一起赛过马吃过沙,喝过酒闯过天下。父母双双离世之后,能让她这般信任的人不多了。

  “那怎么成?”他替她发愁,“要不,我帮你留心着?若有好的,第一时间介绍给你…”

  原本吃得正开心,他总提这茬,教人坏了胃口。城澄放下筷子,杏眸一挑,睨他一眼,突然间抬起绣鞋,一脚踢了过去,正踢在行霈小腿上。

  “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癖好,不去我红袖招做老鸨,真是可惜了了。我吃饱了,这就回了啊,不用送了!对了,你这儿的伙食委实不错,改日得空再来找你喝酒!”

  她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临了还踹了人家一脚。行霈无奈地朝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低头看向自己吃了一半的鸳鸯锅。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她在的时候,仿佛一室的无聊都被溶化了多半儿。她走了,留给他的,便又是无尽的落寞。

  回家的路上,城澄不肯坐轿子,无赖一样挽着解忧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好在又落雪了,路人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她。城澄伸手去接雪花,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心里却很悲凉。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行霈,或者是因为行霈不喜欢她,显得她很没有魅力似的,所以她有一点点失落,那种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失落。

  黄酒的后劲涌上,城澄如置云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马上就要到家了,前面转个弯就是。城澄高兴起来,想着回去后要好好睡一觉,把这些烦心事都忘了。只是她没想到,孟府门口竟然有一位不速之客。那人立在那里,只简简单单一个背影,就叫城澄如坠寒冰般僵在那里,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下意识地拔腿要跑,可双腿软得像泥巴一样。若不是有解忧扶着,只怕早已摔了个狗啃泥。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她。天色微暗,细雪飘飘。他的脸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仍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风华无双,只是褪去了少年时期独有的青涩,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她的胸膛里仿佛有人在擂鼓,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急,仿佛就要破膛而出。

  可她不再是当年的孟城澄了。外出几年,她长了些见识,也学了些本事,懂得如何用一种平淡无波的眼神看向他,好像他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曾经的痴缠刻骨难忘,她又怎么会当真忘记他是谁?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他从不是睿郡王,更不是皇帝,他只是她的启绍。

  是以即使明知他的身份,她还是不跪他,不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他一句:“你怎么来了?”

  裴启绍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她去了宋府,就在门口等着。安福海在旁劝了又劝,请他回宫,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登基没几个月,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睡不到两个时辰,可是知道她回来了,他还是忍不住出宫来探。今日难得有一点空闲,下回出宫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城澄爱自由,来去都像风一样。他怕自己就这么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不想再错过她一回,不想再寝食难安。

  裴启绍深深将她望着,怎么都挪不开眼。岁月在她身上施了法术,叫他的城城长大成人,出落得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按说足够忘记一个人。可是再见到她时,年少时那种冲动和渴望又似洪水般汹涌而出。这时候裴启绍才知道,原来六年过去,两千多天,他从未将她忘怀。

  “听说你回京,来看看你。”他缓步上前,直至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方定下脚步,握住她的手臂询问:“可否再喝一杯你泡的茶?”

  难得见他一回,就算不提别的,只说旧友重逢,也不该怠慢了他。城澄点了头,不着痕迹地推开裴启绍的手,错身退后半步,抬臂道:“请吧。”

  把人请进门后,城澄后知后觉地犯起了难。爹娘走后,孟府的主院一直都空着,大厅也很少有人去。她朋友虽多,但很少带人回家,就算来人也是直接去她住的小院。这会儿她不知该引裴启绍去哪里好了。要说他俩现在的关系,实在尴尬。亲不亲,疏不疏。去正厅,显得太正式,去她屋,显得太亲昵。最后城澄一咬牙,还是决定带他去正厅。但愿他这两年眼神儿变差,看不出大厅的太师椅上积了两层的灰。

  孟府的下人本就不多,解忧被她差遣出去,就没人干活。城澄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还是禁不住,好奇地问了句:“云归还好吗?听说你登基,册了她做良妃。”

  裴启绍坐在那里,眉宇间的威严与尊贵浑然天成,不论如何用布衣荆钗藏拙,都掩不住那通身的贵气。他看着城澄的眉眼,真诚问候,不似作伪,叫他不得不感慨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竟能让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变得像陌路人一样。

  他本想着这么久不见,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慢慢来。既然她要同他疏远,同他客气,好,他都依她。他在那明显没有人气儿的大厅坐了,接了她递过来不冒热气的茶,他竭力自持,不在她面前失态。可是城澄的话,叫他难以平静。他想起当年刚刚听说城澄出走的消息时,他震惊,他怀疑,他不肯相信。后来,他愤怒,他后悔,他责怪自己不够勇敢。而现在,他竟只觉得悲凉。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当初她不告而别,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是父皇,或是祖母,或者其他什么人逼走了她,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远走天涯。可是现在,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在她心底,根本没有想过与他有什么将来。她只想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宋行霈,或者其他男人。可他怎么能允许,怎么能接受!

  裴启绍没有预兆地突然起身,触落了茶盏,摔在地上开出一朵花儿,发出清脆的声响。城澄被他吓着了,可是他接下来的作为,更加让她害怕。他寸寸逼近,她步步后退,直至被他逼至绝路,跌坐在太师椅上。

  他用双臂将她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裴启绍先前隐约猜出她喝了酒,但没想到酒气竟然这样重。他不由皱眉,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女人,竟然如此没心没肺!你问朕云归,那朕也要问问你。六年,朕等你整整六年,就等来了这样的结果?宋行霈他对你可好?”

  行霈?

  许是那半壶黄酒作祟,她的大脑有些迟钝,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行霈。裴启绍却以为她是默认,胸中妒火中烧,低头就要亲她。

  城澄惊慌地躲开他的吻,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女人在力气上天生处于弱势,她自知敌不过他,只得反唇相讥:“笑话,你等了我六年?这六年来你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现在后宫里又有数不清的佳人相伴,这叫等了我六年?哈哈哈哈,裴启绍,你真是可笑至极!”

  皇帝觉得很委屈:“是,这六年来,朕按照父皇的意思娶妻生子,继位之后,竭尽所能做一个贤名君主,前朝事必躬亲,后宫雨露均沾。可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第5章 错乱

  第五章错乱

  她听了这话,恶心得直反胃。可他现在到底是做了皇帝的人,当真沉下脸来,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有点儿害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城澄怕进一步激怒他,只好略微缓和了语气说道:“那我能请您忘了我吗?”

  裴启绍摇头:“朕曾经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走,而是一直呆在朕身边,以你这个脾气,或许不说六年,六个月就该淡了。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你就是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在朕初识情.欲之时,带走了朕所有的柔情与绮盼。”

  他深深望着她:“这些年,朕宠过湘妃,宠过婉嫔,说她们不好?也不是,一个妩媚动人,一个才华绝艳。可朕还是忘不了你孟城澄,忘不了当年那个率性而为的小姑娘…这些话,想了六年,念了六年,今日不告诉你,朕只怕终生难安。”

  他说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可城澄心里头并没有多么感动。她甚至感到失望,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爱着她,好像能得到他的心就是天大的恩典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份恩典会不会有人不稀罕。爱是势均力敌,而他从来都不明白。

  “先放开我吧。”城澄仍旧以冷眼看他,“不是我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就是红袖招的姑娘,接客前还得先聊上几句呢!”

  她话说得难听,裴启绍默了半晌,压住怒气道:“现在我不和你吵,我只想知道你和宋行霈是不是真的。你不用回答朕,让朕去你的房间看一看,即可见分晓。”

  裴启绍知道,城澄最是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儿,说是有纪念意义。当年他送她一把并不起眼的小刀,她都挂在屋里头天天瞧着。如果想知道她心里有谁,只需在她日日起居的地方看上一眼即可。

  城澄心中一沉,脑海里只有俩字儿盘旋:要完。她迟疑着原地不动,竭力寻找托词:“那个…我屋里有点乱,不好见人。”

  裴启绍瞧她那反应,就知道是叫自己猜中了,冷哼一声,攥住她的手腕就往后院走。她的家,他并不陌生。她爹爹死的早,当年她娘亲忙着操持生意,城澄贪玩,就整日在京城里乱窜,这才叫他遇着。那时候两人年纪都小,常常偷偷摸摸地来孟府私会。那样的事情换到今日,他当然不会再做,可就是那样荒唐的岁月,却叫人无比的怀念。

  到了她房间,裴启绍一脚踢开房门,入目所见的便是一幅极为刺眼的画。画上之人,不是宋行霈是谁?他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寒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他本就是占有欲极强的一个人,当年就要求城澄这个那个,什么不许天天抛头露面啦,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啦,不许这个那个的,比她爹娘还要多事。城澄叹气:“要说我和行霈之间有点什么,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早就该有了。不过朋友之谊,你又何必把我们想得那么不堪呢。”

  那幅画,是行霈亲自画了,贺她接手红袖招的。她怕挂在坊里,叫外人看见太过招摇。再者红袖招客人多,回头谁喝醉了酒闹事,要是给弄坏了,岂不是辜负了行霈的一番心意。她就叫人给装裱好了,带回了家,却没想到会埋下今日的隐患。

  裴启绍冷笑道:“那好,朕有意把皇姐下降给宋行霈,你怎么看?”

  原来京城里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这事没得商量,城澄当然要笑着回答:“一个天家贵女,一个青年才俊,自然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

  他紧紧盯着她的眸子,试图从中发现一点撒谎的痕迹,却不知是她的演技太过高超,还是当真实心实意,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裴启绍长叹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那你呢,你可愿跟着朕?”

  城澄的心脏,突然间漏跳了一拍。她慌乱起来,声音都发虚:“你别这样…我才刚回来,让我好好想一想。”

  她没有断然拒绝,便是有希望。裴启绍并不甘心,但也不好将她逼得太紧,只得妥协道:“好吧,今日你喝了不少酒,早些歇息。”

  城澄点点头,把他送出门,草草洗漱过后便睡下了。她头疼的厉害,方才不过强打精神应对他罢了,这会儿一挨枕头,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她每晚都会做梦,今晚也不例外。不过不同的是,今夜的梦似乎太过真实。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了裴启绍,梦见他像晚上那样将她困在身下,亲吻着她的脸…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梦里的人偶尔也会有意识的,城澄混混沌沌地想着,她大概是被靥住了,醒了就好了…

  可是等她醒来才发现,裴启绍竟然真的躺在她枕边!

  她惊惶地尖叫一声,本能地抱住被子,拼命地往角落里躲。他被她吵醒了,睡眼朦胧地看她一眼,伸手企图将她捞进怀里,却是扑了个空。

  城澄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她却整个人都吓醒了,惊惧交加,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不知过了多久,裴启绍大概又睡着了,城澄方沿着床边小心翼翼地下了地。她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醒来,便拼了命地往外跑。

  天就要大亮了,隐隐透出微光,城澄却感觉不到希望。雪还在下,鹅毛一般,落在她的脸上。城澄赤着足,踩在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冷。因为她的心,早已经冻僵了。

  宿醉过后,她的大脑有些混沌,但她还是可以思考。是她大意了,裴启绍并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她竟然没有察觉到。她睡着之后,他对她做了什么呢?亲亲抱抱大概是少不了的,至于别的呢?有没有更进一步?

  她是真的不知道!

  总之城澄是不敢再见他了。她狼狈地逃进下人房,和解忧挤起一张床。解忧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劲儿地打自己的脸,说是全都怪她没保护好小姐。城澄连忙拦住她,苦恼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叫你下去的,不关你的事。只是事到如今,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对我怎么样才是最关键的。”

  解忧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只好替她打水洗澡。两人在城澄身上扒拉了半天,除了手腕子上有一道红痕确定是他昨天抓的之外,别的什么痕迹都看不到。解忧就劝她放宽心,城澄却还是害怕。解忧便道:“小姐不妨去红袖招问问婉仪姐姐呀,她经验丰富,肯定什么都知道。”

  “这倒是!”解忧的话提醒了她。等天大亮,解忧出去确认裴启绍已经走了,城澄便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往红袖招。

  比她行动更快的,是荣王手底下的线人。皇帝留宿孟府的事情,才一入夜,荣王便知晓了。听说消息时,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有说话。

  庄征在旁道:“果真是半个青楼女子,连皇帝也轻贱她。名分都还没有,就这么临幸了。说到底长得再漂亮的女人,没有身家背景,也不过是个玩物…王爷,要不要属下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说皇帝和青楼女子有染,叫他面上无光?”

  荣王摇头,微微沉了脸色:“你是侍从,不是谋士,本王不需要你出主意,记住了吗?”

  庄征大惊——荣王对待外人虽然冷漠,但对自己人向来宽和。他有时候多嘴,说话不符合荣王的心意,荣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今日为了这个孟城澄,竟然这样教训他,庄征不免气愤又失落:“王爷,您该不会也对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上了心吧?可您连她的正脸都没见到,至于这么维护她吗?”

  烛光跳耀间,荣王嘴角轻挑,淡淡一笑:“说的也是。那等明日下朝,本王便去瞧瞧她吧。”

第6章 救美

  第六章救美

  雪终于停了。城中的老人们掐算着时间,都说这是今岁的最后一场雪。等雪化了,春天就要到了。

  融雪的时候,往往比下雪时还要冷上几分。城澄步履匆匆地走进红袖招,直奔婉仪的房间而去。果不其然,婉仪还赖在床上。听见门口的响动,她也不慌张,只懒洋洋地看了城澄一眼,娇嗔道:“你就这么进来了,也不怕我房里有客人留宿呀?”

  “你眼光那么高,一般的男人哪里入得了你的眼。”城澄没心思同她闲聊,直奔主题,“快醒醒,今儿我来,是有要紧事问你。”

  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一入红袖招,就连城澄都觉得自己莫名慵懒了三分。

  婉仪睇她一眼,见她果真焦急,便打了个哈欠,起身穿衣:“怎么了?什么事情,叫你急成这样?”

  婉仪的秘密,城澄都知道,所以她的事情,也不瞒着婉仪。她原原本本地把昨天的事情说了,末了心惊胆战地问:“你说他到底…有没有把我怎么样?”

  “这还不简单,你问他不就知道了!”婉仪不假思索地道:“要我说,干脆别管那么多,直接按照皇上的意思,把你接进宫做娘娘不就是了!”

  “那怎么行!”城澄嗫嗫嚅嚅地说:“我…我不想进宫…”

  婉仪听了直摇头:“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你说一个正常的男人,放着如花似玉还喝得烂醉的旧情人在枕边,能不碰吗?”

  听她这么说,城澄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是我大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说以后,现在怎么办?”婉仪见她当真不想进宫,也替她发起愁来,“若非完璧之身,你也难嫁他人。莫不是想像我一样,在这八大胡同里蹉跎一辈子?”

  “罢了。”城澄听了这话,反倒冷静下来,“反正我也不打算嫁人,只要没有孩子,怎样都好说。”她抬头看向婉仪,眼中透着坚定:“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准备一副药…”

  “你…”婉仪一噎,叹了口气,“你先别急,那位爷究竟碰没碰你,咱们还不知情。你要是不怕羞,不妨叫红袖招里给姑娘们验身的老妈妈替你瞧一瞧,心里头也好有个底。别平白吃了那苦药,对身子不好。”

  真要去验明正身,城澄却又不敢了。现在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若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没事,那自然是最好,但若是有,可叫她以后怎么活?

  经过昨晚的事情,城澄是知道了,她已经不爱皇帝。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应该只是过去的事情。

  既然下定了决心,验与不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对于旁人,城澄并不是那么放心。她不想叫底下的人多嘴多舌,平白叫人议论。

  “暂且不必,我回去再想想。”城澄婉拒之后,回头就要走,结果被婉仪拉住。

  “那你别多想,药我替你备着,晚上亲自送到你府上去。”婉仪最是见不得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怕她闲着再胡思乱想,故意安排了件差事,“对了,你还记得上回你在花市订的白鹤卧雪吗?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我这里事情多,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亲自走一趟?”

  城澄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一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但她不好拂了婉仪的面子,只得强颜笑道:“好说,反正我是闲人一个,就交给我吧。”

  从红袖招出来,城澄步行去往花市。她和一般的姑娘家不一样,不喜欢困在马车里,倒是喜欢骑马出行。只可惜京城没有女子骑马的风气,她若做这第一人,必然要引人侧目。城澄不喜欢麻烦,干脆选择步行。反正她现在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

  几年过去,京城里变化不小,不过总体的格局还是没有变。没费多大力气,城澄便顺利找到了花市。只是没想到到了那摊位,却见老板一脸小心地赔不是,说红袖招订的那些白鹤卧雪,刚刚都被这位公子买走了。城澄听了,立马就不高兴了,杏眸一瞪,转过身去不满地说:“这位公子,你怎么能抢我的花呢?”

  对方通身富贵,年纪很轻,一副轻狂模样,典型的世家公子:“哎,怎能言抢?姑娘动作慢,却要怪在下手快?”

  城澄上下打量这人,真是枉费他生得一张俊朗的面孔,却没想到是个和小姑娘抢花的王八蛋。要是换在平日,这个暗亏她兴许就默默地吃了,毕竟她在京城只是个小人物,俗话说的好,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嘛。不过今天,她的心里头本来就是五味杂陈,这会儿更是怒气冲冲,情不自禁地同他理论起来:“这白鹤卧雪是我一早就订好的,这季节京城里可没有,人家老板特意从外省给我运来的。结果我等了这么多天,你说买走就买走,这不是抢是什么?”

  说着她又颇为哀怨地看了眼那花市的老板,想来他定是收了那公子哥儿的重金,见利忘义。

  那老板也不好意思起来,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孟姑娘,这回你就让给他吧!你回京不久可能不知道,他是苏家的大少爷,苏临麒!苏家你知道吧,那可是太后娘娘的本家…”

  世态炎凉,人人趋炎附势!城澄有时候也很倔,特别不屑地说了句:“那又怎么样,他要是苏家的少爷,那我还是裴家的公主呢!”

  刚才她说得有理有据,要是讲道理的人,早就该羞愧地把花还给她了。可也算她今天倒霉,偏生遇到了个苏临麒。他瞧着眼前这妙龄女子,眉眼如画,分外撩人,便起了几分歪心思,故意贴近几步,垂眼看她:“便是抢了,又奈我何?”他摸摸下巴,做思考状:“不如本少爷把你也买来府中,跟那些花作伴?若是有人问起…”他突然伸手过去,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就说是买花送了一个姑娘。”

  “你!欺人太甚!”城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人看着像是好人家的公子,却做足了无赖行径!就他们这样的人,还世家贵胄呢,简直禽兽不如!

  她扬起手臂,想要狠狠地甩对方一个巴掌,不想却被苏临麒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手腕,还顺势往他怀里一拉。

  眼看着自己就要当众出糗,城澄一咬牙,决定使出她在外头常用的绝招,叫这混蛋好几天都碰不了女人。

  谁知这时,一根马鞭突然从天而降,缠住了苏临麒的手腕,然后将他往后一拉,轻而易举地叫苏临麒摔了个狗啃泥。

  城澄大笑一声,幸灾乐祸地看着苏临麒的狼狈模样。苏临麒被她的笑声激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过现在最该收拾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害他摔倒的人。

  苏临麒拍拍屁股爬了起来,就要同马上那人理论。可是奇异的是,当他与那人四目相对之时,心中竟然猛生寒意。口中期期艾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临麒到底是个打小在富贵堆儿里长大的少爷,还是颇有些识人的经验。面前之人虽然身着白衣,但气度非凡,一看便是长居上位者,不是他可以惹得起的角色。加上今天这事儿也确实是他理亏,苏临麒便轻哼一声,转过身灰溜溜地走了。

  城澄没想到他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必然要上前道谢。

  那人说不必,目光一凝:“世家子弟,不学无术,叫姑娘受惊了。这风气不好,朝廷是该整顿。”

  城澄见他做行者打扮,猜他应是从外地来的商人,笑着应和了句:“是呀,尤其是天子脚下,走哪儿都能碰到皇亲贵胄,搞得生意都不好做。”

  裴启旬绽起一丝笑意:“姑娘是做生意的?”

  城澄脸上一红,她家里做的是皮肉生意,当着恩公的面,有点说不出口,何况还是这么好看的恩公。

  她“嗯”了一声,试图应付过去,又说起要报答他的事情。

  裴启旬没说自己跟了她几条街的事情,只淡然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姑娘若真要谢——我刚回京不久,日后若有事,还要仰仗姑娘帮忙。”

  “好说好说。”城澄豪气地反手在他臂上一拍,都打完了才意识到这行为在京城显得太过野蛮。她在外头野惯了,一时间收不回来。好在对方并不介意,只是微微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映出一弯淡淡的月影。

第7章 情义

  第七章情义

  从花市出来,裴启旬“顺路”将她送回孟府,之后便称有事,很快就告辞了。城澄心中装着重重心事,根本没顾上问这位恩公的名字,也没有想过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哪里。

  她现在满心盼着婉仪快点过来,替她除去后顾之忧。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婉仪如约而至,把药包递给解忧,两人挽着手进屋。

  婉仪先道歉:“先前是我糊涂了,既然没有落红,叫妈妈验也一样没有结果。不知是你小时候太野,磕着碰着了,还是当真没有发生过什么。若是后者,自然是最好。”

  城澄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

  “按说红袖招晚上最忙,可我怕白天拿着包药材过来,太过张扬,会坏了你的名声。”婉仪抬手替城澄整了整额发,眼中含着殷殷的期盼,“你和我不同,可千万别走上我的老路。”

  其实婉仪原本是京城世家叶氏的长女,从小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千金小姐。只是十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外地商人骗了身心,还生下了个儿子。稚子无辜,却被视为孽种,被族中人溺死。婉仪还在月子里就被扫地出门,赶到城外破庙里去。后来她快饿死的时候,被城澄的娘亲捡了回来,此后就在红袖招落了地生了根,再也走不出去。

  她是个可怜人,城澄不欲和她争辩,打了个岔糊弄过去。等送走婉仪,喝了药,她总算暂且安下心来。又过了几日,宫中那边也没消息,城澄便渐渐松了口气,日子又回归到往日的平静。

  这日孟府来了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宋大公子。他回京之后,一直没领差事,和她一样,整日闲着无趣。他是来带她出去玩儿的,问她要去哪里。城澄想了想,说去城北农田,她一直想在那里买一块地。

  冬春交接时,冷风混杂着泥土的味道一下一下扑在脸上,落到颈子里,寒冷的同时又带点儿莫名的新鲜。入冬之后,行霈就窝在铺着地龙的屋子里,他一直想出来大展一下拳脚。至于什么是拳脚,他也说不清。大概就是读书人袖子里头的酸气儿,憋的久了,自然要往外冒一冒。

  他下了马,用鞭子挑开后头的毡帘儿,朝里头说一声:“还不下车?我也好奇,天寒地冻,你为啥放着庙会不去逛,非要钻到地里。”

  城澄怕冷,这两天一直窝在床上照顾她的被子,连吃饭都不爱下地,非要解忧端着红漆盘儿把饭菜摆好,送到嘴边儿才肯吃。这么懒散着,整个人都圆润了几分。帘子突然自外头被人掀起,一同灌进来的还有凛冽的寒风,还有他掺着疑惑的声音。她脖子一缩,裹紧身上的披风,笑了一笑:“可能是,我有病?”

  说着跳下马车,看向广袤的农田,还有上头堆着的白雪。城澄吸吸鼻子:“可我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冷!”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宋大公子,我可以说粗话吗?”

  他看看田地,再看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走在前面,拣了一片还算平整的高地,一撩袍子,直接坐了下去。天不是很蓝,带点灰蒙蒙,四周很静。他看着她对着空旷无人的农田张开双臂,陶醉地吸了口气。

  如行霈所说,这两天城西有庙会。要是搁在以前,城澄肯定要去凑热闹,但现在,她只觉得没趣儿。凑热闹有什么用,等热闹劲儿一过,就只剩内心荒芜,反倒不如这荒郊野岭让人心里安宁。

  她极目远眺,看着远方,轻轻地说:“你看这地方,多好。地儿大,清净,地皮又便宜。等我老了,我就把这块地买下来,盖两座房子住。”

  天际传来几声鸹叫,打东边一看,却不知是什么鸟儿。行霈应和她的话:“这个好。雇人看着地,每月亲自算一算工钱,仔仔细细,不得大意。夏天支个小摊,招呼来往的客商喝大碗儿茶,吃大西瓜。冬天生个火炉子,闭门看三国。没事儿了,再养养鸽子,嘿,下那么大的蛋!”他笔划着蛋的大小,想了一想,又赞上一句:“老板娘,好享受!”

  听他描绘,城澄愈发向往起来,恨不得明日便能搬到这里。只是刀片儿一样的寒风刮在脸上,用疼痛将她带回现实。

  她抬眼看行霈,好不尊贵的一个公子哥儿,此时却不顾形象地坐在那里,脏了一身白衣,可瞧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真实可爱。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说的真好!不过,对我来说还不够。等我搬到这儿,我一定要亲自上山砍柴,跟当地的农民学学怎么把柴火码的那么好看。我还要亲自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把我这一张白脸晒成麦色。到时候头发也掉,牙齿也没,面孔也黑,不知道你这位‘老公子’,还能不能将我认出来。”

  行霈随手拔下几根野草,绞在手里头玩儿。她这番话,他不是很赞同:“亲近自然,干嘛要搬柴火?赏一赏戏鱼池,泡一泡南温泉,崇盛禅院的竹林里打打坐,或者拄着拐杖,去试剑峰爬爬山,多自在!为何非要变丑呢。”

  不知怎的,行霈有时候就会叫她想起话本子里头的那个大唐和尚,而她就像那可怜的猴儿,一听他念叨,她就脑仁子疼。其实她和他一样,生性嗜美,喜欢美酒,美人,骏马,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但她亦不知为何,她爱这天地所有,却没那么像他一样,爱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