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拿着的是本《淮南子》,于她来说,的确是过于晦涩。他怕她整日在屋里闷着无聊,就提议道:“回头本王替你寻些书来吧。你喜欢什么?诗词,还是游记?”

  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没文化的瞎子。老实说,他说的她都不喜欢,诗词呢,美则美矣,但不如唱到歌儿里有趣。至于游记,比起拾前人牙慧,她更喜欢亲自去游览那些名川大河。但看他这样辛苦地在找话题,她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便说:“都好。”

  他看出她是真的乏了,担惊受怕了一早上,是该好好睡一觉。有他在,多半儿是睡不安稳的。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往外走去。

  婢子打起银条纱帐子时,带起一阵香风,和她身上苏合香的味道很像。清清淡淡,却又有种翠幌娇深的缠绵。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温柔乡总被称为英雄冢,大抵就是因为这份美好太过让人贪恋了吧。

  裴启旬果然让人送了好些书过来,在他看来都是极其浅显易懂的,她却能抱着打起瞌睡。他来看她时,只得哭笑不得地为她盖上薄被。

  淮河水灾一案终于落下帷幕,转眼间已是初冬。奕郡王府传来好消息,昨日傅云舒临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城澄很想去探望,但宫里老人有说法,说是孕妇和小孩子会冲撞。她就叫人送了一对长命锁还有亲手做的小衣服,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荣王在旁笑着看她,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她肚子圆滚滚的,像是个球儿,自己却跟个孩子似的,脸上满是雀跃的神色。他喜欢看她这样生动的样子,然而总怕她磕着碰着,早就叫人把屋内所有有棱角的家具物件能收则收,或者在尖锐处包上软布。

  “小心些。”他按着她坐下,禁不住问:“你很喜欢小孩子么?”

  “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面上的喜色却像潮水一般退却。

  “怎么了?”他不知自己哪处又碰到了她的逆鳞。

  城澄歪头打量着他,紧张地问:“你…不喜欢小孩儿吗?”

  荣王和她成婚之前已经老大不小了,竟然一个孩子都没有,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他没想到她会是在担心这个,但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在意他的想法,这是好事。“不是不喜欢,只是过去征战在外,没有精力去抚养一个孩子。”他说的是实话,裴启旬一直以为“养不教,父之过”,如果他不能亲自参与孩子的成长,那他就不配做一个好父亲。他也怕自己的儿女会被深宅妇人养歪,索性就一直拖着,直到如今。

  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非常惹人怜爱。他不禁笑了笑,温声问她:“可以摸摸你的肚子么?”

  她莫名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他温热的手掌随即覆了上来,轻柔而眷恋地抚摸着,像是对待稀世的奇珍。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她笑着说:“程太医说了,我这胎坐得稳,没那么容易掉的。”

  “不许胡说。”他温柔地责骂一句,没有半分力度。城澄吐吐舌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怕他了。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荣王殿下,其实对她很容易心软的呀。

  突然间,两人同时看向对方。荣王眼中浮现出惊喜:“他动了!”

  城澄笑着点头,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胎动了,只不过先前她一直疏远着他,裴启旬没这个机会亲身感受。

  他突然无比期盼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和城澄猜起是男是女。说起孩子的性别,她有几分敏感,正好趁机问他:“你一定很喜欢儿子吧?”

  他诚实地点头:“如果是儿子,本王可以亲自教他读书和骑射。”但如果是女儿,恕他生母早逝,又没有同胞的妹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女孩子相处。大概会无休止地溺爱,把她捧到天上去吧。

  她在他肩上轻轻一砸,娇嗔道:“哎呀,你不应该骗我,生男生女都一样的么?”

  这亲昵的举动叫他欣喜,裴启旬强自压抑住咧嘴傻笑的冲动,勉强维持住亲王的尊荣:“那你呢,你喜欢男孩儿女孩儿?”

  “喜欢女孩儿,但不想生女孩儿。”女孩子这一生太苦,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凡有一点自己的主意,就会为纲常伦理所不容。她看似活得潇洒自在,但背后受过多少苦楚,经过多少非议,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她庆幸自己有这样强大的心脏,但不想让她的女儿再经历一遭。

  他看她神色黯然下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宽慰道:“你放心,无论是男是女,本王都会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可有些时候,天命难违,即使尊贵如他,也有一些事情无法掌控。

第30章 公主

  第三十章公主

  寒冬腊月,朔风裹挟雪沫尽数拍打在窗栊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左右城澄又不出门,她不许人扫了她门前的雪,平白破坏了气氛。裴启旬纵着她,干脆给下人们免去这则差事,王府上下一片冰雪。

  书房里,裴启旬捏住笔管,压着宣纸批下宣谕。这几日他鲜少去往兵部,一则,漫天大雪,勾不起往外头走的兴致;二则,兵戎之事,咸决于荣府,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三则…城澄临盆,他放心不下,只想随时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狼毫轻重缓急,自有铁画银钩显露于纸上。银盆之内,炭火正旺,微有些许爆裂之声。待最后一笔落下,他随手将笔管掷入笔洗,清水晕染墨色,好似墨云翻飞,有吞噬乾坤之势。

  他起身走至炉边,轻拾火钳,放入一枚木块。不时有火星升起,而后寂灭。

  “王妃起了么?”他问身侧的南慧。

  南慧应了一声,他便拉开檀木红门,任由冷风扑面。适才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裴启旬将石青色的刻丝斗篷一裹,迈出屋子。

  屋檐下的石阶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雪层,靴子踩着青阶而下,半分没入雪内,将积雪由松软而踩实。他突然忆起儿时的乐趣——宫里不许有积雪,他就悄悄带着三弟去天一门前的空地上去踩雪。那一处甚少有人去,每次都会留在最后被处理。现在想来,应当是宫人们知晓小主子的乐趣,有意为之。

  他还记得三弟年纪小,却很贪玩,蹒跚地跟在他的后面,踩他的脚印。现今是绝不会如此了,他们都长成了不动声色的大人,朝陌路而行。

  他闲庭漫步,顺小道而行。几根枯枝之上的积雪因随手一拨,掉下好些落在肩膀上,也不拂去。一路顺手折了几只开得正好的红梅,到她小院门口之时,已成一景。忍冬连忙接过,插瓶蓄水,还贴心地拿去给城澄闻。梅花清淡,正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笑了一笑,起身要行礼,还没站起就被他按住。“没几天就要生了,你这是做什么?”

  “礼不可废,以后做了母亲,我也要教他皇家的礼节,自己怎么能不会。”她向来不耐烦冗杂的礼数,但她的孩子既然生于皇室,就不可以不顾这些礼节。是无奈,但却是必然。

  他拗不过她,倾身去看她写的字。她其实很聪明,他把着手教了几日,便写得有模有样,自己还上了瘾,寻了赵孟頫的帖子来临。她不学无术时,他管着,如今好起学来,他也得管着:“这么早就练字?歇着吧,别累着眼睛。”

  她刚想抱怨他好烦,秀眉突然深深锁起,整个人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紧张不已,但仍保持着惯有的冷静:“肚子疼?”

  她吃力地点头,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仰头喘息。他急忙将她搂在怀里,让她有个凭依。

  下人们早就知道这几天就是正日子,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不待主子吩咐,便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烧水的烧水,喊人的喊人。稳婆早已在府内住下,转眼间的功夫便已准备完毕。

  裴启旬亲自将她抱到产房里去,握着她的手守在一旁。早先底下人没料到这一出,产房里连个踏脚都没准备。

  哪有让堂堂亲王跪在地上的道理?南慧刚要劝,就得了她主子一个“滚”字。她管着王府也有几年了,一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也只得按捺住悲色,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城澄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刚才多半儿是吓的,毕竟是头一胎,是女人的生死大劫。她在他手心挠了挠,裴启旬附耳过去,就听她低声说道:“你出去。”

  他心头一震,眼底涌现处受伤的神色。他想坚持,可终究在她坚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得等在门外,听她痛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仿佛正有人在用钝刀子将他缓缓地凌迟。

  终于在日落时分,她拼尽力气,诞下一女。他终于忍不住,冲进去看她。只见城澄光洁的脸上满是汗水,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脆弱得像是新出胚的瓷器,他甚至不敢碰她,生怕她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城澄没有力气同他客套,只微微笑了一下,便陷入沉沉的梦境。

  小郡主的出生,让整个荣王府上下都是一片喜色。各宗室大臣前来送礼之人络绎不绝,都被拦在二门之外,没人来打扰她的清静。城澄现在的确需要静养,她以前不知道生孩子竟然这样麻烦,本以为生完就完了,谁知还要下奶、排恶露,疼痛的事情仿佛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尽头似的。好在孩子乖巧,又不用她亲自带,省下不少力气。

  小郡主满月的那一天,荣王府里一改往日的寂静,大宴宾客,意与天下人同欢。酒兴正酣之时,宾客们都吵嚷着要见小郡主。城澄便大大方方的抱了女儿出来,只见母女两个皆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惹得众人好生羡慕,连连向荣王贺喜。裴启旬只觉从未有过的满足,仿佛前半生的遗憾都被她们母女填满了一般。

  这一日本应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可是没有想到,一道圣旨突然打破了原有的和乐。

  几乎是从宣旨公公迈入厅堂的那一刻起,城澄心中便陡然间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果然,在一串冗长的说辞之后,皇帝的真实意图令他们心惊——他竟然想要收小郡主为养女,将她封为公主,接入后宫!

  城澄产后本就体虚,这会儿意外横生,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跪坐在地。

  她是不怕皇帝的。如果裴启绍在这里,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面和他对质。她不能让别人抢走她的女儿,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是他躲在了圣旨后面,用天子的身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陷入一片混沌。

  到底还是裴启旬冷静一些,他扶起城澄,与她一同叩谢天恩。起码做出个样子,在外人面前过得去。等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她窝在他怀里大声哭泣,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他怎么可以!”城澄恨得心头滴血,当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祉儿还那么小,还不会叫我母亲…他到底是有多恨我,才会绝情至此,将我逼到如此境地!”

第31章 别离

  第三十一章别离

  此时此刻,裴启旬心中的怒火和恨意,绝不少于城澄半分。然而他是一家之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他必须冷静下来,顶天立地。

  他将怀中女子的头发温柔的理顺,一面用帕子替她拭泪,一面低语:“傻姑娘,他不是针对你。祉儿是本王的独女,他将祉儿封为公主,分明是想拿她作质子。”

  她从没有想到这一层,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难道说,他还会伤害祉儿不成?怎么说,祉儿都是他的亲侄女…”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天家无父子,更何况叔侄。金枝玉叶说得好听,一步走错,便会成为明道皇权的牺牲品。

  他摇摇头:“既然要以公主之名迎入宫中,皇帝自然会给祉儿公主应有的礼遇。只要本王不反,她便安全无虞。”

  城澄立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双被泪滴洗过的眼睛清澈如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王爷,您是不会反的,是么?”

  这几年来,她一直排斥接触皇室中人,甚至抗拒得知天家的消息,好像这样就能忘掉自己荒诞的曾经。却没想到绕来绕去,她却成了局中之人,笼中之鸟,怎么飞也飞不出去,反倒越陷越深。

  说起来,她虽诞下他的子嗣,但他们还没有交心。荣王本不必完全同她交底。但为了不给他们夫妻间的未来留下隐患,他冒险地将自己此时的真实想法说与她听:“恰恰相反,本王现在就想领兵进宫,把皇位抢回来!祉儿可以是公主,但不一定就要是他裴启绍的女儿,不是么?”

  她只以为裴启旬说的是气话,连连摇头:“不,不行,你不能反…”

  他挑眉看她,眼底隐约浮起失望之色:“怎么,难道你还念着和三弟的旧情?”

  “我没有!”她气愤地辩解,“我还不是为你考虑!虽说你掌管着兵部,可现在能调遣的也只有一个通州大营。五万人马说多不多,皇帝只要调遣丰台大营和神机营就足以对付你!”

  裴启旬十分意外:“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你真当我是个傻子吗!”她被逼到极致,不再伏小做低。如同褪去蛹衣的蝶,绽放出原本应有的美丽。

  “你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候。可祉儿怎么办?三日后便会有人接她进宫,你可舍得?”他承认,他的确想反,但要做到万无一失,至少也要准备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二十年。裴启旬一直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最终胜利的人是他,那么就算是以十年磨一剑又有何不可呢。可是他没想过会遇见她,让他有了为之而拼命的理由。如果他的奋力一搏能让她不再伤心,又有何不可呢。

  城澄死命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仿佛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直到胸口已经疼痛到麻木,她才终于作出决定:“你不要做傻事,祉儿进宫,我们终究会有重逢的一日。你若谋反失败,我们全家都会丢了性命。”

  她突然冷静下来,还反过来劝他,令裴启旬惊讶不已。她不是个平凡的姑娘,于危机时更能体现出她的能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日复一日,他愈发为她着迷。

  夜幕降临,裴启旬让人燃了安息香,助城澄早些歇息。她却不肯睡,熬红了一双眼睛,百看不厌地望着襁褓中的女儿。夜已经深了,他仍旧陪在她的身边,没有离去的意思。想不到大婚之后他头一次留宿在梧竹幽居,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他心中没有庆幸,只有无比的悲戚。

  时光于弹指间逝去,三日期满,宫里一大早便来了人,称是迎接明娴帝姬。

  这三日间,城澄说服了荣王,也无数次说服自己。可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之时,她还是心如刀割,不能自已。

  眼看着她抱着襁褓不肯撒手,安福海不耐地板起了面孔:“王妃殿下,您这不是让我们做奴才的为难么?外头天冷,公主还小,经不起折腾,您快松手,让奴才们接公主回宫吧!”

  “再等一会儿。”她贪恋地看着怀中的女儿,苦涩道:“下回见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王妃说的这是哪里的话,逢年过节,宫中大宴,您总有能瞧见公主殿下的时候。”他见城澄不肯撒手,干脆上前试图抢过孩子。

  裴启旬原本一直在旁冷眼旁观,见安福海突然动起手来,立即毫不客气地捉住他的手臂,寒声道:“安公公这是做什么?”

  安福海好歹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在后宫的太监里头数一数二的有脸面,现在就这么被荣王钳制住,顿时大感颜面扫地。但碍于荣王威名,他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荣王殿下息怒,奴才也是奉旨办差啊。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只管进宫找皇上说去呀!”

  “狗奴才。”裴启旬反手将他重重一推,厌恶道:“这几日本王去了乾元殿几次,你不知道么?哪一回见到了皇上?”

  安福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天这么冷,圣躬违和,殿下理应体恤。”

  “罢了。”城澄站了起来,将孩子交给宫人。“你们走吧。”

  安福海喜形于色:“哎呀,多谢王妃。”脚底抹油,说着就要走。

  “等等。”城澄叫住他们,“这里有些衣服,是我亲手为公主做的,你们一并带去吧。”

  “这…”安福海为难起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公主所用服制,皆有定仪。王妃此举,怕是坏了规矩…”

  她失望地垂下眼睛,默然无语。

  等他们一行终于离开荣王府之时,也将她的心给一并带走了。不得不说,皇帝的这一步棋下得高明,一招便制住了她的死穴。她本以为他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断了的,却没想到裴启绍还能用这样无耻的方式,强行留在她的视线里。

  “他有六个女儿,四个儿子,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昭祉?”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仍旧怨怼伤心。

  “帝王之术,在于攻心。”他怜惜地将她搂入怀中,而她就像个木偶人一样,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以前他们总觉得看不透彼此的心,但此时此刻,两人只觉从未有过的惺惺相惜。悲伤、愤懑、无力…百感交集。这样的心情,天地间只有为人父母者失去幼子之时方能体会。

  “你放心。”他低声承诺,无比坚定,“本王一定会接祉儿回府,一定!”

第32章 奥妙

  第三十二章奥妙

  其实,荣王不是没有想过要“狸猫换太子”,只是那终究是戏文里的故事。皇帝这一道圣旨来得太突然,没有给他们留下准备的时间。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城澄说的没错,没有万全的准备,裴启旬冒不起这个风险。毕竟现在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为人夫,为人父。更何况上一回他察觉到荣王府里有皇帝的眼线,回府后彻查了一番,却只是查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杂役。如果他没猜错,现在的荣王府里,仍旧埋伏着皇帝的人手,而且就潜伏在他们身边。

  思来想去,也只有暂时委曲求全,等到羽翼丰满的那一日,再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好在他身边还有城澄,有她在,他至少不必再像从前一般孤寂。

  女儿被带进宫之后,一连好些日子,城澄都像是被凄风苦雨摧折过的花儿,没精打采地呆在房里,没有半丝生气。裴启旬日日去看她,然而他不会说多少开解的话,只有做实事。

  近日他得到一把良弓,谓之轩辕。书房之内,裴启旬轻摩弓弦,取出羽箭三支,张弦搭弓,只见箭矢若流星,若龙行,尽数钉入北墙,将悬挂其上的一道明黄钉死其上。

  “皇帝之宝”,怎敌轩辕之弓?裴启旬唇角微挑,耳畔但闻步子由远及近,是庄征入内跪禀:“启禀王爷,具折已上奏,收录于内府。”

  荣王微微颔首,心中不免有几分好奇,不知皇帝看到他这道折子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折子被压了整整七日,未见朱批。裴启旬思来想去,这不是件小事,还是亲自进宫探探皇帝的口风为妙。于是朝袍顶戴穿戴齐整,躬身入轿,一行进了宫。来到宫门候传时,天色仍旧蒙着一层灰。

  远方天际渐生白光,冬日的艳阳没有多少力气,不过徒有艳丽。好在这回皇帝没有叫他久等,很快便传进。大概这便是帝王之术,不可一味打磨,还要适当给一些恩典,叫臣子感激。

  荣王入得殿内,行礼如仪。皇帝很快叫起,他顺势起身,眸子不经意一瞥,细窥龙颜,满脸的疲倦。他干脆直入主题:“皇上,臣前月有折奏上,却未曾见到廷寄朱批啊。”

  裴启旬不知,此时皇帝面前摆着的那道折子,正是他亲手所书。皇帝一笑,目光又落在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之上——

  奏为恭报兵部整顿武备及铸造夷炮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向闻周公先有杀伐,而后有礼。然自宋明以来,渐成礼法,荒废武备,杀伐不用,致天道日衰,生民愈弱。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后世儒生皆以兵为讳,儒士皆以武为耻,然非子穷,乃卫灵所求者非君子之武道也。

  然何为君子之武道?必募勇以为兵,必去老而进新,必演武以自强,必裁撤以为精,不如此,以我国家,兵冗而杂,冗而弱,费饷则有余,御侮则不足。募勇以为兵,则授田以自耕,耕隙以练士。耕者无徭无赋,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去老而进新,则除病害以振奋,老而有功者,亦为费饷者,倘能剔除,则国帑亦或有余。演武以自强,则四时皆战态,春则练兵,夏则淌水,秋则狩猎,冬则乡射,使之愈演愈精,愈演愈强。裁撤以为精,则如河道壅塞,疏通为要,兵者不在多,而在精,我国家兵源繁复,兵丁冗杂,军制废弛,理当裁撤,以为精锐。边防要地,宜别设屯卫,以驻久练之兵,若沿海沿江之水师,亦宜别设,非农之可以兼为耳。此四者行之不断,方可期天威永驻,外夷不侮。

  数兵之中,火器为精,火器之中,夷炮最强,能一毙多命,其声若天雷,其光若天火,贼闻胆寒,亘古以来未尝有此最上之器。先帝以为利器,铸之大内,自前岁草拟图纸,着沙俄工匠造办五百门,已完工三百门,尚缺二百门,抵用三千两一门,尚缺六十万白银,请旨拨款,以为公用,已拟送户部知道,具折谨奏。

  臣荣亲王领兵部尚书衔裴启旬

  延祚二年一月十八日1

  通篇大论,有理有据,归根结底,不过两个中心要义:军中人员调动,还有要那六十万两白银。

  神机营也就是火器营,原先便是由裴启旬统领。去岁新帝登基,忌惮其势力,故而收回,由皇帝直接管辖。然而皇帝日理万机,军中事宜,自然不及荣王了解详细。如今他掌管兵部,提出的这些建议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荣王的折子,皇帝早已看过,却故意压了几日没有批。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压着裴启旬。亲王之位,兵部尚书,手底下还掌控着一个通州大营。这一项又一项的尊荣,皇帝不介意给。可他想让荣王知道,什么是为人臣子的道理。裴启旬虽为兄,但归根结底他才是皇帝。

  军中事务,仍属他辖,只要合情理,这折子皇帝会批。只是什么时候批,和同一批送进来的折子相比,早几日,迟几日,都是皇帝说了算,容不得臣子质疑。

  皇帝嘴角微挑,道:“许是折子多,压着了。荣王放心,你的折子,朕一定会批。”

  裴启旬今日来,便是为了探测圣意。不过除了这道奏折的命运,他还看出点儿旁的意思来。于今之言,圣上一则在用着他,二则在防着他。防着也好,防着便能走一步,惊一路,岂不是更有乐趣?

  至于去月之折,人员调动,布防更变,个中奥妙,自是不必言说。荣王微微一笑:“臣只是觉得奇怪,往日折子往往速批,怎么这回…臣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担忧皇上太过操劳。圣上虽是天子,但亦是凡人。若是累了,歇歇也无妨。”

  至于皇帝的承诺,似嘲似讽,似劝似慰,颇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多说则多错,裴启旬没有多言,说完事情便告了退。

  回到府里,裴启旬心情不错,直接往城澄的小院走去。近日他常去陪伴王妃,南慧已经叫人把梧竹幽居的西配殿腾了出来,用于置放一些荣王日常所需的物品,也省得下人来回折腾,取他要用的东西。

  荣王喜欢清静,不喜欢下人呼来唤去,大声通传。他立于檐下,伸手将木门缓缓一推,便径自进得房内。

第33章 暖香

  第三十三章暖香

  冬日惫懒,城澄窝在房内,许久不曾出门。他进来时,她正抱着个暖炉,窝在炕桌前画画儿。不为陶冶情操,只为解闷儿。

  这荣王府里主子少,下人也少,空空旷旷,有时候静得吓人。起初她难免有几分不习惯,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她渐渐和裴启旬一样,对声音极其敏感,一点点响动都会敏锐地捕捉到。

  房门并不算老旧,然而自外推开,还是会发出轻微声响。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向门口看去,那人挺拔而修长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落在视线之中。她握笔的手一顿,一幅即将完成的小像,就这么毁了。

  心脏突然错跳了一拍,城澄赶忙搁下手中的笔,将那团纸窝了,随手丢到一边。她作势直起身,也没下地,只道一句:“王爷,您来了。”

  屋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推开木门,却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暖气铺面而来,将雪子化掉不少,继而渗进衣内,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打量着这房内。

  透过一扇樱草色的刻丝琉璃屏风,他看见她在炕上坐着。数月下来,面容仍旧如未嫁时娇俏,唯独性子似乎沉稳了些,不知是变故所致,还是书本熏陶?

  他解开斗篷,自有下人过来伺候。等换完常服,他走近她,在暖炕上坐下,就近从木隔上取下几卷书:“这些书都看完了?”

  他打开绀蓝色书箧,取出其中几本,信手翻了翻。这些都是数月前进上来的,在她这里倒是放的格外好,几乎能与新书媲美——不,准确地说,这就是一堆新书。

  听他提起书,城澄不由有点儿脸红。先前他怕她无聊,就像夫子一样给她布置了不少“课业”。可看书这种东西,就应该是兴之所至,兴趣所然,读起来才觉得有趣。他给她寻的那些,实在是太过晦涩了。

  她颇为苦恼地支着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完封皮了。”

  她的话落在耳里,他翻书的手不觉一顿,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终究只是如平日那般挂着浅浅的笑,并不显露多少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