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来这里的书,在他看来已是最为浅显易懂的了,未曾想她仍旧只看了封皮。罢了,看来凡是和经史子集沾边的大道理,在她这边都难逃沦落冷宫的命运。下次得叫庄征购些笔记小说,野史杂论方是。

  他虽这样想着,但心中难免仍有几分意气,想给他的王妃肚子里头增添一点墨水。既然她不看,那他便督促一番试试。反正他们小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吗。

  他挪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将《左传》翻到第一页,放在桌上。火盆子烤着适才微微有些湿的衣袍,这时候已经干爽了不少。他的声音也温软起来,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念念。念好了放你假。”

  一听说能放假,城澄顿时双眼发亮。她终于可以出府了么?可等眼睛在他递来的那本书上一扫,她顿时又灰心丧气起来。哦,左传,一堆老头子的故事,与她何干呐…

  她心里头这么想着,碍于荣王“淫威”,却也只得乖乖地凑上去看。结果只瞧了几眼,她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赶忙捂住嘴,心虚地抬眸觑他一眼。好在裴启旬的目光似是落在自己的衣袍上,并未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她松了口气,念道:“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公及…及…”

  万万没想到她在第一行就卡了壳,城澄丢脸至极,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指着那个“邾”字问他:“这个…这个字念啥?”

  待她细心读书的时候,他的眸子扫过她的脸庞,看那委屈的小样子,心里必定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鼓着腮帮愁眉苦脸的样子,都是那样的撩人心弦。他想起将她绑来王府的那一天,她问他为什么非她不可。其实也不尽然,离了她他照样能活,只是有她在,日子会更有意思一些罢了。

  没几个字入耳,她就已是磕磕碰碰,一句话非得念成两句话不可。

  他轻轻笑了笑,想起小时候。《左传》大抵是在上书房念书时夫子逮着自己背的,那时候老夫子总是摇头晃脑地讲这些孔孟之道,仁义礼智,若他们背不出来,就得在孔子牌位前跪着以示惩处。彼时有兄弟,有情谊,陪跪也是一道,一点都不觉得苦。如今呢,别说孔孟之道,兄弟之谊早已荡然无存。

  窗外朔风正紧,入得耳来,似有鬼魅嘶喊。听得一句“这个字念啥”,裴启旬方是从悠远的记忆中回神。眸子微微眯成一条线,瞧得页面,估摸着她大抵是念不出来,遂是言道:“邾。”

  不及她说话,他又问道:“之后便是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你且看看,我是郑伯还是共叔段?”

  和他相比,她读书不多,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那么有名,她想不知道都难——郑庄公和共叔段兄弟两个,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郑伯故意纵容其弟,令其骄纵,生出谋逆之心,继而对其打压。

  他问城澄,他是郑伯还是共叔段,这个问题问得似乎有些过于直白,叫她有几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要说他是郑伯,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却是裴启绍。要说他是共叔段——兵败,客死,似乎太不吉利。她想了想,故意装傻:“唔…应当是郑伯吧?”顿了顿,添一句原由:“毕竟您年纪大。”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叫他还能听见炭盆燃烧时发出的那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亦如爆开在心头的一阵笑意。他在人前向来是矜贵而庄严的,此时也只能告诉自己,他没笑,此时断不能出去笑半天再进来。

  他只能微微侧首,含笑看着她。这是呆蠢还是大愚若智呢,他愈发猜不透了。避重就轻,这般熟稔的手法,倒叫他微微吃了一惊。也不去管那些书,裴启旬径直走到她跟前。炕上就这般大小,他的身子拦在炕沿之上,便将她笼罩在一片小小的天地里。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眸子盯着她的眼睛。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水眸清澈明亮,他承认,的确令他怦然心动。

  他似乎是提高了一些声音,但也不过是些许起伏,仍旧沉住了气:“对,本王年长,因而本王更有资格去坐定这江山,你懂吗。”

  上一回女儿被夺,他还可以推说是冲动,但这一回将谋反的心意这般直接地坦露在她面前,裴启旬也不是不紧张的。像是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一般,也不管城澄究竟愿不愿,他突然低下头,吻上了她的薄唇。

第1章 .1

  第三十四章交心

  她已尽量小心翼翼,试图避开敏感话题,但他终究不是那般好糊弄之人,到底还是动了些气。这气,不知是对她的“糊涂”,还是对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的皇位。

  说话间,两人间距离突然拉近,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霸道,强势,不容置疑。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城澄紧张至极,心脏骤然收紧,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她的唇瓣一如他想像中的那样柔软,好像水做的一样。可天下至柔之物,莫过于水。古人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大抵便是这般道理。他太贪恋这份美好,舍不得分开,也不想分开。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但觉发香攒动,让人不自觉地闭上眼,沉迷其中。她既然为他的王妃,他自然吻得——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然后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推阻,最后却只是抓住了他有力的双臂。

  她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城澄,他是你的丈夫。所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肆意掠夺,尽她所能,也给他些许回应。直至几乎喘不过气,她才哀求似的轻唤:“王爷…”

  她仍是不自觉的动弹,好似一昧的想要挣脱,又好似不愿放开。只不过他的力道要远胜于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她便动弹不得。自唇边吻向耳根,自心动渐入难耐。此时的城澄仿佛鲜妍的花儿,承载着清甜的露水,待他采撷。

  他不明她的心意,城澄却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敞开心扉。虽是出身风月之人,却并非生性水性杨花。不过短短数月,要她全心爱他,还是太过勉强。但如今,木已成舟。她想试一试,和他一起好好地走过这一程。

  荣王虽不懂女人,但并不迟钝,她在抵触自己,他很快就发觉,心中不免有几分丧气。手上动作缓慢几分,但并没有停下。轻褪腰封,只留下薄薄的一袭中衣。他苦笑着在她耳边低语:“本王又不是虎豹狼豺,有这么害怕吗。”

  他不是什么虎豹狼豺,甚至还时常是副笑模样,可事实上他远比豺狼虎豹来得可怕。当然这话,城澄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激怒他,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屋内烧着地龙,燃着银炭,按说并不算冷。可能是因为紧张,她的双手都凉得跟冰一样。她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手搂住他颈,似是撒娇:“我冷…”

  他有些意外,心里却受用得很,柔软的一塌糊涂。玉肌微露,皓齿相依,指尖触碰之际,的确能感觉到一丝寒意,与这温暖的室温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稍加猜测,就知这是心里极其紧张造成,犹如自己领军遇上大敌,看起来再镇定,内里也会冒出涔涔冷汗。

  他心生怜惜,因而逐渐放慢了动作,不再紧紧扣住她。用绒毯裹紧了两人的身体,用自己的躯体温暖着她。

  他不是柳下惠,又禁欲已久,自然想要。只是她轻颤着,仿佛羽翼还未丰满的鸟儿,他在逼着她坠下悬崖。他舍不得勉强她,只有将她抱在怀里,逐渐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过,就算只是到这一步,于他们而言也是进了一大步。她就停留在他怀里,这个认知让裴启旬感到欣喜。若在以前,这都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他不明白,她这样柔顺而美好,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她呢。她搂着他的手指,好像生出了无数个无形的小钩子一样,紧紧地钩在了他的心上。他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和侧脸,低声道:“别怕。本王不会伤害你。以前答应你的事情,现在仍旧作数。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本王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城澄轻轻点头,心头涌过复杂感受。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注定会是孤身一人,从不曾想过会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丈夫,会有一个家。

  人性大抵若此,如果从未拥有便不觉得什么,一旦有了一个温暖的依靠,就再也不想失去。她的双亲皆已过世,女儿又被皇帝夺走,她的家人,便只剩下他。此时此刻依偎在他怀里,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他,所以才听他的话,而是她实际上与裴启旬需要她这个妻子一样,她同样离不开他。

  他总是叫她别怕,城澄却畏于他的深不可测,相处时难免处于恐慌。既然他已经敞开心扉,将那样重大的心事吐露给她,城澄投桃报李,也和他说几句真心话:“那您以后,能不能别总是笑?很多时候,您明明都不想笑的…”

  世人皆言荣王无忧,时常都挂着欣然的笑意,又有人说,荣王乃笑里藏刀,该是敬而远之。裴启旬向来不大介意旁人的看法,两种说法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不过在他面前,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说他。他有些好奇:“为何呢?”

  “生气的时候笑,喜悦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也在笑…我觉得您很累,甚至比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要累。”有时候,她甚至有些心疼他。可她知道,他不需要一丝别人的同情或是可怜。像他这样胸怀天下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共同前进的同伴,而不是哭哭啼啼的拖累。

  就像他刚才那样大逆不道的言论,旁人听了或许会唯恐避之而不及,可她恰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点。她是他的王妃,理应是可以和他分担一切的女人。以前她总觉得是被迫,可现在长久地相处下来,倒不觉得他是个坏人,起码对她不算坏。更遑论女儿被人夺走,他们有了共同的牵绊和共同的敌人。她不该再那么抵触他了。

  城澄抬起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低低地说:“未知则生畏,我只是,想知道王爷您在想什么而已。”

  他禁不住笑了,抓起她的柔荑,放在唇边轻轻亲吻。“好。”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他想让她卸下心防,自己却不脱下面具,怎能换来她的真心呢?

  城澄的书没念好,但他还是给她“放了假”,带她出府游玩。她本就是驰骋于天地间的马儿,是他强行拘束了她一年。这会儿重回“草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多日以来的阴郁仿佛一扫而空。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超出自我的想像,有些以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儿,就算一时过不去,也终究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她心里仍惦记着女儿,但已经逐渐从愤恨中走出来,总归是一件叫人安心的事情。她很娇弱,但并不脆弱,与从小便顺风顺水的女孩子相比,蒲柳一样的姑娘生命力反倒更加旺盛。

  她闹着要和他赛马,这是她由来已久的心愿。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亲,城澄估摸着是想逃掉。这会儿安定下来,大概只是图个爽快。

  他痛快地答应下来,只是比赛之前,免不得叮嘱两句:“你太久没有上马,别跑得太快,注意安全。”

  她应了一声,扬起马鞭,如同离弦的利箭般瞬间便冲出去好远。一身赤色金丝凤纹斗篷迎风飞扬,如同翩跹的蝴蝶,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并非刻意让她,只是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方夹起马腹,扬鞭追赶。

  她本以为自己领先,还有点小小的自得,谁知不过须臾之间便被他追上。两个人并肩驰骋一路,他显然是在刻意等她。城澄觉得没趣,率先放慢速度,让马儿慢慢地在草场上遛着。

  “不比了?”他问。

  她扁了扁嘴道:“愿赌服输,什么条件,你说吧!”

  两人比赛之前就约定好,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裴启旬早就想到自己会赢,所以说起自己的要求时,简直是张口就来:“你不是很会唱歌么?在荣府里倒是从未听你唱过。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不妨唱上一首听听?”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平日里那么严肃的一个人,竟然想听自己唱歌。她还以为他除了打仗和看书,就没有什么旁的兴趣呢。如今看来,她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倒是存了不少偏见。

  “这里风太大啦,”她说:“等回府吧,我可以一面唱,一面奏琵琶。”

  他说好,见日头渐高,就带她去吃中饭。城澄本是个极爱享受生活的,京城里的大小饭馆都混得门儿清。可她几乎一年没出来,好多地方都换了招牌。又思量着荣王的身份不适合吃小摊,一时不知去哪里是好。

  裴启旬见她为难,就提议道:“去得闲居如何?”他隐约记得她和傅云舒来过这里,据说她很爱吃得闲居的酒菜。

  她正难以决断,听他这么说便立即答应下来。

  到了熟悉的地方,她不免想起故人,就问他可不可以去看望云舒。他现在对她已经放心很多了,可傅家和奕郡王毕竟都是保皇派,与荣王不是同一路人,不知裴启旬肯不肯冒这个风险,放她这个还没有完全收心的王妃去对手的地盘。

  他说“进去再说”,谁知刚进门,他们就迎面遇上了两个故人。

第34章 .1.1

  第三十五章吃味

  什么叫尴尬?在酒楼门口,偶遇一年未曾见面的至交好友和他的夫人,这算不算尴尬?

  反正此时此刻,城澄只想找个门缝钻进去。一年前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嫁人,还拒绝了宋行霈的求婚。现在却言笑晏晏地和身边这个男人在一起,还为他诞下了子嗣。什么叫说脸打脸,说的就是她吧。

  初春的天气,恻恻轻寒。城澄穿得单薄,裴启旬怕她冻着,便揽她入门,笑着同长公主寒暄。

  这是城澄头一回见长公主,她穿着身宝蓝色的灰鼠皮袄,自有身为公主应有的雍容。但她却并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看起来很是和气:“大皇兄好久不见!这位便是嫂嫂吧?早闻皇兄金屋藏娇,不轻易叫外人瞧见。怀怡一直不敢叨扰,倒是失了礼数,今日方才拜见。”说着便是对城澄一礼。

  城澄连忙侧身避开,只受了个半礼。她弯了眉眼,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长公主客气,回头若得空,不妨常来府上坐坐。”

  长公主从善如流地说:“那怀怡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城澄笑笑,正不知说什么是好,就听身旁的裴启旬问道:“你们这是要走?”

  “是啊,真是可惜,要是皇兄来得早一点,还可以和驸马痛饮三大白。”长公主说着便眸光轻柔地望向身侧的宋行霈,又看看荣王,“小时候皇兄不是总说,将来哪家的小子要娶怀怡,就得先过皇兄这一关么?去年皇兄绕过了他,但这一顿酒定是少不得的。”

  “皇考仁慈,临终前还惦记着咱们兄妹几个的婚事,你我还有老四,去岁成亲都太过匆忙,倒是为兄疏忽了。”他对长公主歉然一笑,又望向行霈,好像从来不知道他和城澄的关系一般,陌生又客气地说道:“改日可要与驸马一叙。”

  宋行霈沉默多时,这会儿才恭敬回应:“荣幸之至。”

  “好啦,皇兄,你们快进去吧。这会儿才用午膳,可别饿着了嫂嫂,那便是怀怡的罪过了。”长公主扯了扯行霈的袖子,温言道:“我和望之就先回去了。”

  荣王一点头,长公主夫妇便相携离去。

  他们走后许久,城澄都没有开口说话。直至两人在雅间里落座,他已点完一桌她爱吃的菜,她还是沉默,与方才在马场上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感到憋屈——莫名的憋屈!她说她与宋行霈没有男女之情,那如今这又算什么?只是见到他与怀怡在一起,她便这样难受,连话都不肯和他说一句,笑脸也不肯给他一个,当真全然不顾他的感受么?她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这边裴启旬的内心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那边城澄的心思却全然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年没见行霈了,刚才顾忌着长公主和荣王,她连正眼都没好好看他一眼,更别提问他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了。他过得应该很好吧,长公主看起来很好相处,出身尊贵又知书达理,应当是个很好的妻子,她为好友感到欣慰。

  对了,她听到长公主叫他望之。望之是他的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叫,看来长公主和行霈关系很不错。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他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在当是释怀了。这样很好,她也是一样,人都应该朝前看,总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在她发呆的时候,小二已经上了满桌子的菜。荣王很少来外头的酒楼吃饭,得闲居的老板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长公主夫妇。见他们相识,便知道这一对也是贵人,不敢叫他们久等,忙叫几个大厨拿出看家的本领,紧赶慢赶着上了菜。

  她很久不出来玩,活动了一上午,早已经饿了。见饭菜上齐,她便对荣王笑了一笑,开始用饭。她最爱喝得闲居的火腿鲜笋汤,汤鲜味美,别家都没有这个味道。一连喝了一碗半垫了肚子,才开始夹菜。

  这回城澄才吃了几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裴启旬一直盯着她看,自己却没有动筷。她以为是他挑食,嫌外头的饭菜不干净,就劝了劝:“王爷不习惯在外面用饭么?多少吃一些吧,中午不吃,怕是要伤胃的。”

  她在关心他,这让裴启旬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但他心里头还是老大不痛快——她也太迟钝了一点,竟然还没有看出来,他是在同她置气么?

  “不吃。”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赌气地说:“自家媳妇的魂儿都被野男人勾跑了,本王还吃的下么!”

  城澄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荒谬至极:“您说什么呢?”

  “本王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他秉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不想说得那么明白。说到底他这样在意,丢的都是自己的面子。他才不会那么傻,将自己的自尊心全部丢给他们践踏!

  她这时才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他生气的点,她实在不能明白。明明刚才她连看都没正眼看宋行霈一眼,更别提和他说话了,怎么就叫裴启旬这样不高兴呢?于是她为自己辩解:“可我都没有同他说话呀。”

  “你们明明认识,还那么熟稔,为什么不说话?”在他看来,这反倒是他们两个心虚的表现。

  城澄讷讷道:“哎…这不是一年没见了嘛。也不想叫您和长公主误会,这才选择避嫌。哪里知道您还想了那么多呐?”

  他被她怼得微微红了脸,矢口否认:“谁多想了?你们怎么样,本王根本不在乎。”

  原本城澄还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这一句,却明显是在欲盖弥彰。她终于明了,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王爷,您该不会…是在吃味吧?”

  “胡说什么!”他有些恼了,当真有掀桌的冲动,但想到城澄饿了一上午,才喝了一碗汤,吃了两口菜,肯定还没吃饱,便又强行忍了下来,拿起筷子闷声道:“吃饭!”

  她笑得更深,听话地拿起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扫他一眼。见他始终盯着眼前的那道菜夹,就用公筷给他夹了两块酒醉鸭肝。

  他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说话却犹然带着些许脾气:“你总看本王做什么?好好吃饭!”

  “好好好。”她连声应了,果然专心吃起饭来。许是头午跑了马的缘故,她胃口不错,不声不响吃下去一大碗,倒叫他有点刮目相看。

  “怎么光吃,不见长肉呢。”他看着她仍旧单薄的身形,一点儿都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只觉得是他荣王府的过错,没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城澄笑说:“我从小就这样,消化不好,吃多少都胖不了。在河间的时候,有时风沙极大,他们都说我不顶事,风一吹就要被吹跑了。”

  她难得同他提起旧事,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一块温润的美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禁不住好奇:“他们?除了你和宋行霈,还有旁人么?”

  她轻轻横他一眼:“您以为呢?行走江湖,就我们两个孤男寡女么?”

  “可是你们最为要好,本王还以为…”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城澄问他以为什么,他也不说。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已经想起了那段逍遥自在的岁月,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既然他有几分兴趣,她便主动同他述说起来:“其实,我和行霈虽然都是先下江南,再北上大同,但我们认识是在河间。我在江南流连了两三年,那个时候,我是不认得他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一直在绕圈。我去金陵,他便去临安。等我到了临安,他又去钱塘。兜兜转转三年,都没有见过彼此,大概也是没有缘。”

  他听得入了迷,不禁追问:“后来呢?”从她回京的那天起,裴启旬就叫人打探她的行踪,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可城澄离开京城的那六年,就好像脱缰的野马回归草原,完全地隐没在了芸芸众生里,几乎查不出一点痕迹。他不是不好奇。爱一个人,总想了解她的全部,即使是裴启旬也终究不能免俗。

  “后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年肃宁大旱,灾民流离失所,抢走了我身上的银钱。遇见行霈的时候,正是我最狼狈的日子。身上没有干粮,也没有钱。饿了三天,瞅见一个人穿得人模狗样,就向他装可怜。行霈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带我去了临县。我记得是去了一家小吃店,我一共吃了三个驴肉火烧,一大碗饸饹面。”

  他不知道饸饹面是什么,但听起来她的胃口果然不小,光看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说来,他还救了你一命。”荣王说这话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酸,“好一个浊浊尘世里,翩翩佳公子。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对宋行霈动过心么?”

第34章 .1.1

  第三十六章在乎

  碧窗之外,阳光稀薄而懒散。窗扉半开,隐约有清风入室,带着料峭的春寒。不知何时,流云蔽日,忽然下起了嗒嗒的小雨。行人走过,将青石板踩得黏黏腻腻。他们上午是骑马去的京郊,这会儿子落了雨,南慧便进来询问,是否要回府传轿。

  裴启旬说“不必”,让她就近去买把油纸伞来。南慧领命,正欲退下,却被城澄唤住:“你路过楼下,顺便叫小二上壶酒来。”

  他眉心微皱,全然被她看在眼里,赶忙娇声哀求道:“我都多久没碰酒了,您就让我喝几杯吧!左右被这雨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呢。”

  他叹息:“就没见过你这样嗜酒如命的女子。”

  她笑:“那是您没见过我娘。她打六岁起偷喝曾祖的药酒,七八岁时,便能与外祖对饮。听说怀我的时候,她馋得厉害,还趁着爹爹不备偷喝了好几回呢。”

  他现在终于知道她这荒唐的性子是像谁了:“你娘不知道怀孕的时候不能饮酒的么?”

  “知道,可是控制不住啊。”说话间小二上了酒来,她媚上非常有一套,见荣王脸色不大好,就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才迫不及待地闻自己杯中的酒香。

  裴启旬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却不急着喝,只是好奇地问她:“那你娘偷偷饮酒,没有影响到你的身子么?”

  “怎么没有。”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病。”

  她说得一本正经,裴启旬禁不住笑了:“还算有自知之明。”见她喝得急了,他连忙按住她倒酒的手,“慢点,刚用了膳,还饮得下么?”

  见她点头,他颇为无奈地夺走酒壶,严格控制着她倒酒的次数。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提心吊胆地问她:“怀着祉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喝酒?”

  她哀怨地看着他:“当然没有,您看得那么严…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就算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啊。”

  其实呢,城澄藏着没有说。有一回谷雨回家吃她弟弟的喜酒,带回来一壶剩下的女儿红。她老远就闻见味儿了,跑到婢子当值的耳房里对谷雨威逼利诱。谷雨磨不过她便从了,可城澄虽贪嘴,到底知道轻重。拿着那壶女儿红,只是闻了半天,最终还是还给了谷雨,没有像她娘那样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听到她的回答,他松了口气,但还是将信将疑:“真的?你可别试图蒙混过关。”

  她连连点头,又悄悄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日头逐渐西斜,裴启旬估摸着南慧就要归来,只得硬着头皮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还没说,你和宋行霈?”

  刚才突然落雨,被南慧进来打了个岔。已经到她嘴边的话,就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有些意外,荣王向来不是多言之人,最讨厌同一句话说两遍。此时竟会重复发问,看来是当真在意。

  “啊,我和行霈。”她认真想了想,仔细将回忆搜寻了一遍,最后告诉他:“行霈这个人,对我脾气,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他很想顺势问她,那她喜欢的究竟是哪一款,是三弟那样的男人么?可是话在嘴边绕了个圈,最终却只是沉默。

  窗外,乌云低压。屋内,气氛也陷入一时的低沉。

  她看出他有话憋在心里,大概还是不信她的,赶紧主动坦白:“不过有一点无可否认,我曾经很依恋他。这是不对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将军肚里能撑船,别计较我从前的小心眼。”

  他被她说笑了,这姑娘上一阵儿就犯起油嘴滑舌的毛病,大概还是被宋行霈那厮带坏的。他早就偏了心眼,一门心思相信她原本很乖,若是哪里有什么问题,也全都是旁人带的。歪风邪气使然,与她何干?

  “本王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他的眉眼舒展起来,如同朗月清风,画中的仙。

  她见他脸色转霁,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有,只是不想叫您误会。我这人出身风月,不重男女之防,给王爷丢了脸,是我的不是。”

  “不许这么说。”其实他多少知道些,她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就算父母宠爱,还是教了她一些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的生存之道。譬如,与男子结交,利用女人的优势,换取他们的垂怜。于她这样的孤弱女子而言,这样做的确可以得到一些保护,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是,也会摧毁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名声。

  她吐吐舌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楠木螺钿云腿细牙桌边。就算有他看着,一壶酒也很快就见了底。她微微有了些醉意,浑身没有骨头似的,懒得像只困顿的猫儿。

  裴启旬不禁轻抚她的头,温声低言:“本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要你心中磊落,与男子有所往来也未尝不可。只要你记住,你是本王的王妃。”

  “王妃”二字,他说得很轻,却有千金之重,已成她今生的烙印,逃不掉的枷锁。

  她轻轻应了一声,竟然缓缓合上了眼。他无奈地看着她,本想和她雨中漫步一番,谁想城澄竟然这样不解风情,就这么睡着了。

  不久后南慧进来复命,呈给他一把二十四节竹骨伞。裴启旬摇摇头,南慧眸光扫到他怀中的城澄,立即明白过来,赶忙又去叫人赶马车过来。

  她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从被他抱出酒楼,到回到王府,一路上都没有醒来。他亲自将她安置在塌上,待忍冬替她除去鞋袜,他便在床沿坐了下来。

  她睡着时很安静,恬然无思,如同新生的婴孩。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她依恋过宋行霈。他突然有些羡慕宋,怎样才能成为被她依恋的男人呢?这话他实在问不出口,只能以自己理解的方式,试图做她的依靠。但愿他选择的方式,她不会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