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澄搂着他的脖子,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她刚刚睡醒,鼻息暖烘烘的,让他脸上发痒,却又舍不得躲开。

  他不满足于她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凑过去要亲她。城澄嫌弃地躲开:“先去洗澡!”

  裴启旬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虽然未曾亲自动手杀敌,但到底沾了一身的血腥气。此时裴启旬心情大好,也顾不得和城澄闹脾气,把她打横一抱,就往密室外走去。

  城澄在他怀里瞪着眼睛说:“你抱我干嘛呀?我自己会走!”

  他不假思索地答:“本王怕你跑掉。”

  城澄好笑地说:“怎么会呢!”

  忽然之间,她的笑容消失殆尽。因为她看到裴启旬那双清潭一般的眼眸里,突然染上浓重的悲伤之色:“城澄,昭祉就要回来了。”

  城澄不解:“这是好事呀,难道你不开心?”

  荣王沉默少顷,低声道:“本王怕你带着她,一走了之。过去只是暂时失去昭祉,可本王不想她回来后,却失去你们。”

第79章 渐行

  第七十九章渐行

  风雪之中,城澄长久地沉默。她叹息一声,埋首在他怀中:“对不起。”

  她不肯承诺,只是道歉,让裴启旬不由心中一慌。她明明就在他怀中,却好像流沙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俯首亲吻她的鬓发,无限温柔。裴启旬不是不想让她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不忍心逼她罢了。反正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他已经用了七年的功夫,又哪差在这一时呢。

  不过让他们很是意外的是,夜幕降临,昭祉仍没有回来。城澄焦急不已,裴启旬好不容易安抚住她,打发了好几拨人去问,最后得到的答复都是,昭祉不肯回来。

  “怎么会?”城澄无法相信,“明明年初的时候,她还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莫不是我让她在人前叫我伯母,伤了她的心么?”

  “稍安勿躁。”裴启旬按住她的手臂,分析道:“八成是妍嫔那边的问题。”

  “殿下所言不错,”庄征道:“妍贵嫔病重,公主为尽孝心,不肯回府。”

  城澄意外道:“妍嫔…病重?”她转眸看向裴启旬。

  他摇摇头,表示无辜:“不是本王所为。”

  她放心地松了口气,据她所知,这次荣王能够这么顺利地攻进皇城,妍嫔青梅竹马的表哥出了很大的力气。虽然他只是个品级不高的门千总,但却拥有掌管一处极为关键的城门的权力。起事之前,荣王以妍嫔为饵,诱他合作。事成之后,荣王若再取妍嫔性命,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些。

  好在他说此事与他无关,他既然说了,城澄便选择相信。

  “昭祉这孩子像你,重情义。”裴启旬看她不说话,还以为城澄在忧心昭祉,如是劝她。

  城澄勉强地一笑:“既然如此,明天我进宫,去看看她们吧。”

  他有心劝阻:“宫里现在…还不方便进出。”

  “我也不行么?”她抬眼看他,一双猫儿一样的杏眼,澄澈如同清泉。

  他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本王陪你一起去。刀剑无眼,本王怕伤到你。”

  她心满意足地笑,窝在他的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儿。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没进宫,一大早便有消息传到王府,说是昭祉马上就来。裴启旬将她带到梧竹幽居,就又出府忙碌,城澄满脸喜色的迎昭祉进屋,昭祉的脸色却是悲喜难辨:“母亲,我回来了。”

  因知女儿要回府,城澄一早上就带人准备。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荣王府里向来清净,只有她与荣王两个主子。昭祉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随时都可以入住。但阖府上下还是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从门丁到护卫,从丫鬟到厨子,人人皆打起精神,迎接摄政王唯一的女儿回家。

  现在她终于归来,仍唤她为母亲,语气却不复昔日亲热。孩子渐渐的大了,在昭祉最黏人的年纪,陪在身边的人却不是她,想来疏离也是应当。早先曾设想过的事情,如今应验后,心里头却还是空落落的疼。城澄强打起精神,温和地笑:“回来就好,就在你原来的屋子住下吧,我都叫人打点好了。”

  “不必了。”城澄话音方落,昭祉首先想到的,竟是回绝。

  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当朝摄政王唯一的女儿,这些足以羡煞旁人的尊贵身份,却是来的不清不楚。一想到昨日妍嫔拖着病体告诉她的那些事情,昭祉就感到心中一阵阵发寒。原来她的所有委屈,所有不幸,竟都是来自她的母亲。

  荣王府,这个她曾经日日在皇宫最高处观望的地方,这个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真正见到了,才发现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并非看不出城澄眼里的失落,只是昭祉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都不能回家,在她终于强迫自己承认她的家在储秀宫之后,在她想把以前放不下的都当做是一场梦的时候,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坦然接受了这些事实的时候,城澄竟说要接她回来。

  接她回来的方式就是,囚禁她的养父,毒害她的养母。这究竟是要将她置于何地,将养她多年的父皇母妃置于何地!

  昭祉忽觉有些可笑,太多事情,哪怕错过一分一秒也算迟。

  “母…妍娘娘一个人在储秀宫,祉儿过夜不归,她会担心。”

  她在宫里还有牵挂的人,她想回去陪她。这后半句话,昭祉没忍心说出来。毕竟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昭祉说完这话,两人一时间忽然无言。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城澄仍旧有些僵硬地笑着,指着桌子上天不明便开始准备的茶点,笑吟吟道:“先不说这些,过来坐吧。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点心,就一样做了一点儿,你尝尝。”

  昭祉闻言扫了一眼摆了满桌的精致糕点,看样子大抵准备了许久。她一时有些语塞,最后还是生硬地拒绝:“祉儿不吃点心,妍娘娘说祉儿正是换牙的时候,甜食吃多了不好。”

  渐次海棠开遍,花外行人已远。此时此刻,城澄脑中忽然映出这句诗来,心里明明难过至极,却漾出一抹好似发自内心的笑意。

  没什么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告诉自己。就算她熬红眼睛为昭祉做了点心,她一口不吃,城澄也还是笑着说:“不想吃,那就搁着吧。”

  她现在长大了,口齿也伶俐得很,不像年初在宮宴上见面的那一次,言语间还含着稚气。但她倒宁愿昭祉说话仍旧奶声奶气,含糊一些,也好过叫她清楚明白,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可惜呀,看裴启绍和裴启旬便知,皇家的孩子总是要比旁人早些懂事,现在的昭祉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有了自己的是非观。

  看她口中一口一个妍贵嫔,城澄就知道现在她这个生母在昭祉的心里,还不如一个用她的安危做要挟,和她谈条件的女人重要。可是她又该说什么好呢?亲疏已定,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她只会以为城澄诬陷虞氏,破坏她们养母女之间的感情。她还能说什么?只当我自食其果,罪有应得,活该受这现世的折磨。

  自元烨染病离京之后,城澄日日惦念着接回女儿,然而荣王为她为昭祉殚精竭虑,却未料得昭祉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这个家。城澄心中暗想,裴启旬已帮她太多,这回无论如何,都要靠她自己。

  她好像没听出昭祉话里话外的意思,仍旧温柔若水般曼声道:“妍嫔那里,你放心,娘已经叫人知会过宫里面。再说啦,在你亲生母亲这里,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妍嫔进宫多年,也无生养,近两年又是定妃与宁妃等人频入彤史,她若不巴紧了城澄的女儿,还有什么生存的砝码?也许长夜漫漫,做伴人也有了点儿情感,但怎比的上这寂寞深院里,她的柔肠百转,肝肠寸断。

  可这些,昭祉统统不明白。她看着城澄,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不放心。”

  城澄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答应下来,反而每一步都替她谋划的好生周全。若是不明真相,昭祉或许还会感动不已。可是在知道城澄和荣王唯一的儿子已经夭折了之后,昭祉不免觉得讽刺。

  弟弟还在的那些年,她常听人说起荣亲王与王妃如何伉俪情深,一家人如何和睦安乐的美谈。凡此种种,都与她无关,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不属于这个家,还一厢情愿地在宫里排斥养父和养母,作着毫无意义又十分可笑的反抗。

  她累了,既然荣王府不要她,她就在皇宫里既来则安。可现在,弟弟走了,城澄长日寂寞,就想起了宫中还有一个她,要接她回来了。至于她愿不愿意,他们一句都未曾问过。也许,她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如何作想,他们并不在意吧。

  “若非弟弟早夭,您永远都不会想到要把我接回来,是不是?”

  昭祉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下一瞬心里就满是后悔。纵然父母对不住她在先,她也不该提及城澄最伤心处。就算昭祉与这个弟弟不亲,他却是城澄的亲生骨肉。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既然没有收回的余地,也只好打定主意,硬着头皮顺着说下去,“您太自私了。”

  昭祉说她不放心她,城澄的笑容僵在嘴角,却还能勉强维持。直至她提起元烨,城澄的笑容终于支离破碎,消失殆尽。

  这几年,她不提,荣王不提,王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提起小世子。如今这世上怕是也只有她,能这般直接而准确地戳中她的痛处,刺痛她的心。

第80章 和解

  第八十章和解

  城澄自知对不起女儿,没有给她一个安乐无忧的童年,但她又何尝照顾好了儿子。怀着元烨时,因皇帝与妍嫔夺女之故,心中烦闷,远走甘肃,结果困于深山,好生折腾一番,致使他先天不足。

  后来,他就走了,走得那样决绝,没有留给她补偿和挽救的时间。那段时间实在太过难熬,所以现在城澄心里头只觉得,只要孩子活着,怎样对她都好。

  “当然不是…”

  即使城澄努力克制,说出这几个字时,还是不禁有几分颤抖。她也知道,这句辩解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怨念若已根种,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她想了想,站起来说:“来,娘送你些东西。”

  在昭祉还没出生之前,城澄就开始为她缝制小衣服和小鞋子,因为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东西都做了两份儿,后来男孩子用的都给了元烨。昭祉被抱进宫时什么也没带,东西自然就留下了。后来想她想的厉害,这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刚出月子就继续做衣服,缝手帕…除了离京的日子里,从未停歇,如今已积攒了三大箱。

  她只叫忍冬开了最近还在用的那一个箱子,从中挑出件以昭祉现在的身量能穿的衣服,比了比,觉得大小正合适,便欢喜又落寞地说:“娘不是个好母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爱用什么样的花样子,所以…”她低眸看了那些东西一眼,压抑着情绪,低声颤抖着说:“从你出生,到如今,娘从来都没有…没有忘记过你。”

  昭祉本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过去,活这么久,宫里价值连城的新鲜玩意儿见得多了,她对那些个金银珠玉并不上心。自然,城澄要送她什么,昭祉也并不感到期待。直到城澄让人打开了那个箱子,她瞧见里面层层叠叠地摞着各色各式的衣裳,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多少个不眠夜里,城澄的一针一线,都缝在她的心上。

  昭祉用颤抖着的手接过她手中的那件,怔了半晌,扑进城澄怀中,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娘亲…”她骄傲又脆弱,和城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自学会了写字后,昭祉每月都给她写一封信,可她记着城澄的话,不敢让人送出宫去,生怕招人闲话。于是她常常一个人读上许多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封好。后来她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习惯宫中的生活,信中的故事也越来越少。

  妍嫔告诉她真相的那一日,她用一把火将尘封的信件化作灰烬,一滴泪也没有掉。可昭祉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即使城澄在她成长之初就已离开,她却要终其一生来遗忘,或选择与她重逢,重归于好。“是祉儿不好,我以为,您真的不要我了。”

  昭祉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城澄原以为母女之间还要这般僵持许久,不想她却扑进自己怀中哭了起来。城澄顺势抱住她,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拍,只这一瞬,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孩子都大了。想当年,她还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恐慌,而后悔。谁又能想到如今,她却是她珍爱的宝贝。一时之间,城澄也有些泪意上涌,但到底是强忍住了,含泪带笑:“不怪你,娘知道,你最是不易…这些年把你夹在皇宫和荣王府中间,让你为难了。”

  人都喜欢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如果她想回宫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妍嫔那地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慈宁宫,永寿宫,也都不行。这件事情,早晚都得提,拖着不如趁早:“你也知道,皇上现在身体不好。你父王同他说过,他也同意让你回家了。你…你是怎么想的?”

  孩子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为人父母者,也不能轻易替他们做决定。昭祉现在是想和养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回到几乎陌生的生身父母身边,城澄也没有把握。毕竟,养恩大于生恩,妍嫔或许凉薄些许,但皇帝对她,也算有几分情义。

  昭祉心中自然有她的想法,如今荣王尊为摄政王,城澄荣极诰命夫人,可她养母尚在宫中,在她口中的那个金笼子里。更何况,她已是病入膏肓,没了父皇可以依靠,若她再无声无息地离开,妍嫔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思及此处,昭祉心里竟是一阵抽痛。倏忽间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考虑这些,她厌倦了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的日子。可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选择,总是很难两全。

  “祉儿想回家。”之前的一步步,都是别人替她选的,昭祉习惯了感恩戴德,或是恨之入骨,把每一步或悲或喜的路都归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忽而要让她自己来做决断,反倒不大习惯。她小声抽泣着,没有形象,顾不得尊严,胡乱地抹了把泪,不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开口。“其实,父皇和妍娘娘待祉儿很好…皇宫和王府,都是祉儿的家。”

  面对这样的女儿,城澄没办法指责她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变了卦。她还是个孩子,过早地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是她的不幸,城澄不能再雪上加霜。只是孩子这样想她可以理解,却是难以接受。毕竟妍嫔一颦一笑,字字珠玑仿佛昨日的噩梦,时不时的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妍嫔怨念于她,又如何能够善待她的女儿?

  很多时候,善与恶是很难分个清明的。

  “你还小…所以不够理解,在利益面前,亲兄弟真父子尚且可以反目,更何况养母女?”

  她现在是公主,这层尊贵是旁的宗室之女所没有的,对她将来自是有好处。况且皇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城澄也并非一定要她回府住,只要她们母女可以自由见面、不再看人眼色即可。左右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熟悉彼此。只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有些人,她不得不防。

  “皇宫你可以回去,但是妍嫔,你要小心。不瞒你说,你今日能够得以顺利回王府,你父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如今皇权旁落,妍嫔身为皇帝的妃子,定然不会甘心。我和你父王会想派人保护你,你也要答应娘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为女儿而伤心而担忧,促使荣王提早发起了这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心中已是对他有愧,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只希望昭祉是个通透的孩子,能辨别亲疏与忠奸。

  只是可惜,很多地方,她终究是不像城澄的。拜“伟大的延祚皇帝”所赐,城澄一生最想逃离的地方,成了她女儿心中的另一个家。

  城澄所言一字一句尽入了昭祉的耳,然而她一时间却参不透其中寓意。若真如城澄所言,在她方入宫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妍嫔仍我行我素地对昭祉视若无睹。后来,她和妍嫔的关系一再缓和,若说最初是想利用彼此排遣寂寞,倒无可厚非,但若说是利益驱使,昭祉实在不信,也捉摸不透。她只知道,无论是亲近还是生疏,人做不到的,时间都能做到。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是故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至于皇权旁落,不过是因为父皇圣体欠安,待将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奉旨摄政,是父皇对荣府的信任,昭祉却不知道,城澄何以这样小心翼翼、千叮万嘱。兴许是城澄并不了解妍嫔,其实她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否则也不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昭祉,还给她讲她和表哥的故事。妍嫔信任她,她又怎么能猜忌养母呢。但这些话,昭祉知道城澄肯定不爱听,于是瘪瘪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祉儿知道,娘亲放心,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的。”

  都说儿女是一生的债,可不就是如此,她虽满口答应下来,但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能说的,城澄都已经说过,再往深了讲,对她亦并无好处。她轻叹一声,颔首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昭祉在宫中长大,城澄也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尽信于自己,能听进一分,姑且算做一分罢,到底还是要她与荣王多多操心。有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好的,起码昭祉可以正大光明地叫她娘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把昭祉送回宫后,城澄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枯坐在窗前发呆。天很冷,她却吹着寒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又害怕自己会清醒。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城澄惊呼一声,拍着胸口白了对方一眼:“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呀!吓死我了。”

  他肃着一张脸看她,一言不合就开始脱衣服。

  “你、你干嘛?”城澄惊讶地看着他。

  只见裴启旬解下身上大氅,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天地间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竟把大氅罩在她的身上,连着头顶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呀!”她一跺脚,正要将身上厚重的大氅扒拉下来,身上忽然一紧。裴启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不仅关上窗子,还将她抱得死紧。她心里暖作一团,嘴上却胡乱叫道:“摄政王杀妻啦!”

  “胡说什么!”他笑骂一句,将她冻得雪白的小脸儿露出来,身子余下的部分仍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这样不听话,你这身子,也好吹这么久的冷风?”

  自打生下元烨,城澄身子就受了些亏损,一直不得受孕。加上忧思过虑,实在叫人担忧。

  城澄也不顶撞他,只是温顺地在他胸前蹭了蹭。裴启旬瞬间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让人捧了暖炉来,将她塞到被子里包好。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又回来问她:“昭祉…还是回宫了?你舍得?”

  “不舍得,也没有办法。她本就与我们不亲,若是强留在王府,只怕反倒留下心结。反正,只要妍嫔是真的病重,她在宫里也就不会待多久了。”

  “也好,现在宫中尽为我们所掌控,也不必担心祉儿会受委屈。你想入宫,也不必额外请旨,径自进宫便是。”

  城澄应了一声,忽然沉吟起来,显然另有心事。裴启旬似是察觉出她心中所想,含笑开口:“你是想问烨儿?放心,我已经叫人接他回来。”

  “真的?”城澄惊喜不已,原以为裴启旬还要再想办法骗她,却没想到儿子真的还能回来!

  他缓缓点头,眉目温柔:“这下可是放心了?”

  “嗯!”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只觉从未如此的幸福。

  一室烛光里,他抚摸着她如瀑般的长发,只愿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分离。

第81章 同归

  第八十一章同归

  转眼半月过去,金瓯尚在,只不过已然易主。三层高台之上,荣王一身戎装。许久不曾披甲上阵,如今望着校阅场上的兵勇,荣王不可自制地又想起半月前风云突变的那一日。虎符相扣,大军出动,自京郊三十里出,但见旌旗蔽日,快马生烟。上有纛旗,且书“从王于师,清君之侧”。

  如今皇帝身侧,是当真叫他清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那个一直效忠于皇帝的老四,裴启旬上位之后,第一个除掉的人就是他。

  这件事情,还让城澄难受了好几天。她没和他闹脾气,只是自顾叹气,却让裴启旬比和她大吵一架还要难受。城澄是懂他的,老四不除,无异于养虎为患,这个时候不当有什么妇人之仁。可就算不责怪裴启旬,城澄也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云舒。

  裴启旬反复告诉她,这不是城澄的错,可她哪里听得进去。趁着儿子还没回京,城澄便收拾好了行装,打算去河北西陵祭拜云舒。

  “你明知她并没有死,只是远走江南,又何来祭拜一说呢。”他仍旧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京,可眼下他刚刚掌控局势,断然不能离京。

  “可她不会再回来。”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城澄终于死心。她知道,云舒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她要去祭拜云舒的衣冠冢,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呢。

  裴启旬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这一回仍旧是子石和子松二人护送,不同的是还加了一个庄征和一个解忧,另有暗卫无数。城澄不耐烦这么多人跟着,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特殊,未免给裴启旬惹来麻烦,她只能乖乖答应了他的这些要求。

  她一路跋山涉水,走走停停,用了小半个月光景才到河北。出发前的几日,她和荣王做主,给解忧了庄征赐了婚。她体恤他们小两口新婚燕尔,就叫他们单独呆在一处。

  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发呆,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和云舒去甘肃那次。只不过,这回只剩她一人,而云舒,正在那冰冷的皇陵里头等着她。

  云舒的墓是什么样子,城澄很早便有几分好奇。她们都是宗亲王妃,大抵她的墓将来也是这般。

  结果等真正见着了,城澄心里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的云舒,当真藏在这一块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了吗?

  皇帝念旧情,对傅家的人向来不薄,又因老四忠君侍主的缘故,给云舒追封了个六品夫人。只可惜无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傅家,还是与荣王相抗衡的奕王,都已经永久地退出了延祚朝的舞台。曾经被其压了那么多年都抬不起头的苏家,现在已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世家。

  “云舒呀云舒,这些会是你想见到的吗?我曾答应过你,若有万一,会助你保你全家,可我终究食言了。你会怪我吗?”

  此次皇陵一行,不似以往出游,皆有知己好友相伴。城澄一路独行,已许久未开口说话,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城澄一时怔忪,半晌方摇摇头道:“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就是回答我,也定然不会是我想要的答案。你的丈夫,纵使背叛于你,到底是你挚爱之人,我间接害死了他,你又岂会不怪我?”

  城澄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准备好的酒菜祭品,慢慢地摆上。“但就算你怪我,我也还是会走上这条路。我有多怨他恨他,你知道——而老四,又偏偏护着他。”

  她微微别过头,有些愧对云舒,但亦十分无奈。世人皆苦,走了倒是一种解脱。此时当真羡慕云舒的勇气,可惜她还放不下很多人,很多事,做不到像云舒那般决绝。

  天渐渐的黑了,一坛酒也见了底。城澄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说行走,就连思考都十分困难。她趴在云舒墓前,低声喃喃:“你说——你要与他合葬吗?告诉我。”

  生则同穴,死则同眠,这样的誓言很多恋人都曾有过,但是最终如何,故事不落幕,曲终未散场,又有何人知晓呢。

  城澄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直至被人抱回马车,返回京中。

  路上,趁庄征在和解忧说话,没有注意到他们,子石忍不住问子松:“你总看我做什么?”

  “我…”

  子石微微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子松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那样宝贝王妃,在甘肃时是情况特殊,你背了王妃也就罢了,如今你又抱了王妃…这回庄大人可都看到了,我怕回京之后,殿下会为难你。”

  子石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马车那边,薄唇微抿,神色坚毅:“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王妃醉了,难道能任她在陵墓里睡一晚不成?”

  “不是还有个侍女么,让她叫醒王妃,岂不是更加妥当?你要知道,如今咱们殿下身份不同,王妃身为王爷的正妻,将来很有可能就是…就是皇后…”

  “我看未必。”子石摇摇头,“她不是应当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这几年已经够辛苦的了。”

  子松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

  “我怎么了?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王妃如今,无非放不下公主和世子。一个女人,被孩子捆住了一生,也是可怜。”

  马车之中,城澄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和云舒一样,都有一子一女,可她们不同的是,云舒拿得起放不下,可她做不到,只能这么煎熬地活着。和裴启旬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当然有,只是他们要走的路终归不同。如果有一天皇帝驾崩,荣王继位,那么适合他、能够与他比肩的,应当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像她这般,出身微贱,放浪形骸的女子。

  让她进宫,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做妃子,都和杀了她没什么两样。她不能进宫,这一点错不在她,也不在裴启旬,只是归根结底,他们两个根本就不适合。

  这是一个死结。城澄无法思考,在撕裂般的头痛之中昏睡过去。

  春寒开动,破冰而涌。四九城的天,已然是带着些许和煦的春风。裴启旬阖上奏报,向窗外瞥上一眼。荣王府的正院,三面环水,一面连山。犹然记得冬天的时候,冰层厚得可以在上头行人,城澄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冰面上,叫侍女拉着她滑冰。后来他看不下去,还特意给她做了一套滑冰的器械,只是她玩了几天便腻了,将他的心意丢到一边。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她不在府中,似乎从没人打破过,也不敢有人打破这寂静。裴启旬突然有些倦了,他到书房门口,想起第一次以荣王的身份与城澄相见,也是在这里,在这间书房之内。如今一晃多年,她可还记得头一遭来此的境遇?他是终生难以忘记的,那般*蚀骨的相遇,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冰面之下,是游动的锦鲤,与天地不为一色,隐隐流露几许生机。可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只有回去,将自己再次投身于政务之中。

  他用只属于皇帝的朱笔批下折子,最近较为要紧的,大多都是军中奏报。至于百姓民生,厘定钱粮,拨款赈灾,裴启旬亦是每一件都亲力亲为,勤勤恳恳,丝毫不亚于昔日的皇帝。

  皇帝不好做,他直至今日方才明白个中滋味。好在他还不在其位,无需应付后宫。但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这才几天,就陆陆续续有朝中重臣欲往他府中塞人,甚至有人愿意把女儿送给他做妾室,连侧妃的位置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