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拒绝,就算没有别的女人,他都担心城澄会随时离开,但凡有新人入府,裴启旬不敢想城澄会怎样。他只知道,她绝不会卑微地祈求他的爱怜,她会决绝地离开她,一如当年的卓文君,一如当年的孟城澄。

  城澄回来的时机很巧,正好是元烨抵京的前一天。她兴奋不已地挂在他身上,全然忘记了他是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此时此刻,他只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

  他那样想念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一般,走在哪里都抱着搂着。城澄就当真一整天都没怎么沾地,他在看书,她就和他一起念,他在批奏折,她就帮他提参考意见,尽管她的想法总是叫他啼笑皆非。两个人腻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就寝的时候,她趴在他胸前低声说:“一转眼,烨儿都走了三年多了。他离京的时候,才刚刚会喊我娘亲,隔了这么久,不会像祉儿那样,不肯认我了吧…”

  他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怎么会呢,你那样宠他,他不会不记得。”

第82章 立后

  第八十二章立后

  城澄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元烨终于回来了。

  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最牵挂的人,一个是昭祉,一个就是元烨。以前昭祉虽然在宫中,但每逢年节还能相见。可元烨一走就是三年多,期间杳无音信,让城澄无数次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好端端的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元烨的脸色看起来仍有几分苍白,但他的命无疑是保住了。

  见了元烨,城澄自是惊喜不已。她先是把儿子搂入怀中,再是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元烨只是留了几处小小的伤疤,别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之后,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小小的人儿,才不过五周岁,就已经一副大人的模样,端着架子和她说:“娘亲不必担心,儿子已经没事了,只要——只要父王不逼着儿子读书。”

  城澄满脸问号地看向一旁的裴启旬:“你逼着他读书了?什么时候?”

  裴启旬还没回答,就听元烨告状似的说:“儿子还没回京,一车书卷就送到了洛阳。这一路上,父王都让人看着我读书。那些书上的字可小了,马车又颠簸,儿子看吐了好几回。”

  城澄一听就怒了,气呼呼地对裴启旬说:“你这是做什么,烨儿还这么小,身子又不好,你怎么忍心这么这么他呢!”

  “我这是为了他好。本王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书了。他现在连大字都不识,回京之后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元烨可怜巴巴地躲在城澄身后,拉了拉她的裙角:“娘,我认识大字的…”

  城澄护住他,对荣王说:“阿旬,你不能拿他和你比啊…你别忘了,烨儿的身体里留着一半我的血。”

  裴启旬默然无语,好半晌才无奈道:“有你这么损自己的么?”

  “这孩子八成像我,没那个读书的脑子。他既然不喜欢,你就别太勉强他了,反正咱们的儿子又不用考科举,差不多就得了。”

  裴启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元烨刚回来,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议。”

  城澄点头说好,这才悄然平息了一场风波。

  但现在,这只是一个开始。城澄没有说错,元烨的确像她,不仅不爱看书,而且调皮捣蛋,比她小时候更甚。他不仅对下人动辄打骂,还仗着摄政王独子的身份,在宗室子弟里称王称霸。元烨回京不过三个月,他的名头就在京城里头响当当的了。包括皇帝的几个皇子在内,京中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小霸王。

  在这之中,要数三皇子对其最为忌惮。本来珍妃以为荣王无后,便可扶自己的儿子做太子,谁知荣王世子竟然死而复生。这对他们母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皇子年纪虽小,但已胸怀鸿鹄之志,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像荣王一样掌控这天下,做这锦绣山河的主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嚣张跋扈的程咬金。三皇子越想越不服气,经常跟元烨在上书房打擂台。珍妃心里也不情愿,但每每都会劝儿子忍耐。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因为此事精神恍惚,竟然不小心坠落湖中。等到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三皇子已经没气儿了。

  珍妃自然悲痛不已,不吃不喝地守了三皇子的尸体三个月。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三皇子死了,才有人发现三皇子原来竟是女儿身。

  这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无需多想也能明白。自然是珍妃生不出儿子,又有想要做太后的野心,便编制出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现在这个谎言被捅到裴启旬这里,他破天荒地犯起了犹豫。

  若是以前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借机除掉珍妃,反正现在的珍妃已经帮他稳定过局势,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可三皇子这个孩子,他也还算喜欢,而三皇子也算是因为元烨而死,裴启旬不想做得太绝。

  既然没有把珍妃赶尽杀绝的打算,那么他就需要再和珍妃谈判。

  此时的珍妃,显然还没有从丧子或者说丧女之痛中恢复过来。她冷眼看着荣王,凉凉地说:“王爷是来杀我的么?”

  他摇摇头,道:“家丑不宜外扬,三皇子的事情,本王可以帮你压下来。”

  珍妃苦笑一声:“您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怪您的出尔反尔了,是么?”

  荣王微微眯了眯眼睛:“出尔反尔?除了皇后之位,本王可曾答应过你什么?”

  “孟城澄分明暗示过我,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王爷会帮我的儿子坐上皇位!”

  荣王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责怪我们不守承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反思一下自己的行径呢?元策这孩子不错,她不在了,本王也感到可惜。只是她终究是女儿身,而这件事情,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本王和城澄。”

  “我若是告诉了你们,我手中还有什么筹码…”珍妃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荣王,“您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叫王爷留着么?”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荣王沉声道:“只是,不要再想着耍什么花招。本王答应过给你的,就一定会给。”

  “那临水在此,就先谢过王爷了。”

  延祚八年十一月,一道圣旨诏告天下,珍皇贵妃苏氏,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今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为皇后,正位中宫。

  这是苏临水嫁给皇帝的第十个年头。

  瑞雪初霁,苏临水眉画远黛,熏貂为冠,承以金凤,大红凤袍加身,由宫女扶着,一步步拾级而上,至皇帝身前,跪于蒲团之上,聆太监宣旨。

  从睿王府到永寿宫,从永寿宫到皇后所居的昭元殿,一路上,没有夙愿中的鸾凤和鸣,唯有在互相亏欠中看年华寸寸老去,让人既难堪又不甘。

  皇帝的身边总是有红颜知己相伴,没有了爱得轰轰烈烈的孟城澄,还会有妩媚多姿的湘妃唱歌给他听,没有了湘妃,还会有他信任倚重的傅云归,没有了良妃,他还有擅长歌舞的妍嫔…

  九重宫阙,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岁月漫长,没有人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却又都咬着牙坚持着,意图成为最后的赢家。不可悲么!

  此时她眼前立着的,是大齐朝的皇帝,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数日不见,裴启绍看起来更加憔悴,颓唐又落魄的模样,让她又心疼又得意。而自今日始,纵然皇帝再恨再不甘再不愿,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一人能与他并肩。

  苏临水双手接金册金印,朗声道:“苏氏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成之后,她立于皇帝身侧,与他共受朝拜。有几缕阳光反射在琉璃瓦上,分外灼目。恍然间让她回到刚刚嫁给裴启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这个梦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她最是无用的深情。

  夜凉如水,风过无痕。

  苏临水第一次嫁给皇帝时,还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那时她身着的虽然不是明艳的正红,心绪却不似此刻的仓皇紊乱。她幻想着这世上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护她一世周全。后来她才发现,他的心里装的下如画江山,装的下天下苍生,却容不下一个苏家的女儿。

  帝后大婚,又是一个洞房之夜。苏临水着一身大红华服,头顶喜帕端坐于榻,透过盖头还可以模糊地看到室内的红烛斑驳,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帝这一日也很疲倦,不过卯时二刻,便在内务大臣的催促下起身穿戴,之后便是迎亲、祭告祖庙,午门中门大开,四围的广场庭院之处皆是布下了筵席。

  裴启绍神情恍惚地听着钟琴齐鸣,丹陛大奏,歌颂这大齐的百姓乐业,八方来贺。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多久不曾踏出午门了。

  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宫禁,又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殷红,只不过彼时充斥宫廷的是血腥,现在吹捧的却是喜乐。

  是夜渐深,好似吞噬了天下,阒然无声。他走进昭元殿,走进皇后的寝宫,兴许是喝了些酒,他的步子微微有些虚浮。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裴启绍打心眼里觉得这皇帝当得憋屈!

  他转过身,将头上的朝冠随手丢在桌子上,瞧着满桌的寓意吉祥的丰富菜色,并无多大兴味,只是寒声问道:“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关门的吱呀声过后,他不掀盖头,在苏临水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委屈,也没有难堪。不见也好,本就是心照不宣的貌合神离,再故作旧时的坦诚相对,反倒显得刻意而荒唐。

  圣体欠安,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正是借着这个契机,她自作主张地同荣王府达成了交易,促成今日她喜闻乐见的局面。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是这册后的一旨诏书。至于皇帝的真心,她早就放弃了,毕竟他可以爱这后宫的所有人,唯独不可以爱她。时至今日,她诚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却也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一切。

  隔着一层喜帕,苏临水看不见他的脸,说起话来,也莫名多了几分底气:“若无您的垂青,何来的今日的苏家,又何来今日的苏临水?我是满意了,可惜太迟了。我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拜您所赐。如今我只愿圣体常健,等您用余生的生不如死,慢慢来还。”

第83章 帝后

  第八十三章帝后

  皇帝冷笑着听着苏临水的话,没有反驳。说来也是笑话,她说的没错,荣王也好苏家也罢,他们拥有的都是他亲手给的。养虎为患,不过如是。

  他没由来地笑了几声,随后用喜秤挑起苏临水头上的金凤盖头,随手丢在地上,踩在脚底。“好一个算盘,好一副棋局,后宫委屈了你,这皇位该由你来坐,苏临水!”

  室内弥漫着沉水香的香气,喜帕应声落地,他的眉眼落入苏临水眸中,一如当年。

  当年啊,就是这副面孔,夺去了她的心魂。为了他,她不惜起过与苏家背道而驰的念头,他却毫不领情。此际她也不再念什么旧情,凉凉地讽他:“皇上谬赞了,我可没有权倾朝野、纵横捭阖的本事。自然,您也没有。”

  裴启绍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乾元殿里,他也是如此愤怒地看着她。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将手中的茶盏扔过去,一句话就将她贬为小小的贵人。倘若他那时能够再心狠一点,除掉这个女人,或许就不会有她和荣王后来的沆瀣一气。一念之差,害得他的天下生生败在女人的手里。

  裴启绍指尖轻勾其下颌,细细打量着她。女子好颜色,必祸国而殃民。孟城澄如此,苏临水亦如是。“好鲜艳的喜袍,可是这些都是由将士们的鲜血染成的!”

  苏临水微微一笑:“妾身临阵盘算的阴谋与背叛,哪里及得上您对我自始至终的无情无义。摄政王有意□□,与其说是我的机会,不如说是您的报应。”

  让她坐拥中宫皇后的位置,是裴启绍一生当中抹不去的败笔,又何尝不是苏临水充满悲情的结局。可这份让阖宫女子都艳羡的殊荣既然给了她,她自不能辜负了去,合该稳稳地握在手中。毕竟,皇帝翻云覆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而她一手遮天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当初把妾身送入冷宫,您虽狠心,却未能决绝。夫妻同心,您做不到的,妾身帮您。至于您的将士——您应知晓,妾身能捱到今日,双手本就沾满了血。您博爱到珍惜每一个将士的生命,却因着疑心不肯给枕边人留一条活路。那他们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我只是一个女人罢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见死去将士的是您,不是我。”

  “你说够了没有?”

  苏临水不理他:“若摄政王起兵是蓄谋已久,我也只能算是临阵倒戈,杯水车薪的推波助澜而已。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您自个儿一手促成的,怎能怪到临水头上?若是搁在十年前,我自然会矢志不渝地陪着您,可时至今日,我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够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是笑,不紧不慢地说:“摄政王雄才大略,妾身所为,恰能让事情少费些周折,让您爱之如子的将士少牺牲几个。您非但不领情,反倒妄加怪罪,妾身实在惶恐。”

  落魄,是皇帝此际唯一剩下的东西。拜他的兄长所赐,拜他的…皇后所赐。还有什么办法,此时他已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若非他们想利用皇帝的名义给其摄政、立后之名,皇帝恐怕早已曝尸荒野。

  裴启绍看着面前的姣好面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厌弃之情。古往今来,可有如他一般窝囊的虚位之君?!“惶恐,你怎会惶恐!只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朕若死于非命,也一定带着你这个皇后一起下地狱!”

  搁以前,苏临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足矣杖毙,然而现在,皇帝没有这么大本事了。这个天下依旧姓裴,但是已经不属于他。他连乾元门之外都出不去,何谈一统河山呢。

  但是即使走到末路,要她的命,他还总归是有些法子的。只见裴启绍将藏在袖中的茶盏碎瓷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用点力便可见血。皇帝唇角流露出一丝凉薄的笑。他似乎又重新掌回生杀大权,一个人的生杀大权。可他一个上天之子,万乘之尊,竟会沦落到这一步,想杀一个人竟然要亲自动手,可笑啊!

  “早年朕曾让人预备两口棺材,一口给朕,一口给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他本就久恙在身,这会儿接连动怒,呼吸十分急促,喘个不停。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听起来仿佛伉俪情深,然而这份至死不渝的深情,她求了半生,他都既吝于给。“黄泉路上,有良妃、湘妃和婉嫔伴驾足矣,妾身和皇上是永生永世相伴,不急于这一时。您若还嫌不够,不妨再添个妍嫔,凑个好事成双。”

  悠悠地说完了她的话,苏临水握住皇帝的手,缓缓移开抵在自己颈前的茶盏碎片。她自榻上起身,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一只手摸索至他腰带处,仍是含笑凝视,手微一用力,轻轻拽开了他的衣带,温声道:“不过,一生只有一次的帝后大婚之日,应当是花月良辰,皇上说什么鱼死、什么网破?”

  皇帝只是愤怒,毂则异室,死则同穴,不过是苏临水自己做的白日梦罢了,生死相随,他们根本没有这样深的情分。事到如今,他不过是想拉一个垫背,这个垫背,得够舒坦,够资格,皇后的名分就不错,非常合适。

  “花月良辰,你自己消受吧,朕便是死了,也饶不了你!还有,你休要得了个皇后的位子就忘乎所以。你以为荣王会饶过你么,自打他起兵,他就只是利用你,你苏临水也不过早晚成为他的刀下冤魂罢了。”

  说完这些,皇帝面上竟流露出些许笑意,大概是一种报复的快慰吧。他眼看着她解开自己的腰带,顺势承着一股力,将她推倒在床上,也不再言语什么,只是硬生生地将她的嫁衣扯开,露出里头的雪白肌肤,几乎是以疯狂的方式去攫取,去占有。

  怪力乱神之说,从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苏临水只觉皇帝这一番话,不过徒增笑柄罢了。因为这一切幻想,在他有生之年恐怕难以得见。这一生,他算错了荣王的意图,算错了自己的后路,也算错了枕边人的心思。

  苏临水挑起眉,浅淡的笑容里满是骄傲的意味:“摄政王老谋深算,知道与其担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之名,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来的轻易。如今的局势,乃是苏家和摄政王府的双赢。纵我真的是葬送了延祚朝的千古罪人,青史上的苏氏,名前冠着的依旧还是延祚帝的中宫皇后。”她一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摄政王力不从心之时,自有新帝重振朝纲,介时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母后,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之徒。这天下姓裴,我就会稳稳当当地坐在后宫最高的位置上,无可撼动。皇上如何以为,我会输呢?”

  身上锦缎撕裂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苏临水本能地试图反抗,却终究无果。转念想来,她唯一做过的一件对得住皇帝的事情,便是矜持地在他一人身上错付了一生。在这一点上,她无愧于他,也无愧于皇后的身份。至于男欢女爱之事,本就只关风月,有欢足矣。白皙的面庞愈发娇艳,双眼满是风情,撇唇一笑。

  “朕此生或许再也希望走出这宫墙,惟愿朕的子孙后代,铭记着这莫大耻辱,而后将你抹去在这青史之上。”他大力地冲撞着她,恶狠狠地说:“苏氏,你不是很想当皇后吗,你不是很想得专宠吗,朕给你,朕大不了都给你!”

  苏临水只觉心底一片惨淡。屋外,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入目所及,天地间皆是一片耀眼的白。料峭寒风拂过,吹落树上的枯叶,在空中偶然碰到一起,碎成了灰烬。

  新扩建而成的摄政王府里,城澄正对着鹅毛大雪发呆。

  皇帝立后的消息,天下皆知。按说苏家已经有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崇元帝继后,以帝王制衡之道,不应有此决定。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的这一道圣旨,可否出自真心实意。

  宫变之前,为□□后宫,伪太平盛世之景,城澄递了牌子入宫,与苏家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盟约。苏家无兵,太后之子无心皇位,不成气候,唯有寄望于东宫。彼时荣王戎马一生,只她一个王妃,膝下却又无子,其志无人继承,助苏临水之子一臂之力,未尝不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皇子病故,打破了原有的格局。此时此刻,一道立后的圣旨,似乎显得有几分突然,却也在情理之中。一道圣旨而已,苏家与荣府的关系稳住了,前朝和后宫的利益平衡了,但又有几人想过,下旨的那个人呢?

  他的亲兵,由旁人来掌,他的江山,由旁人来治,他的皇后,由旁人来立,甚至将来他的太子,也要先走进这摄政王府,才能住进东宫。他的心里,不是不怨恨,不是不委屈,可是事到如今,他能怎么办呢,他还能怎么办呢。

第84章 对饮

  第八十四章对饮

  无论是她,还是皇帝,似乎都是一步错,步步错。可已经发生的,亦是唯一会发生的。既如此,又何来的悔,何来的错。

  只是城澄想,自昭祉被他收做养女起,不,或许更早,自他允了荣王请旨赐婚的折子起,她便口口声声说恨他。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自己是怎样一个愚蠢的女人——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她终于明白,最让她失望的人不是裴启绍,是她自己。她用恨他这个借口,骗了自己整整八年。

  “孟城澄,你该死。”

  本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却在不经意间开启。被她强行锁起来的记忆,如同泛滥的洪水,汹涌而出,将她瞬时间淹没。许是儿女都已回到自己身边,幸福中的人,总是想不起来仇恨。她想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恨皇帝,甚至…甚至不想让他过得这样辛苦,这样卑微。

  毕竟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要强的人啊——

  可是这些话,她只能憋在心里,断然不能同荣王提起。裴启旬或许不会对她怎样,却会要了皇帝的命。

  她恨自己的心软,也恨自己的不争气。裴启旬对她这样好,她却仍然无法忘记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自己。

  城澄觉得自己简直要憋死,整日里强颜欢笑,日渐消瘦下去。裴启旬不明所以,却隐隐察觉些许。

  是日清晨,鸟鸣四起。裴启旬早早起身,交待城澄:“本王今日会晚些回来,不必等我一起用膳。你若闷了,可找人说说话。”

  城澄不说话,只是缩在被子里。他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发:“城澄,你有心事。”

  她没有出声,权且算作默认。

  她的心事不能和他说,裴启旬心里既难过,又欣慰。难过是因为他们始终无法向彼此坦诚,欣慰的是他知道,城澄一定是不想伤害他,所以才不和他提。

  晨辉初露照入宫城,在丹墀之下洒下万点金鳞。裴启旬看着眼前震撼的美景,却陡然间生出几分厌烦的心思。适时有下人上前低声传话,正是庄征:“启禀殿下,您走之后,王妃给宋府下了帖子,邀…”

  “宋行霈?”寒风之中,裴启旬若有所思,面无表情,“也好。”

  宋行霈来得很快,上门说明了来意,而后便被管家带入梧竹幽居。这里不是从前的孟府,他也并非从前的宋行霈,时光荏苒,昔日的知己渐行渐远,不免叫人一番唏嘘。然而如今,她是诰命夫人,他是公侯伯爵,两个中年男女可以不在意世俗目光,只是随性而来,随性而去,命运待他不薄,宋行霈知道满足,知道感激。

  忍冬进来通传,道是恪靖伯到了,已在门外。恪靖是行霈的爵位,长公主死后,旁人已不称他为驸马。

  他要来,城澄自然知晓,因为那帖子是她亲自下的,上头只有光秃秃两个字,过来。只是她未料到,他竟来得这么快,不问时间,不问缘由。

  城澄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叫忍冬去请,而是亲自站了起来,推开了门。铺天盖地的白雪,刺的人眼睛生疼。她闭了闭眼睛,再去看他,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你来啦。”她把他让进屋,率先在桌案前一头坐下,稳稳地为他倒了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来了。”天气实在寒冷,行霈入屋后并没有急于脱去披风,只单问了这么一句,“荣王爷不在家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心里仍是介意她嫁给荣王的事情,却又不得不避讳礼法。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搅起了风云。

  听见他问,城澄淡淡地答:“不在,进宫去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女子的影,眼窝儿莫名的发酸,“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那地方。”

  行霈没有接话,却是显得有几分突兀地问道:“你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这几年他们几乎又是断了联系,所为何事,行霈实在太想知道,太过好奇。

  “喝酒。”城澄看着行霈,只觉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宋行霈都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至于他慌乱的,迷茫的,痛苦的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了,真是可惜。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当年那群玩的好的,如今也就只能和你对饮一杯了。”云舒死遁,婉仪疏离,至于苏临水与苏临麒,他们互相利用,也彼此防范,充满着戒心。无利益,无牵绊者,大抵也只有宋行霈一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宋行霈点点头,举起酒杯:“唉,喝!”

  “哈哈。”城澄干笑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冲他扬了扬酒杯,不客气地命令,“倒酒。”

  室内燃着不知哪里贡来的银霜炭,暖洋洋的却无一丝异味,将这里暖成最醉人的温柔乡,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在锦缎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单手支着下颌,半趴在小桌上,以摄政王妃的身份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但城澄却极为适意,眼下的情景让她想起未出阁的那些日子,肆意张扬,无拘无束,只有痛快二字!

  其实,晨间尚未落雪之时,城澄已独酌了几杯,却还觉不够,冲动之下,就叫人给他递了帖子。喝吧,怎么办,一个人怎么都喝不醉,拉个垫背的,或许能多饮几杯。她指着他的脸,摇了摇头,用肯定的语气:“这几年,你也与我疏远了。”

  行霈看着她,城澄似乎仍然是老样子,放浪形骸之外,他却不得不顾忌诸多身外之物,比如他人口舌、比如荣王、比如他的爵位。

  他单手拿来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看她似乎已然半醉,宋行霈拍拍她的肩膀,这已是恪靖伯和荣王妃之间最大的礼度。他没有牵扯其他,只道:“少喝些,对身体不好。”

  他婆婆妈妈的样子,城澄觉得挺烦人的,借着酒劲,她骂他一句:“滚开,边儿去。”她当然不是真的撵他走,她缺个倒酒的人,也缺个听她说话的人。裴启旬,不合适,她不敢也没脸同他说。旁人,她说了,他们也不懂。只有行霈能懂,但他太爱装糊涂,还以为别人看不出。但她就是知道,他都是装的。别看宋行霈无官无职,天地潇洒的样子,实际上他活的比谁都仔细,她瞧着都替他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难过的样子,你喜欢我开心的样子,可我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开心。”

  她想起延祚元年的冬天,他未娶,她未嫁,宋府云开里,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八年过去,终究物是人非,各自落得一身牵挂。剪不断,理还乱。走到如今,都已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让他滚,行霈却并没有理会,仍是按着她的肩膀。这些年过去,城澄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他娶妻、生子、妻死、续弦,小心翼翼地护着宋府度日。自从上回茶坊别后,他揣了太多的明白,现在难得想要学她,且放肆一回。

  他看着城澄,猜度着她心中究竟有什么苦闷。荣王摄政,夫荣妻贵,她本应风光无限,而不是在这里喝闷酒。行霈不愧懂她,不过三言两语,就大致窥探出城澄的心事:“你心里的苦,我是知道的。这里有酒,又无他人,我赊这一身也好。你有什么难过的,尽可以同我讲。”

  言罢,他又饮了一杯。咧嘴下肚后,他龇牙咧嘴地冲她笑。两个中年男女,在大雪之中开始一场无声的决斗。哪个输,哪个赢,他是不在意的。

  他说他知道,他终于承认他知道,城澄好高兴,又好伤心。那年昭祉进宫后,他们在茶坊观星,他说过的话教她难过了好久好久。从那以后,她的心事都不敢说给别人听,她好憋屈!

  又饮一杯后,城澄随手丢了酒盅,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我说了啊。全都是大实话,不许打我,不许生气,生气也憋着。”说到这里,她禁不住破涕为笑,辛酸又无奈。

  “你说,我听。”

  她的心里话,讲还是不讲,都是她的事情。行霈自知,他唯一可以奉献的热忱,便是忠诚于听者的义务。

  她受到鼓励,继续说道:“闲来无事,我也并不想旧事重提,只是你知道,近日风云变幻,前日一道立后的旨意,让我想了好多,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颤颤巍巍地去抓酒壶,斟满后与他碰了碰杯,便又是一杯下肚,像是为自己壮胆,也像是对他赔罪。行霈一个富贵闲人,这些宫闱秘闻,知道了,对他并无一星半点儿的好处。可他早已逃不开了,从当年他们认识开始,一切都已成定局。

  见城澄不听劝,又去倒酒,行霈只好摁下酒壶,怕她过度。“立后?怎么了?”他一顿,“虽说当初你若入宫,也可与之一搏高下。但讲道理,当初淡泊名利的是你,如今难过的也是你。有时候,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