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庄子上,三人各自回屋,裴玉英交代道:“一会儿哥哥他们来了,你们备好吃食,这等天气,勿用太燥的。”

庄头一叠声答应。

虽然温泉干净,然走回来,又起了些汗,裴玉娇重新洗澡换了身裙衫,竹苓拿手巾给她擦头发。天气热,几番擦拭便有些干了,只还不便梳头,垂在脑后。

“妹妹叫着先观察几日,你看那庄头夫妇可好?”裴玉娇随口问来,她这辈子比起以前勤奋的多,什么都愿意学一学,裴玉英那样说了,她回头便叫竹苓使两个丫环也注意着,指不定能发现什么。

竹苓道:“瞧着人挺老实,照顾姑娘们也周到…”将将说得一句话,只听“呛”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射了进来,把她们吓一跳。竹苓定睛一看,原是门框上被人插了只箭,那箭全身乌黑,箭尾有白羽,兀自颤动。

裴玉娇也瞧见了,惊讶道:“上面钉了封信。”

竹苓去拿下来,摊开一看,面色复杂,轻声道:“应是楚王殿下写的。”她把信递给裴玉娇。

略微泛黄的宣纸上,字体挺秀,骨里遒劲,很有前朝柳宗山的风范,裴玉娇记得有回他们去宫里给皇上贺寿,皇上曾当众夸司徒修这手书法。他当时还与她道,他年少时写得一贴《玄妙塔》,皇上还让众王爷跟着临摹了一番。

那是他极少时说起以前的事情。

裴玉娇心想,这确实是他亲笔写的,因她对他的字再熟悉不过,往前在王府练习书法,他会先写上一遍,然后叫她跟着写,哪里不好,哪里没到位,回头他得空总会指出来。

想起往事,她突然发现,他原来也真是极有耐心的,不比教她的女夫子差。

信中只有寥寥一行字:即刻来杏子林见本王。

原因未写,可裴玉娇能感觉到浓浓的威胁之意,好似她不去,他马上就要来闯入庄子似的。

她思索片刻,与竹苓,丁香道:“旁人都没瞧见这箭,你们莫往外去说。”她把信折起来放于袖中,站起来道,“竹苓你陪我去,丁香你留下来,假使妹妹问起,便说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的。”

丁香有些担心:“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她摇摇头,很肯定的道:“不会。”

只是有些事儿她必须得自己去面对,司徒修上回与她说了那些话,这几日她也反复思量过,也许他是真的瞧上自己,可无论如何,她是不想再嫁入王府的。她得去跟他说清楚,不像平日里,总是叫他沾了便宜便揭过去了,这次她要好好说。

虽然仍有些害怕,然她打定了主意。

旷野郊外,乡风徐徐,比起京都,这里凉爽得多,杏子林中,密叶翠绿,在六月里,已然结了果子出来,一个个垂在枝头,煞是可爱。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司徒修转过头来。

裴玉娇立在不远处,穿着件儿海棠色绣双色玉兰的襦衣,下面一条浅白色挑线裙,许是才泡了泉水回来,面上脂粉未染,清爽的像是山间摇曳的花儿。

然世上何处有这样漂亮的野花?司徒修瞧着她,眸色渐亮,却假装不曾注意,略抬起下颌道:“见到本王,也不来行礼?”

她只得过去,蹲下身行个福礼,站起时又后退几步,轻声道:“我原也有话与王爷说。”

“哦?”这是她主动要说话,司徒修不由诧异,也好奇她会说什么,只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神情紧张,眼神却又坚定,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却是一句都不想听,阴沉着脸道,“本王还未与你说事儿,你急什么?”

裴玉娇没料到他竟不准,准备了满腔的话涌到嘴边却不能说出口,一时委屈的很,咬了咬嘴道:“那王爷先说。”

司徒修其实已经有些恼了,她见到他丝毫不高兴,太多提防,不用猜都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拿自己笨,要留在家中做借口,不肯当王妃,可他怎能如她愿?他费尽心思,仍要娶她为妻,怎么也不可能让她逃脱。

只想到自己甚至为让她高兴,说了瞧上她的话,他又替自己冤枉,挑一挑眉道:“你可还记得欠本王一个人情?”

她警觉起来:“你要我怎么还?”

“你过来。”他颐指气使。

她不动,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你先说怎么还。”

竟然不听他的命令,胆子越来越大,司徒修省得与她浪费唇舌,几步走上去欲一把扣住她手腕,谁料将将碰到她细柔的皮肤,她一个闪身,竟如泥鳅般滑了过去。

他一怔:“你何时…”

若非自己亲眼瞧见,当真难以相信,她那闪身可是有章法的,他目光落在她纤细又有韧劲的腰上:“你学了些功夫?”

裴玉娇躲过了,暗暗高兴,颇是得意道:“是,爹爹教我的,所以还请王爷自重,莫要再来碰我!”

鲁班面前弄大斧,司徒修不屑而笑,再次去扣她手腕,这回她不能躲过了,整个人被他带入怀里。她一急,连忙把藏于腰间的匕首拔出来,锋利的刀芒闪着明光,对准他的胳膊。

司徒修眉一挑:“你敢!”

裴玉娇道:“你放开我!”

他低头瞧着她,淡淡的笑,像是懒得理会。

混不把她放在眼里,裴玉娇想起此前数次他不顾自己抗拒,非得轻薄她,这次也不听她解释,他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从不问她心意,她也是恼得狠了,一下将匕首刺了过去。

红色从他青色袖中蔓延开来,像是此时最绚烂的色彩。

他竟然没有躲!

裴玉娇惊呆了,手中匕首滑落于地上。

马毅远远瞧见,面色大变,裴玉娇竟然敢行刺王爷!他连忙要上来阻止,司徒修却朝他一摆手,令他停止了脚步。

他垂下手臂,血蜿蜒流下,滴在地上。

裴玉娇看着他,吓得脸色苍白,她不是没见过他受伤,她嫁与他第二年,他曾被暗刺了一次,又在沙场上被刀砍中一次,那时候她也害怕过,怕他就此死了,怕他死了,自己更要孤零零的留在王府。

但这次,竟然是自己弄伤他。

她从袖中抽了条帕子出来,按在他伤口,他轻哼一声,像是受伤过重,缓缓坐下来斜靠在杏子树下。

“你,很疼吗?”她心里着急,眼中蓄了泪,仿若一碰就会落下似的。

这时的她,在关心着自己,没有丝毫掩饰,司徒修道:“疼,很疼。”

第046章

声音轻轻的,夹带着痛楚。

裴玉娇忙蹲在他旁边,卷起袖子看。

可她一动,他就皱眉,黑若深潭般的眼眸盯着她,让她十分心虚,她头越发低了,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想到会刺中他,只以为他见到匕首,总会躲开,那么自己就能趁机逃跑。

司徒修冷哼一声:“你可知这是大罪?”

刺伤王爷,非同小可,裴玉娇自然不愿承认,她紧紧抿着嘴,动作更轻柔了,把他的衣袖卷到胳膊上。

一道大约两寸来许的伤口横亘在眼前,鲜血正从里面溢出来。

她心头一颤,嗫嚅道:“是不是该请大夫。”

“请了,谁都会知道是你伤的。”司徒修淡淡道,“我怀里有金疮药。”

是让她拿。

她迟疑,往前瞧一眼,马毅早就识趣的隐在了树后,人影儿都不见,她又看看竹苓,神态间很是犹豫。可刚才反击却干脆,出乎他意料,如今瞻前顾后的,司徒修压抑住心里一股邪火:“你想让本王流血致死?”

想必他也不肯让竹苓代她的,裴玉娇只得将手探入他怀里。

夏日酷热,穿得单薄,他除了外面一件直袍,就只剩下贴身的中衣,隔着那层细棉,她能碰到他坚硬的胸膛,脸儿瞬间就涨红了,好像还未盛放的娇艳花蕾,司徒修垂眸瞧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嘴角儿忍不住扬起来。

伤了他,自然得付出些代价。

她忍着快速的心跳,在他怀里寻了一会儿,还是没发现金疮药,抬起头问:“怎么没有呢?”

两个人离得近,她唇间呼吸轻轻拂到他脸上,他目光落于她红润的唇,险些又要低下头。可真这样,恐又要吓到她,再刺他一下怎么办好,司徒修也不想挨两次刀,他眸光一转,将头靠在杏树上:“唔,可能本王记错了。”

语气淡淡,姿态优雅,甚至还有些慵懒,这伤于他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年幼时就学武,摸爬滚打,什么小伤没有试过?

裴玉娇有些生气,抽出手来。

见她嘴儿都撅了,想斥责他又不敢,司徒修嘴角轻挑,从腰间取了金疮药给她,吩咐道:“先擦干净,再上药。”

她听从。

总是自己伤的,给他处理好,即刻就走。

她拿帕子给他轻轻擦拭,血流得会儿,渐渐少了,她道:“我要上药了。”

他嗯了一声。

“可能会疼。”良药苦口,金疮药也一样,抹上去的时候会带来刺痛。

他道:“那你慢些。”

她蹲着不舒服,索性也坐在了地上,浅白色裙子摊开来,像朵蒲公英。她握住他胳膊,将金疮药一点一点往上面倒,怕不均匀,又用指尖慢慢抹匀了,阳光落在她脸上,他能看见细细的绒毛,她的神情宁静又柔和,把这夏日的热气也驱散了。

只这药虽然功效好,却很烈,他手臂有些轻微的颤动。

裴玉娇感觉到了,知道他还是有些疼,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躲呢?”

以他的武功,要躲开轻而易举。

司徒修看着她从黑发里露出来的小巧耳朵,淡淡道:“你既然那么恨本王,给你刺一下也无甚。”

“我不恨…”裴玉娇脱口而出,“我何时恨你了?”

她不曾恨过他。

她对他只是怕,也有些怨,因他上辈子对她严苛,可她心里知道,若不是如此,也没有今日的自己,她从不曾恨他的。

司徒修嘴角翘了翘:“不恨,那你还伤本王?本王手上若留了疤,可是你负责?”

裴玉娇手一顿,皱眉道:“这伤不重,肯定会好的。”

“你又欠了本王一个人情。”司徒修身子略前倾,“上回在明光寺,你已经欠了一次,你说,该怎么还?”

他离的很近,热热的呼吸落在她耳朵上。

她的心怦怦直跳,支吾道:“你想我怎么还?”

他轻声一笑。

那笑容暧昧,她都不敢侧头看他,动作却忍不住加快了。

他哼了声。

知道又弄疼他,裴玉娇不得不又再度放慢,可身边坐着他,某种情绪像海浪一样袭来,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了,险些透不过气,忍不住道:“王爷,你离远一些,你挡住光了,我看不清。”

他往右挪了挪,稍许空出一些地方,她又觉得轻松了点儿。

终于把药都涂好了,她露出欣喜之色,把他袖子放下来:“好了,王爷。”

小兔子事情做完,又要逃走。

司徒修道:“你晚上再来给本王抹药,这药一天用两回。”

她眼睛瞪大了,气道:“你不是有随从的?”

“又不是他们伤得。”司徒修道,“你若不来,本王只得告知父皇了,裴家大姑娘行刺本王…”

“好,我来。”裴玉娇咬牙切齿。

司徒修笑道:“这才乖。”又想起件事,“曹国公府在此可有庄子?你们家与他们家原是交好的罢?”

往前他们来庄上玩,她是没听说过周家在这儿有,好像他们的庄子在陵县,裴玉娇道:“应该是没有的,你怎么会问这个?”

“本王刚才看见周绎了。”

“是吗?”裴玉娇怔了怔,她原先以为周绎是好人,可最后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周绎辜负妹妹,根本是无情无义,今儿怎么还来云县呢?她可是记得,那天在城门,周绎借着自己副指挥使的身份,还想为难他们家,莫非又打什么坏主意不成?

她眉头皱了起来。

司徒修道:“本王瞧他有些鬼鬼祟祟,一早使人盯梢,若有不轨,本王自当告诉你。”

这事儿倒做得好,裴玉娇冲他一笑:“谢谢王爷。”

司徒修唔了声:“你且先回去罢,记得晚上酉时再来。”

裴玉娇一喜后又一怒:“到底要几日才好呢?”

“看情况。”

见他实在太无耻了,裴玉娇一跺脚,转身走了。

主仆俩回去院子,丁香看到她们,轻声问竹苓:“到底何事呀?”

竹苓不知怎么说:“一言难尽。”

凭她的脑子是不明白这二人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家姑娘恐是不能招婿了,早晚得做王妃,不然他一个王爷能叫她伤了?可现在不止伤了,姑娘还给他抹药,两个人那样亲密,虽然有些争吵,可委实不同寻常。

裴玉娇将将在屋里歇息了一刻钟,便听说裴应鸿他们来了。

她笑着走出去,结果到得客堂,看到两兄弟后面竟然还有一人,正是徐涵。

未来的妹夫。

她笑容又收敛了,今儿真不顺利,一会儿遇到司徒修,一会儿遇到徐涵,听说周绎还来了,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裴应鸿声音开朗:“真羡慕你们,咱们在京都天天念书,练功夫,你们倒好,逍遥自在!这庄上多舒服啊,真凉爽,四处都通风呢。”他也认识庄头,叫道,“还不把好吃的端来,另加一壶酒。”

庄头笑着吩咐去了。

裴玉画哼了声道:“只怪你们是男儿,咱们女儿家啊,生来就该舒舒服服的。”

“等你嫁了人再说罢。”裴应鸿啧啧两声,“看看母亲就知道了,哪里还有空来庄上呢?不过,你何时嫁还未知,恐无人吃得消。”

裴玉画气得要去打他。

裴玉英斥责道:“别胡说,哪有哥哥这样说妹妹的?三妹,一早已有人提亲了。”

“又没有外人在。”裴应鸿斜睨徐涵一眼,“你说是不是啊,徐公子?”

裴玉英的脸一下红了。

庄上的下人陆续把饭菜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兄妹几个聚在一起说笑,徐涵生性冷淡,不太参与,只目光却不离开裴玉英,母亲体贴裴家,看裴玉娇还未嫁人,或者招婿,故而不曾与他们商量吉日,但大抵今年,她必是要嫁给自己的。

然而明知如此,他仍是想她的紧,听说裴家姑娘去了云县,他这日便也前往,只为瞧瞧她,好解一些相思。只现在看到了,却发现相思更甚,因看得见碰不着,他只能压抑着心头的渴望。

故而他瞧上去仍是谦谦君子,并无一丝的唐突。

裴玉英偶与他目光对上,却能发现其中的情谊,淡淡的好像夏日的风,从心头掠过去,她也不由生了几分甜蜜。

终究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虽然还不曾交出心,可她对徐涵是挺满意的。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个小厮走进来,与裴玉英说了几句话,交给她一封信,她走到外面屋檐下,方才把信拆开来看。

见到几行字,龙飞凤舞,洒脱有致,她一眼便知是谁写得,当下秀眉就拧了起来。

第047章

不动声色看完信,她把它塞于袖中,重新走了回来。

裴玉画问道:“二姐,什么事儿啊?”

“无甚。”她笑着问裴应鸿:“你们下午打算做什么?”

徐涵瞧在眼里,目光微闪。

裴应鸿道:“去山上打猎,晚上给你们吃野味!”

“大夏天的还玩这个,小心中暑了。”兄妹俩打闹归打闹,裴玉画很关心哥哥弟弟,“要我说,就在家里待着吹吹风,或者去田里看看,应麟还小呢,你也带他去?不说热,万一伤到了…”结果还没说完,裴应麟道,“姐姐,我想去,林子里好玩,各种鸟儿,打下来烤了吃,还有野兔,野鸡…”

这两人,举止真是一点儿不斯文,见他们就爱打猎,裴玉画也不劝了,转头问徐涵:“徐公子也去吗?”

他看起来就很文雅,比第一印象里的冰冷好多了,可能是因为与裴玉英订了亲,收敛了些,裴玉画心想,这徐探花,与那沈状元,着实与自己无缘,真可惜,倒不知这年榜眼又如何?好似还没见着,转念间,又想起华子扬,她撇撇嘴儿,男人啊,太内敛不好,太冷淡不好,太厚脸皮也不好。

就没个适中的?

徐涵道:“去。”

他在路上遇到裴应鸿两兄弟,当时他们就邀请他去打猎,他也答应了。

裴玉英忍不住瞧他一眼,好似在问你会吗?

虽然他身材高大,可肤色很白,真正的玉面书生,也难怪她怀疑。

徐涵正色道:“我学过骑射,只这几年耽于科举,有些疏懒。”

裴玉英抿嘴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些,我听说山上还有狼呢,狼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