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淮愣了愣,好一会儿后,他深吸了口气吻在她额头上:“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好好生这孩子。”

“嗯…”玉引呜咽着点点头,双眸含着泪望向他问,“我和孩子,都不会死的…对吧?万一有什么危险,我…”

一瞬间,孟君淮如鲠在喉。

她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想听他说一定不会出事,又知道其实他说了也没什么用。

她八成是要早产了,早产这一关,比寻常生孩子还要难过些。

“玉引你…别怕。”他的声音有些失力。他不想显出惊慌,但根本就遮掩不住。

“别怕,我在这儿陪你。”孟君淮紧攥住她的手,执到嘴边吻了吻。

她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让太医拼尽全力保你平安。”

至于孩子,随缘吧。

他有些愧疚地凝视着她的肚子这样想着,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第64章 早产

太医和产婆到时玉引已疼得说不出话,额上的冷汗擦掉一层又冒出一层,紧攥住孟君淮胳膊的手越掐越用力,指甲硬生生在他腕上刻出一道血印来。

孟君淮虽一直陪着她,看着她现下情状尚可,也还是阻不住心底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和婧、兰婧、阿祺出生时他都不在府中,阿礼出生时他虽在,但尤氏一发动,下人便立刻将他请了出去,他从不曾目睹过女人生孩子。

而现下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越来越疼,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安慰她的话说到后来也说不出了。

“爷。”杨恩禄在旁又劝了一声,“爷您请出去等吧…产房血气重,再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医和产婆忙。”

“嗯。”孟君淮定神一应,拍了拍玉引的手,“玉引,你好好听产婆和太医的,这孩子肯定能平安出来…我就在旁边,你别怕。”

玉引勉力点了点头,紧咬着的嘴唇一张,从疼痛中挤出一个字来:“好…”

她便松开孟君淮的胳膊,孟君淮也松开她,坐到了几步外的案旁。

“爷,您还是…还是出去等吧,您瞧这地方…”杨恩禄小心地继续劝他,“血气对您不好。”

“你要是害怕你出去。”孟君淮望着玉引未动,“王妃生着孩子都没说什么,我经点血气算什么?”

并没有过太久,血气味便出来了。孟君淮只觉一股像铁锈的味道直冲面门,他不自觉地窒息了一瞬,又缓缓地让自己适应下来。

玉引紧攥着床褥,觉得似乎这样攥着就能克制住疼,又知道疼痛并没有半点缓解。

反倒一阵比一阵疼得更厉害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脑中发蒙地听产婆告诉她如何用力,觉得随时都要力气用尽,但偏偏就又这样熬了下来。

而在剧痛中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她居然并没有喊太多声。

尤氏当时一直喊得那么惨。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是被疼得不听使唤,喊声每次到了嗓子眼就又瞬间被浇下去,她紧咬着牙关使着力,最多不过有那么一声两声的低鸣。

重重地又松出一口气来,玉引缓着劲儿,余光无意中扫见太医正向孟君淮禀什么。

然后看到孟君淮眉心一紧。

“殿下…”她紧张地看向他。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榻边,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会儿,神色沉肃道:“你…做得很好,孩子已出来一半了,很快便能生下来。”

她看他的神情不似哄骗,心下一安,忙又抽回神来听着产婆的话继续使力。

两步外,孟君淮脑中嗡鸣着,怔了许久,他终于转过身。

“太医。”他走远了几步,太医连忙跟上听命。

他道:“这个孩子没事?”

“是,这孩子头已经顺利出来了,应是没事。”太医如实道。

“让这孩子平安生下来。然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王妃给我保住。”他说着一睇太医,见太医面显迟疑心下便一怒,压音怒喝,“照我的话办!她日后还能不能再生,不是你要顾虑的事!”

“是、是…”太医赶忙应下。虽然这种事听起来棘手,但逸郡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他这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半个时辰后,宫中。

定妃原在满殿的灯火通明中打着哈欠,新的消息一传进来,却把她吓得清醒了:“双生子?!”

“是。”芮嬷嬷躬着身禀说,“大的已经出来了,奴婢离府时听见了屋里的哭声。但小的…小的还在王妃肚子里,太医说这两个孩子一是本就不足月,二是纵和旁的不足月的双生子比,也还是偏小些,王妃的身子又不算很健壮,这第二个恐怕是…”

“这怎么办?!”定妃急得黛眉紧皱,略一想便要下榻,“本宫求皇后娘娘赐个御医过去。”

“娘娘!您差去府里的那个是太医院的妇科金手,比御医不差!”芮嬷嬷道。

定妃定住神看看她:“是老六已经吩咐你什么了?”

“是。”芮嬷嬷躬身颔首,“殿下让奴婢禀娘娘一声,这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活都是他的命数,若母子间只能保一个,他得保王妃的命。”

定妃浅浅一怔。

不知怎的,她想起贤嫔生十二皇子时难产,皇上在卧房外,一再只吩咐御医:“把孩子给朕保住!”

打那之后,贤嫔就对皇上不咸不淡的了。后来的这么多年里,贤嫔都只顾着照顾儿子,再没向年轻时那样做过任何有意争宠的事。

定妃一边想着,一边听到芮嬷嬷在旁劝道:“娘娘,您别生殿下的气,这是府里的正妃,再说前王妃已经…”

“好了我知道了。”定妃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循循缓了一息,看向芮嬷嬷,“玉引不止是府里的正妃,也真是个好孩子。老六要保她,就随他的意吧。只一样,若最后母子两个都没保住,让老六别胡闹,这算不得太医的罪责。”

定妃说着失笑。

她不得不叮嘱这么一句。就孟君淮那个脾气,他在意的人若一夜之间突然没了,他不一定要怎么发这股邪火。

“你跟老六说,就算是为新生的孩子积福,他也得冷静行事。”

“是。”芮嬷嬷郑重应下,福一福身,便从永宁宫中退了出去。

逸郡王府。

王妃突然早产的事传开,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但凡有人住着地方,灯全都亮了。北边的两方三合院里,几人听着信儿后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陆氏露了点笑:“那日后…正院也添了个小公子了,前头更热闹了。”

江良娣那张不饶人的嘴便又尖刻起来:“啧啧,能不热闹吗?从前就看东院俩公子一头热,现下可好,正经的小世子出来叫板了!”

东院中,尤氏循着心等到了禀话,听完之后滞了良久才缓下气来,心里五味杂陈。

“知道了。”她平淡道,“时辰不早了,先…先都下去歇息吧。等天亮了,你们看着给王妃和小公子备份礼送去,阿礼若要去看弟弟,让则昌则明陪他一道去。”

“是。”山栀闷着头应下来,她觑一觑尤侧妃的神色,都不敢告诉她,王妃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多半也是个小公子。

正院里,玉引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没力气喘气。

太医早已往她嘴里塞过了参片,参汤熬好后,又直接灌了参汤。

她累得气息紊乱,喝汤时呛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把一碗参汤尽数喝下去,而后身上好像是多了些力气。

可这孩子就是出不来,她拼尽了力气他也还是出不来。

后来,她也不记得他到底是如何出来的,她好像并没有听到哭声,就浑身脱力地睡了过去。其间她又隐隐约约地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听到耳边嘈杂不已,还有人给她喂过药,苦得她在梦里都想哭。

再醒来时,晌午温暖的阳光已将屋中照得一片明亮。

玉引费力地回过头看了看,一个襁褓放在身边,里面的孩子安心睡着。

“珊瑚…”她声音轻若蚊蝇,“另一个…另一个呢?”

“娘子。”珊瑚被她一问,眼眶就红了,“小公子身子太弱,生下来连哭声都低得听不见,太医说可能…”

珊瑚抹了把眼泪:“现在殿下抱着他在西屋呢,娘子若想见,奴婢去请殿下过来?”

玉引兀自懵了良久,才终于点了头。

西屋中,孟君淮抱着孩子已静坐了不知多久。怀里的孩子又干又受,丑得像只小猴子,可他就是想再多看他一会儿。

他没想到玉引怀的竟是双生胎,就连大夫也完全没有察觉。这两个孩子都太小了,大的那个都比阿礼阿祺出生时小一大圈,怀里这个,小得弱不禁风。

在玉引难产的时候,他是毫无顾虑地想放弃他的,他远不如玉引的命重要。可是现在,孟君淮突然狠不下心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这个孩子兴许再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会咽气的事。

“殿下。”犹犹豫豫的声音从房门口传来,孟君淮抬头一看,是珊瑚。

珊瑚低着头禀说:“王妃醒了,想…想见见殿下,还有小公子。”

他点点头,抱着孩子一语不发地走过去,走到她榻边还没坐下,就见她眼眶一红哭了出来。

“殿下…”玉引看着他抱过来的孩子心如刀割,她就是从前没怎么见过新生的孩子,都看得出这孩子实在太弱了。

“殿下,对不起。”玉引捂着嘴哭道,既想别过脸去不再多看,目光又始终仍停在孩子身上,她心底的自责犹如洪水决堤,“我该当心点的…该让他们好好的到足月出生!”

“玉引。”孟君淮赶紧将孩子交给奶娘,转过身来哄她,“别哭别哭,生完孩子哭伤眼睛。”他边给她抹眼泪边道,“你够当心了,安胎的这几个月,没人比你更当心…这事不怪你。”

他心里也难过,老实说,这事若当真能怪罪到谁头上,那旁人心里都会舒服些,可并不能。他甚至直白地问过太医,会不会是有人做了手脚,太医却说应该不会,没诊出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房里所用之物也一切正常。

所以,事情只是就这样发生了而已,或许是因为她猛然扭头那一瞬吃了个寸劲儿,也或许只是因为命中如此。

孟君淮把她搂进怀里,感受着她身体一点都使不上力的滋味,不禁搂得又紧了点:“不多想了,听话。我们…我们好好把这个孩子带大,我们加倍对他好,让他把弟弟那一份也活出来。”

“我要再看看他…”玉引忍住眼泪望向奶娘,奶娘得孟君淮示意后才敢上前,玉引一看到那张小脸,眼泪就又出来了。

此后的好多天,正院都一片愁云惨雾。

王妃自己生孩子时伤了身,需要格外仔细地调养;小公子虽然命大没当天咽气,但依旧天天都让人觉得“这孩子活不下来”;就连先出生的三公子都算不上特别好,看上去也多少虚弱,哭声不响亮,吃得也不多。

这弄得孟君淮没办法。尤其是玉引,幼子不妥的事让她心思太重了,若不让她看孩子,她吃不下睡不着,可让她看,她根本就忍不住眼泪。

不论他怎么劝都不怎么起效,而且其实不止是她,就连他见到那孩子,都觉得十分愧疚。

他时不时就在想,中秋那晚自己若不跟她开玩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现下这孩子命悬一线,当母亲的日日以泪洗面,他这当父亲的能说自己没责任吗?

可他不能跟她一起哭,还必须定住心神开解她。

但怎么开解才管用?管用得慢了还不行,她再哭就要把自己哭瞎了。

半夜三更,玉引躺在一片黑暗中,正在半梦半醒间怔怔发呆,突然觉得旁边被褥一沉。

“啊!”她蓦然清醒,辨了辨旁边的人,“殿下…?”

“进去点。”他推推她,“我陪你睡,咱说说话。”

“啊?”玉引愣愣神后即刻要拒绝,“别、别啊…”

她立即想到的是,她坐着月子都好些天没沐浴过了,身上一股怪味。

但他一翻身已伸手将她圈住,脸凑过去将她一吻,还深吸了口气,而后笑道:“啧,一股奶香味啊,倒好像你才是刚出生的。”

“…”玉引缩在被子里觑觑他,他又笑了一声:“我这么多天没在这儿睡,你也不想我?我可是有一阵子没睡好了。”

第65章 满月

玉引在闷在被子里不吭声,心里琢磨着还是得把他劝走。

说实话,她这阵子都可嫌弃自己了。她打出生开始就是谢家贵女,从来没脏这么久不沐浴过…虽然现下也每天擦擦身、用篦子篦篦头发什么的,可她还是觉得脏得很,脏得没脸见人。

是以连他白日里来看她,她都觉得压力特别大,现下他还打算跟她一起睡…

玉引伸手推了推他:“殿下还是再自己睡一阵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不,我就不乐意自己睡,你要是非推我走,我可就去侧妃那儿了。”

“殿…”她下意识地想说“殿下想去就去”,待想明白他在说什么,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嘿,就知道你不乐意。”孟君淮在黑暗中一刮她鼻子,毫无顾忌地又贴过去把她搂住,“你听爷说啊,那天见你拽着爷不让爷走,爷特别高兴。爷喜欢你,最喜欢看你在意爷,最怕的呢…是你有一天突然没了。”

突然没了…

玉引在他怀里动了动:“怎么会?我都平安生下孩子了。”

“怎么不会?你看你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他叹了口气,“孩子那样,爷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以为爷就舒服吗?但事已至此,每天折磨自己有什么用?你天天念叨的‘随缘’呢?”

玉引不吭声了。“随缘”的道理她当然懂,事到眼前了,随缘就变得很难。那毕竟是她的孩子,又那么小,她看着他气若游丝,就觉得自己也喘不上气儿。

她在他怀里抹了把眼泪:“这些理儿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不是滋味儿。您看,我吃斋念佛那么多年,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就算我干过,也报应到我头上来啊,干什么算到孩子头上!”

“你看你,你个死脑筋。”他低笑着,手摸了摸,摸到她脸上帮她蹭蹭眼泪,“你们不是讲究因果轮回吗?你是没做过坏事,但没准这孩子前世…”

“殿下!”她立刻喝止了他。她现下听不得别人说那孩子不好,更不愿意听他这当父亲的,此时毫无凭据地说那孩子的不是。

“别生气。”孟君淮颔首吻了吻她,“你听我说完。”

玉引咬了咬唇,闷声听他说。

孟君淮说:“你没干过坏事,可能真的是他上辈子干过坏事。但是呢,坏事和坏事也不一样,不是事事都要拿命来偿的,是不是?”

玉引点点头。

他又道:“所以啊,他未必要拿这一世的命偿,可能只是要难受些天,还完这笔债罢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好,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他的命。”

“这我知道…”玉引蹙蹙眉,觉得他说了一大圈,还是绕回了“那都是他的命”上,这话她也对自己说过,但并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过。

孟君淮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我们不能左右的事,但于我们更要紧的,是我们应该做什么。”他缓了口气,“我们是做父母的,不管孩子如何,我们都要照顾好他。这样如果他能熬过这关,日后他便可以高高兴兴长大;而若他不能,在他活着这些天里,他也是开心的。”

他手指一抚她的眼皮:“日日让他看到母亲在哭,他肯定不高兴。”

玉引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温声又道:“再有,坐月子哭会伤眼睛这事可不是说说而已。你天天这样,万一瞎了,爷怎么办,另一个儿子怎么办?小的这个是你生的,大的就不是了?”

“是…”她呢喃着道,见他又要抬手给他抹眼泪,就势抱住他的胳膊,“我都知道…明天、明天开始我一定当心!肯定不哭了!不管他能活多久,我好好的陪着他!”

“哎,这还差不多。”他另一手探到她身后抚着她的后背,适当加了点威胁,“咱可说好了,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只好不让你见他,到时候你别怪我。”

“不用!我绝不哭了!”玉引赶紧保证,听到他满意地一声笑后,又说,“今儿…早点睡吧?”

“嗯。”他拍拍她的背,“睡吧。”

“…”玉引尝试着道,“您去西屋睡呗?”

“我不!”

孟君淮在她侧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快睡,爷不嫌你脏。”

玉引:“…”

于是天色再明的时候,进屋侍候的下人发现王妃的心情似乎…明朗了些?

玉引简单地盥洗后吩咐他们上早膳,每样都吃了一两口,然后叫奶娘去抱两个孩子来。

两个孩子都醒着,大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她,小的那个…她第一回发现小的这个除了身子太弱很惹人可怜之外,也真的很招人喜欢。

他精神依旧不太好,躺在襁褓中显得迷迷瞪瞪的,但是嘴角有一缕清清楚楚的微笑,望着她笑了好一会儿。

“小磨人精。”她轻点一点他的额头,“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爹娘、还有你姐姐为你担心了多少天了?你能好起来不能啊?哎…你说你们在肚子里就是兄弟俩做伴儿,你要是没了,你哥哥肯定会不适应,是不是?”

孟君淮笑看着她跟孩子嘀咕这些有的没的,等她嘀咕完,他也去嘀咕:“我跟你说啊臭小子。你得好好活下来,咱爷俩还有笔账得好好说道说道呢——你知道你娘是什么人吗?谢家出来的姑娘,名门闺秀,这辈子没失过礼、没狼狈过,那天让你折磨的那副模样,估计她亲娘看了都认不出了!这你不得负责吗?你得好好长大孝顺她你知道吗?你可不能欺负完了人就自己开溜再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