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去锦衣卫见谢继清,谢继清屏退左右,一字一顿地问他:“如殿下担心善郡王会不顾兄弟情面,那殿下对谨亲王,可有十成信任?”

彼时孟君淮一愣,睇了谢继清好一会儿,他才问:“谢兄什么意思?”

“臣并无它意,只是想一问究竟。”谢继清平静而有力地续言,“近半年,朝中已不再只是各位殿下与东西两厂抗衡,善郡王从中分离出来,满朝更在意的都是善郡王与谨亲王的较量。”

“如若殿下确信善郡王会飞鸟尽,良弓藏,那若谨亲王眼里的狡兔死了呢?”

大哥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疑虑的问题,他们一众兄弟都对大哥马首是瞻,在站在大哥这一面的决断上,他们都几乎不曾生过犹疑,打心里觉得便该是这样的。

谢继清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底倏然激出了一枚深眼,湖中就此生出了旋涡,久久难以平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喟了一声:“王妃今日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杨恩禄怔了怔,答说,“应是不会,一路颠簸过去也累,多半早早歇着了。”

孟君淮应了声“嗯”。

清苑中,玉引自己小睡了一觉便开始哄孩子。

阿祚阿祐其实也没有哭闹,就是一路折腾得狠了,弄得脾气有些暴躁。阿狸想找他们玩,阿祐心情不好便挥手推了它一把,和婧也不高兴了。

和婧教训阿祐说:“你不许欺负阿狸!”

阿祐鼓着张小脸不理姐姐。

“阿祐,这是你不对哦,心情再不好也不能冲不相干的人发火。”玉引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阿祐还是不说话,她便道,“好啦,知道你累,不生气了好不好?娘喂你吃酸奶?”

阿祐往她怀里一倒:“困,娘抱。”

玉引就抱着他哄他睡,这厢阿祐刚睡熟,阿祚也打了哈欠,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玉引精神一提:“怎么了?”

“娘子!”珊瑚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欠身,“王爷来了。”

啊?!

她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珊瑚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孟君淮便已进了屋。

玉引看着他目瞪口呆。

他一路策马而来也累得够呛,随手解了外衣一脱,外衣刚丢到榻上,他便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看看她,看看自己的着装,觉得自己仪容还算得体,抬手在她眼前晃晃,“玉引?”

她回神间蓦地向后一悚,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玉引再缓缓神,继而手脚利落地将怀里的阿祐放到榻上让他自己睡,自己一撑身便下了榻。

孟君淮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你…”他嗤笑出来,将她搂住,抚了抚她的头发,“谁欺负你了?”

“没有。”玉引摇摇头,侧颊紧贴在他怀里,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就是好久没见你了!”

她觉得自己现下有点儿奇怪。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她都没觉得她有多想他,一天天过得正常无比。眼下蓦地这么一见面,她反倒无可遏制地“思念”起来,觉得自己近来亏了好多,好像心里都空了。

“这你怪我啊?”孟君淮任由她这么腻着,手指在她的一头乌发里轻巧地划来划去,“我可是至少每隔两日就去你房里一回,你哪次理我了?”

…那会儿她都睡沉了嘛!

玉引抬头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的笑眼对视了一会儿,又一头撞回他怀里:“我今晚理你!”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挑眉啧嘴,“那可真要辛苦你了。”

第84章 商议

一家子用完膳后,玉引和孟君淮带着和婧一起在清苑里走了走,用以消食。待得夜幕降临,三人回了房,孟君淮就哄着和婧去远些的千樱阁睡。

和婧抱着玉引的胳膊:“不要,我要跟母妃睡。”

“今天父王要跟母妃睡,明天让你跟母妃睡。”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和婧鼓嘴:“不!今天我跟母妃睡,明天让父王跟母妃睡!”

孟君淮:“…”

玉引特别爱听他们父女俩争这个,悠哉哉又听了几个回合的争执,才蹲下身道:“和婧啊,千樱阁那边樱桃花开得正好,现在不去看,过阵子去就只能看樱桃啦!”

“那我等结樱桃了再去。”和婧很有主意,“或者母妃和我一起去看花!”

哎你算盘打得挺好?

玉引笑笑,握着她的手又说:“听话嘛,你父王前阵子忙,母妃都好久没跟他好好说说话了。今晚你先让父王和母妃睡,明天母妃一定陪你啊?”

“嗯…”和婧不太情愿地看看玉引又看看孟君淮,挣扎了片刻,末了却答应得痛快了,“那好吧!”

“喊夕珍夕瑶陪你去,让凝脂也一起。”玉引提前一步帮她呼朋唤友,又叫琥珀带两个婢子一道跟着。待得一行人走了,她舒了口气站起身。

孟君淮一把将她揽住,她抬眸就对上他一双笑眼:“刚才看和婧半步不退,我还当她又要不讲理了,还是你说话管用。”

“和婧很懂事的,就是现在渐渐大了,有时候拿哄小孩的话跟她说她不听,但认认真真地跟她把原因说明白,她总是懂的。”

二人边说边盥洗,然后又边说边上榻。幔帐解下、烛灯熄灭,榻上的呼吸声很快重了。

他的手垫下她身下,她的手环在他腰上,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她忽地问:“你今天骑马来的?”

“嗯?是。”孟君淮含糊地应了一声。

“挺累的吧?”玉引问他,“听说骑马之后容易腰酸背痛?”

他刚想说“没事”,便觉她手脚都使了力,察觉到她是要往上翻后一声低笑,遂了她的心思把她换到了上头。

玉引后背被晾到上面时觉得一凉,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脸往他胸口一扎:“算了…”

“什么算了?”他搂着她微一挑眉。

“我我我…”玉引双颊红透,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是、我还是不再上面了…”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出来,手在她腰上搂紧了,心平气和,“没事,当年第一回就是你在上面。”

…提那个第一回干什么!!!

玉引窘迫之下更想下来,手在旁边划拉着,无奈挣不过他。

第二天,二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玉引是夜里“累着了”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醒来间被照进帐中的阳光一惊,头一个念头是赶紧叫珊瑚进来问问两个侧妃是不是来晨省了?接着一定睛发现他也还在身边睡着。

“…”她滞了滞,对此不太适应,但好在不用担心被侧妃撞上自己犯懒的事了。他还在这里,尤氏何氏肯定会被杨恩禄的人挡走,她们自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过太久,他也醒过来。

孟君淮看她一双眼睛那么亮便一笑:“干什么这么看我?”

“好久没看了。”玉引轻哂,枕到他伸过来的胳膊上,“你忙完了?还是马上就要回京?”

“嗯…”孟君淮神色微沉,“没忙完,但回京的事也不急。我先歇几日吧,有些事我要想想。”

“那多陪陪孩子们?和婧大一些还好,阿礼兰婧都还小呢,不知两个侧妃能不能哄住。”她道。

孟君淮“嗯”了一声:“是得陪陪孩子们。明天我先带阿礼出去骑骑马,免得他又光想着读书。”

打从他发现阿礼上进太过之后就很注意这个了,他先为他们加了一门新的功课——投壶。这是文人雅士本就要学的东西,但小孩子身高不够,对力道的掌握也差些,多是到了□□岁才开始学,但他还是先给他们加上了,他跟范先生说,暂且不必追求投得多准,就是让他们读完书活动活动。

如果这不是功课,阿礼多半是不乐意在这上面费时间的,但归为了“功课”,阿礼便认真起来。

孟君淮因此总有点心疼阿礼,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自觉自愿地这么上进…是不大对劲的。

第二天他带阿礼骑着马时便问他:“最近读书读得那么勤,真不是你母妃压着你的?”

“没有啊?”坐在他身前的阿礼往他身上靠了靠,“我是大哥哥,我要比其他人学得都好。”

上回他也是这样说。

孟君淮就道:“可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呢,你看,你姐姐也不像你这样读书,你和她一样,不好吗?”

“嗯…”阿礼思索着,不吭声了。

他记得母妃说的话,她说父王待姐姐妹妹好,跟待他好是不一样的。对他是真的好,而她们,日后要离府嫁人,父王现在这样宠着她们,是希望她们日后能领着夫家一起来帮衬王府、帮衬他们这些男孩子。所以她们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而他们必须要上进。

这些话让他不开心,他很想问问父王,就算姐妹日后要嫁人,那他现在真正待她们好一些不行吗?

可是母妃不让他问,母妃说如果他问了,父王一定会不高兴,而且就算他问了也没用,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阿礼便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保护姐姐!”

孟君淮嗤地一笑:“你想保护姐姐可以,但你不能把自己累坏了。再说你现在还小,保护你们是父王的事。”

阿礼扭过头看看父王,不知道能不能信父王的这一番话。

清苑明信阁里,玉引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忙着。她喊乔氏来帮忙,乔氏听她说完就傻了:“给和婧找…夫家?!”

玉引早上听孟君淮说完也是这么个反应。

和婧今年才八岁…

但孟君淮很平静:“嗯,原本过了年就该开始忙这事,朝中一乱一直没顾上。”

他的意思是先把人挑好,然后好知会这户人家的孩子不许定亲不许纳妾,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倒不急。

“王府里的孩子留到十七八再嫁的多得是,你若想留和婧到二十也随你。”他说得特别大方。

八岁定亲,留到二十,让那边等十二年?

玉引为此小小惊讶了一阵,而后倒也想明白了——和婧日后是郡主,就是四十再嫁,夫家也只能捧着她。其实慢说郡主了,他们谢家的女儿其实也常有多留几年的,并不值得稀奇。

玉引便平心静气地琢磨起这事来,孟君淮的意思是若能跟谢家亲上加亲也好,若谢家没有年纪合适的人,则从京中其他官宦人家中挑。

玉引就先按规矩把这“逸郡王府要择婿”的消息放了出去,之后的若干天里,必会有不少人家递帖子过来。至于谢家这边,她则可先自己理理有没有合适的。

“哎,这儿有一个。”乔氏帮她一起翻着名册,找着一个,“这个今年十六,可以成亲了。”

玉引:“…”

她扶着额头看着乔氏:“只是先挑人,不是急着把和婧嫁出去,得找跟她差不多大的。”

“…”乔氏一拍额头反应过来,趴在桌上直笑自己傻。

晚上孟君淮回来时,玉引把挑出的二十人拿给他看,最小的跟和婧同龄,最大的比和婧大六岁,其中有五个是谢家人。

和婧藏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腿,羞答答地望着父王说:“我不要夫家嘛。”

孟君淮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引拍拍和婧示意她松开,走上前询问他,“阿礼惹你生气了?”

他摇摇头:“京里来了信儿,大哥想升你兄长的官,然后让他查些事情。”

“那就查啊…”玉引理所当然道。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退下:“但你兄长昨日说了些话,让我忽地拿不准这般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哥究竟对不对。”

玉引一惊:“什么意思?”

“你兄长担心大哥会飞鸟尽良弓藏。”孟君淮一喟,“我原想谨慎为上,仔细想想这事,再决定日后该如何做,但大哥突然提起给你兄长升官…”

他略作沉吟:“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乍然起了这样的事,我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如何是好,你如何想?”

“我…”玉引黛眉浅皱,初觉他和兄长这样毫无依据的怀疑是不对的,细想又觉得他们是对的。

现下每一步都可能关乎日后,自然是想得越周全越稳妥。

第85章 翻脸

这件事于孟君淮而言难以决断,对谢玉引来说也不好胡乱出谋划策。末了,二人邀谢继清来清苑了一趟。

次日消息送到的时候,谢继清正在镇抚司里带手下的锦衣卫们操练。

听宦官禀完话,他一愣:“去清苑?”

“是。”赵成瑞躬着身,“是,王妃说有点儿想家,王爷便说请您过去一叙。您也不必太在意,什么时候得空了走一趟就是了,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

“哦…”谢继清思量着应了下来,也没急着跟赵成瑞走,客客气气地让人送赵成瑞离开。

而后他平心静气地与手下们又操练了两刻工夫,眼见夕阳西斜了,才做疲乏状打了个哈欠:“今儿就早点散了吧,我去瞧瞧王妃,晚上还得赶回京来。”

手下自然体谅,打趣说谢哥您甭急,您若是赶不回来,我们也不敢疏于练习。

谢继清笑答了句“你最好不敢”便提步出了院门,上了马一扬鞭,他疾驰而去。

天边红日如血,谢继清一路急赶着,身后尘土飞扬不断,景物飞转得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明。

必是有什么大事。

他出入逸郡王府这么多回,没有任何一次是单纯为私事走动的。每一次都是假借看女儿的理由去,但回回头一次到的地方都是逸郡王的书房。

可是,此前也从没有过哪次是直接以玉引的名义请他,他更不曾到过京郊的清苑——此前他们若去避暑,其间有了需要双方通个气儿的事,都是写封信便了了。

会是什么事?

谢继清心里没谱,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到清苑门口刚勒住马,就见杨恩禄亲自迎了出来:“谢公子。”

“杨公公。”谢继清在马上一拱手,翻身下马便疾步往里走,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这个…是王妃想请您叙叙旧。”杨恩禄躬着身子道。

谢继清瞟了杨恩禄一眼。

罢了,他原也该知道,从这位杨公公嘴里听不着任何不该他说的话。

他便定下心来,随着杨恩禄继续走,结果到的地方,还真是玉引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

踏进院门,先跑出来的是夕瑶。夕瑶嘹亮地喊了一声“爹!”,被谢继清一把抱起来,院子里响起父女俩的笑声。

夜风习习,玉引又从窗边往东厢房看了一次,见房里的灯仍还亮着。坐在窗边的影子像是兄长,孟君淮则踱来踱去的。

这都聊了快两个时辰了。

和婧早已入睡,翻身时察觉到身边没人,便醒过来揉揉眼睛:“母妃…”

“嗯?母妃在这儿。”玉引走过去,坐到榻边拍拍她,“你接着睡,母妃去看看你父王和舅舅谈得怎么样了。”

和婧点着头打了个哈欠,又说:“我饿了。”

玉引便叫来琥珀,让她叫膳房备些亦消化的吃的来当宵夜,想了想又说:“去问问有鸡汤没有,若有就拿鸡汤下点挂面,再放几个馄饨。多做几碗,给殿下和哥哥也送些去。”

琥珀应了声“是”,退下去照办,玉引坐在榻边继续陪着和婧。片刻后鸡汤面送进来,她抬眸一瞧,却见孟君淮一道进来了。

玉引:“…哥哥呢?你们聊完了?”

“聊完了,给他安排了住处,你让备的面也直接送过去了。”他说着坐到榻上,下人取来榻桌支好,又把三碗鸡汤面端了上来。除了面,还有一碟酱牛肉、一碟麻辣蹄筋。

他夹了一筷子辣蹄筋吃,玉引问他:“怎么说?答不答应谨亲王这事?”

“你哥哥说答应。他的意思是见招拆招,直接回绝太显刻意。”孟君淮被辣得一皱眉头,吃了口面,又道,“我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愿意相信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往玉引碗里送了片酱牛肉,又喂了一片给和婧,接着又说:“哦对了,你哥哥想带夕瑶回家住几天,我答应了,明天让他们一起回去,过几天再送夕瑶回来。”